淺析《塵埃落定》中的女性形象

王敏

摘 要：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來的杰作，小說深刻揭示出歷史轉型時期的世道人心，展現出土司制度由極盛轉向衰落的過程，反映出人生的絕望與痛苦糾結。該作品涉及權力、英雄、愛情等話題，視角獨特、語言輕巧、靈動、富有詩意，因此贏得眾多讀者的青睞。其對女性形象的描寫尤為精彩，有擁有權力的“妖婦”，有“傻瓜”的啟蒙者，有紅顏禍水的“妖精”及依附性的奴隸。這些女性在男性話語權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地位極低，筆者力圖對女性形象進行分析，使人們清楚地了解女性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的生存狀態及她們是如何反抗的。

關鍵詞：《塵埃落定》 女性形象 反抗

引言

2000年，阿來的《塵埃落定》獲得茅盾文學獎，一時成為文學評論界的關注對象。評委會的評語說：“藏族青年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小說視角獨特，有豐富的藏族文化意蘊。清淡的一層魔幻色彩增強了藝術表現開合的力度，輕言輕巧而富有魅力。”小說講述的是藏族麥其土司的傻兒子不同尋常的經歷，麥其土司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彪悍兇狠，二兒子是個十足的“傻子”，看起來他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但卻有著超乎常人的預知力。一直以來，學界關注傻子二少爺的人物形象甚多，卻忽視了出現在“傻子”少爺周圍的一系列獨特的女性形象。

一、擁有權力的“妖婦”——土司太太和茸貢土司

小說最先出現的形象是土司太太，即傻子二少爺的母親、麥其土司的二太太、一個皮毛藥材商買來送給麥其土司的漢族女人。小說一開始就描寫了“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凈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著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小說還寫她的兒子燒退之后，她馬上丟開兒子去看她白凈卻又有點掩不住蒼老的手。土司太太的日常行為表現出她是一個貪圖安逸、享樂自滿、矯揉造作的女人。傻子二少爺的奶媽德欽莫措因兒子夭折而傷心哭泣時，她卻說：“晦氣，呸！”傻子二少爺率領家奴們在雪地上捕捉、燒烤畫眉回家后，母親就吩咐家丁狠狠地打那些小家奴，她牙疼似的捧著下巴說：“你身上長著的可不是下賤骨頭。”母親還說：“兒子啊，你要記住，你可以把他們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土司太太之所以會有這種行為，是因為她背后有權力的支撐。在父親和哥哥去漢地請部隊時，她代行土司權力，竟吩咐管家“趕快活埋了”饑餓的女麻風病人，毫無憐憫之心，土司太太雍容華貴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陰狠殘忍之心。

小說也影射出土司太太對權力的強烈欲望。小說的結尾，母親告訴傻子兒子自己曾經就是一個出身特別貧苦、被人踐踏的妓女，做了土司太太后，她才從一個下等人變為上等人。這種身份的轉化，使土司太太的思想發生變化，她貧苦的出身使她特別在意成為土司太太后所擁有的一切，包括權力和財富。其身份和地位使她可以對下人隨意打罵，把下人當狗一樣看。她在掌握大權之后又特別害怕權力失去。麥其土司有了新歡央宗時，她借刀殺人，吩咐家丁隊長通過多吉次仁開槍殺死央宗，卻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使央宗名正言順地回到官寨。土司太太做夢都希望自己的傻瓜兒子當上新的麥其土司，可當傻子的哥哥，王位的繼承人被殺害之后，她對傻子兒子的態度卻變得特別曖昧。離開那天，他對她說：“她不是反對我當麥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為麥其太太，因為，她還有些年頭要活，她已經做慣了土司太太。”她已經把權力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權力可以使人變成魔鬼，也是權力欲望使麥其太太變得殘忍、陰險狠毒。

茸貢土司也是一個權力欲望極其強烈的女人。當她的百姓莊稼受害而饑餓難耐時，她來求助傻子少爺不成，看出傻子少爺十分喜歡自己的女兒塔娜，她為了維護自己土司的地位，不僅不顧女兒的感受，以出賣自己女兒的色相換取糧食，還出賣自己的肉體，委身于麥其土司。女兒出嫁后，按照規定，茸貢土司的位置應由女婿繼承，可她一再寫信，“女兒女婿不必忙著回去看她”，原因就是害怕傻子奪走她土司的地位和權力。

土司太太和茸貢土司的共同特點是追逐權力，盡管她們出身不同、遭遇不同，但她們都把權力當作自己的唯一，為了自己的需要不惜犧牲兒女的幸福與自己的肉體。試想如果土司太太成為土司，她同樣可以犧牲自己兒子的幸福來滿足自己對權力的欲望。

二、紅顏禍水型的妖婦——塔娜和央宗

茸貢土司的女兒塔娜，是《塵埃落定》中最漂亮的女人。“天啊！馬背上的女兒是多么的漂亮！過去，我不知道什么樣子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女人，這回，我知道了！我在平平的樓道里絆了一下，要不是欄桿擋著，我就落在樓下，落到那個美若天仙的美女腳前了。”這是二少爺初見塔娜時的情景，作者雖然沒有從正面描寫塔娜的美麗容貌，但傻子少爺初見她時的神情卻側面透漏出其美貌不同凡響。這樣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也難逃被當作交換利益的命運。因其母茸貢土司和其他土司一樣命令人們在土地上全部種罌粟，她的人民鬧起了饑荒，她為得到麥其家的麥子以鞏固統治地位，不惜犧牲女兒塔娜的幸福來換取麥子，因此塔娜不得不嫁給這個傻子少爺。塔娜一開始就對傻子少爺說：“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你不是使我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為忠貞的女人。”可見她絲毫不愿嫁給傻子，她不愛傻子二少爺，她想反抗、逃避，但這種抵觸和反抗都是非常微弱的，連她的母親，身為美麗的茸貢土司也為了麥子和權力不惜將身體獻給了麥其土司，塔娜這個一開始就被當作棋子的女兒更不在話下。這是作者對當時女性命運的同情，這是在那個時代，對這種交易反抗的呼喊。婚后，塔娜不像其他傳統女性那樣遵從“三從四德”，而像她在小說中所說的那樣，不會成為對傻子少爺忠貞的女人。塔娜三次背叛丈夫，分別與丈夫的哥哥（麥其土司家的大少爺）、新的汪波土司以及一個白色漢人都有染。她迷戀大少爺的英武和他土司繼承人的高貴地位，故而背叛丈夫。之后，茸貢土司又教唆女兒塔娜勾引新的汪波土司，但沒想到汪波土司僅把她當成利用的工具，用完之后又拋棄了她。塔娜的再次背叛也有追求權力的原因，因為此時傻子離當上土司還很遙遠，她不得不從汪波土司那里尋找捷徑。阿來在一次談話中說過，創作《塵埃落定》是為了揭示權力的秘密，探究權力是如何產生以及如何運作的：“既然小說關于塔娜的情節可以用‘塔娜追逐權力來概述，同時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權力逼迫塔娜不停奔波，不停背叛。有人分析這種背叛是女性主義的女性反抗。”女性在男性話語權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得不到重視，她們的生活都是依附男性而生存，因此她們不理會倫理道德，試圖通過這種病態式的反抗，為自己爭取權力。塔娜三次背叛丈夫，不能從一而終，她帶著一股原始的野性，這是藏族女性崇拜英雄、崇尚強者的表露，也是藏族人民寬容博大一面的顯露。雖然小說多次描寫到塔娜的放蕩、輕浮、背叛，但是傻子丈夫都原諒了她，作者沒有以譴責的筆調聲討與傳統觀念相悖的不道德行為，卻相反地以寬容的口吻表達出對塔娜的憐憫與諒解。

土司的三太太央宗特別漂亮卻又愚蠢至極。她雖不是故意勾引麥其土司，但麥其土司強行霸占她時，她并沒有強烈地反抗，而且甘愿作為玩偶任人玩弄。小說寫道：“央宗一句話也不說，笑嘻嘻的，一聲也不吭。”央宗的毫不反抗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即使央宗無意勾引麥其土司，大家也仍視她為紅顏禍水、妖精，把后來一系列倒霉事都歸因于她，是她給這個強大的麥其家土司家帶來諸多災難。先是她的丈夫查查頭人被殺害，接著查查頭人的兒子走上逃亡和復仇的血腥之路，然后麥其土司家的一系列災難接踵而至。迎娶她的當天晚上，麥其土司官寨就發生火災，之后麥其土司家的大少爺又被查查頭人的兒子殺害，麥其土司家的二少爺也多次遭遇暗殺，險些喪命。因此，央宗的一生注定悲慘。在罌粟花的那場戰爭中，央宗因為巫師詛咒，她生下一個全身都烏黑的孩子，后來她失去了土司老爺的寵愛，就一直在那間陰暗、恐怖的小屋里度過了余生。她的“紅顏薄命”，是老麥其土司強迫的，同時也是那個沒有自主權的男性社會強迫的。美麗的女人在強權時代容易成為權勢男性的獵物和玩物，作者十分憐憫女性的如此遭遇，故沒有批判塔娜、央宗的不守婦道。

三、依附主子的奴隸——桑吉卓瑪、侍女塔娜

桑吉卓瑪是傻子少爺最寵愛的侍女。雖然侍女在土司社會中地位較高，但是主人仍然把她當作奴隸，桑吉卓瑪并無不滿，反倒說：“那是我的命。”因為命中注定，所以逆來順受，這種命運的說法，也是作者對那個時代女性的同情。土司制度下的侍女卓瑪地位是特別低下的，但她卻憑借傻子少爺對自己的依賴，以一種居高臨下態度對待地位不如自己的奴隸。卓瑪給傻子少爺倒茶時：“我叫她給兩個小廝也一樣倒上，卓瑪不高興，白了我一眼，‘我是給下人倒茶的嗎？我并不理她，她只好在他倆面前擺上碗，倒上熱茶。我聽見她對兩個家伙呵斥：‘不曉得規矩的東西，敢在少爺面前坐著喝茶！去，到門邊站著喝茶去！”其實卓瑪和二少爺的兩個小廝的命是一樣低賤的，卓瑪只是比二少爺的兩個小廝穿得更體面些罷了。魯迅先生曾指出，奴性思想最重要的特征是“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卓瑪隨傻子少爺來到北部邊界后，對其他土司的百姓施舍麥子時，盡管很累，她也不愿放下施舍的勺子：“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吃了這頓還想下頓的人，都要去干活。為我們仁慈而又慷慨的少爺干活去吧！”小說結尾處，已是侍女領班的卓瑪為了得到自由民的身份（傻子少爺曾答應自己當上土司后給這些奴隸自由民的身份）離開了她的丈夫銀匠曲扎。

侍女塔娜是繼桑吉卓瑪之后作為貼身侍女被送到傻子少爺身邊的奴隸。侍女塔娜看見卓瑪風風光光地出嫁時，她向傻子少爺說：“以后我也要這樣下樓，那時，也會這樣體面風光嗎？”可見塔娜討好麥其家的二少爺是為了以后二少爺也使她嫁得風風光光。傻子少爺問是不是她的母親教她的，她竟說：“一個瞎子會教給我這些嗎？”口吻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的母親，而是用主子的口吻說一個下人。侍女塔娜同桑吉卓瑪一樣，以為自己侍女奴隸的身份高于其他奴隸，竟瞧不起自己的親生母親。其實她和她母親同是奴隸，根本沒有尊卑之說。傻子二少爺沒有喜歡其他人之前，塔娜憑借二少爺侍女身份暫時是坐穩了奴隸的位置。二少爺對侍女塔娜的感情并不是愛情，只是一種生理上的需求，這種不是傻子少爺和塔娜自主選擇的愛情，最終只能以悲劇收場。侍女塔娜在茸貢土司的女兒塔娜到來后，連名字甚至都不配再擁有。侍女塔娜在傻子少爺危難的時候心甘情愿地抱著那個她的主子丟下的價值連城的首飾盒子，愚昧地捍衛她所謂高貴的侍女的身份，“土司的女兒跑了，馬夫的女兒無處可去，就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子里，懷里緊緊抱著描金的首飾匣子……馬夫的女兒抱著那個匣子不肯松手。為了這個，馬夫的女兒早在那個房間里為自己儲存了相當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寶的主意已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就是侍女塔娜，一心想依靠主子往上爬的奴隸，與桑吉卓瑪比起來，侍女塔娜更具奴性，更沒有獨立性，這種只是一味討好主子的行為，她最終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是塔娜的悲哀之處。

侍女桑吉卓瑪與塔娜都是依附在傻子少爺身邊的女性，她們都想討好少爺，試圖通過少爺改變命運。當她們面對不幸時，不會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幸福，而是逆來順受，服從所謂命運的安排，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女性應該反思的問題。

四、狹隘貪婪的女人——傻子的姐姐

傻子少爺的姐姐在文中出現的章節甚少，我們可用狹隘自私來形容她。阿來在小說《塵埃落定》中使用“英國夫人”一詞描述傻子少爺的姐姐，這是極大的諷刺和嘲笑。首先，傻子少爺的姐姐特別自私狹隘，她和叔叔回家的目的是為了要回自己本應得到的豐厚的嫁妝，當土司老爺給她一筆金子之后，她立馬就要離開這個她所謂的野蠻的地方。其次，這位姐姐還崇洋媚外，極其崇拜英國。她用英國的錢賞賜下人，穿戴的全是洋貨，她更是極力推薦英國的大夫給傻子治病。可見，傻子的姐姐不僅內心冷酷，而且貪圖錢財，是典型的愛慕虛榮的女人。這可能與她在英國成長的環境有關。英國人比較紳士，彬彬有禮，所以當她看到家鄉的環境時，覺得如此野蠻的環境有辱自己的貴族身份。可笑的是她對家里的金錢卻“情有獨鐘”，她想用錢融入英國的上流社會，換取貴族地位，這種崇洋媚外的行徑也是作者所諷刺的。

結語

《塵埃落定》主要是以老麥其土司和傻子少爺為中心，描寫了一系列女性的生活畫面，主要涉及土司太太、侍女塔娜、桑吉卓瑪以及傻子的妻子塔娜、央宗、茸貢土司以及漢人妓女等人的生活。在這些女性中，她們表現得要么是動物式的肉欲（如桑吉卓瑪、央宗），要么是對金錢的超常追求（傻子的姐姐），要么是對權力的癡迷（如土司太太、茸貢土司、塔娜）。然而不管是動物式的肉欲還是金錢欲、權力欲，都表現出這些女性均靠依附男性而獲得她們所想、所求，因此，也可以說她們并不是完全獨立的個體。但值得慶幸的是，盡管她們依靠男性，但這些女性或多或少都曾進行過反抗斗爭。土司太太的嚴厲是為了追求男女在權力上的平等；桑吉卓瑪和侍女塔娜都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塔娜的背叛是為了反抗自己不公平的命運。無論是哪種，她們都是為了追求自主，追求平等。到這里，很容易令人想到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的女性娜拉，娜拉也曾對社會、婚姻的不公而反抗，最后她離開了那個令她傷心的家，她知道，那個家是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塵埃落定》中的女性雖然沒有明顯反抗，但是從各種跡象都透出對現實生活、對現有的制度不滿，她們以此吶喊平等、權力，在抗議男性對他們的不尊重、社會對她們的不公平。因此，在理解阿來筆下的女性形象時，不僅僅看到女性在依附男性的生存狀態，一種變態又極其正常的心理，更多的應該看到，他們在極力吶喊，吶喊改變現狀，改變她們不公的命運的意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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