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中
一
云崗的中篇《遠去的愛情》(原載《延安文學》2015年第1期)當然在說愛情,絮絮叨叨,有長沒短,一會是“我”二姐的婚事,一會是“我”幼稚的戀愛史,又扯出“我”伯父不幸的婚姻,跨度達好幾十年,真是一團扯不斷理還亂的爛麻,
確如標題所示,說不完道不盡的愛情啊!
陳忠實先生在《白鹿原》前面引用了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話極為精彩貼切。《遠去的愛情》寫了構成我們這個古老民族歷史的農民生活,因而,也具有一些民族秘史的意味。盡管作者駕馭這一類歷史精度要求很高的生活還顯得不十分得心應手,但畢竟把筆觸深入到了這個令人望而生畏的領域。這就表現了極大的藝術勇氣,既是艱難的第一步,也是可喜的第一步。
二
《遠去的愛情》寫了三組婚戀,“我”和同班同學“她”的“戀愛”以及家里為“我”訂下的那個“媳婦”和“我”的關系;“我”二姐和那個城里人的“戀愛”以及和那個擺不脫的二姐夫的糾葛;“我”伯父和伯母由不融洽到以后成為一體的婚姻。
“我”也罷,“我”二姐也罷,“我”伯父也罷,婚姻必須要和這塊土地連在一起,原因很簡單,伯父是“我”爺爺“害怕我伯父走了,沒人管他”,“找個媳婦把他的心拴住”,這當然是一種農民式的思維,二姐和“我”是農民,是農民就只能永遠地伺守這塊土地,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這符合一種農民式狹隘安居樂業的思想規范(“我”以后當了大學生,但訂“媳婦”時還是個拖著鼻涕的小學生呢)。
“我”伯父反抗過,但沒有成功,“爺爺”“抱住我伯父的腿又嚎又嚷,尋死覓活”,他終于屈服了,“他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我”二姐也反抗過,反抗的標志之一就是借在城里干臨時工之機戀上了一個“滿臉胡子麻茬的,看上去有點老”的男人;反抗的標志之二就是被迫和那個鄉下男人結婚后,很快又離了婚,盡管她的婚變是不徹底的“革命”,但畢竟比“我”伯父大大進了一步。
“我”也反抗過,反抗得很成功,僅憑一封信,就解除了“我”和家里訂下的那個“媳婦”的婚約。不是“我”有毅力,堅韌不拔,而是“我”當了大學生,大學生和農民之間的鴻溝很深很長。“我”以居高臨下之勢辭掉鄉下的“媳婦”,在許多人看來,大約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也“戀愛”過,這種大人看起來類似兒童游戲一樣的把戲被“我”看得很鄭重,它源自我對自由戀愛的向往和對包辦婚姻的對立情緒。
如果“我”以及“我”二姐、伯父始終在這塊土地上盤桓,會有這些驚動三鄉五里的曲曲折折 婚戀故事嗎?當然沒有,我們會像我們的先輩一樣,隨著時間年輪的轉動,訂婚、嫁娶、生子,平平淡淡地完成這一中國農民繁衍生存的循環過程,然后,再把這種精神及行為傳遞下去,平凡中顯出一種神圣來。
然而,我們有了某種機遇。
三
“我”伯父“十幾歲出門當學徒,解放后一直在一家商業公司當會計”。
“我”二姐去城里“我伯父那里了,以后一直再沒有在農村呆過”,“她在那里賣了一段冰棍”,以后,“我伯父安排我二姐去食堂工作”,“她心中那些被土埋沒的意識漸漸復活”。
“我”先是上小學、中學,“從書中我懂得了許多許多,包括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以后,“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
無疑,機遇使我們接觸了腳下這塊土地之外的新鮮空氣,另一種生活在蠱惑我們,呼喚我們。
我們心中的天地寬了,開始試圖走出祖祖輩輩一成不變的生活框式。
四
但是,巨大的傳統習慣深深地根植于我們和我們的父老鄉親心中。
“我”伯父從反抗命運到屈服命運,僅僅一瞬,這是他人生歷史上最輝煌的一瞬。他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傳統習慣磁場之中,他的血液里流動的仍然是這塊土地上的農民的血液。他人走出了黃土地,但心靈并未走出黃土地,他的一點點渴望新生活的欲望比起他根深蒂固認為應當恪守的倫理道德來,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一遭打擊,頃刻煙消云散。他毫無怨言地繼承了父輩留給他的一切,并把它發揚了下去,對女兒婚事粗暴、頑固的干涉,決不亞于他那瞎眼的父親對他。
“我”二姐骨子里也是農民,她生活的環境當然要比五六十年代的伯父寬松得多,進步得多,這就使得她的反叛命運成功率要高得多。她對新生活的理解,全部涵義也許僅僅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但就此已經很了不起,新生活的萌芽已經開始在她心中扎根。用世俗的眼光看,她是不幸的,可憐且又可恨;用社會進步的尺度衡定,她無疑是新舊思想交替路上的殉葬者,帶有幾分悲烈的味道。她是“我”伯父的時代與“我”的時代生活演進中的一環,她無疑是一個悲劇人物,可悲的不是她的婚變,而是在不斷反抗舊生活的同時,又用舊的農民式的眼光來看待生活。“我”考上大學后,討論“我”和訂下的“媳婦”要還是不要時,她竟理直氣壯地說:“考上大學還要她干啥?”
“我”是八十年代堂堂正正的大學生,穿著二姐幫我買的“半高跟塑料底鞋和一件拉鏈衫”、“當時流行的喇叭褲”,“覺得挺神氣”,但“我”并不比“我”伯父及二姐高明多少。漂漂亮亮的包裝代替不了內容,“我”是農民的兒子,“我”的思維以及思維的方式、行為以及行為的目的,無一不帶有這塊土地刻骨銘心的影響。二姐離婚了,實實出于她對舊生活的反叛、新生活的追求,“我”考上大學后,農民式的淺薄在心中膨脹,“我”挺直腰板竟去找以往的“戀人”以及“心中惴惴不安地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的退婚,潛意識里是一種炫耀、不安、自傲、自卑情緒的混合體。
“我”和伯父、二姐本質上并未走出黃土地,盡管表現形式上不同。
這是一種悲哀。他們在互相參與對方生活時,竟用的都是這塊土地上世世代代習慣了的思維和行為。
頑固地始終不肯退出歷史舞臺的究竟是什么呢?
五
小說結尾,“我”還沒有尋出生活的答案,“頭腦一片空白,眼前仿佛飄動著一個碩大的問號”。
不是沒有答案。
問題只是在于:你只要沒有完全擺脫舊的傳統習慣的制約,始終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你的身心就永遠無法自由,永遠無法遠距離地看待你曾經或正在進行的生活,用一種平和的心境打量它,比較它,從而得出正確的結論。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僅僅是更高形式上的農民。
小說結束了,留給我們的思索并沒有結束,活得沉重而窩囊的伯父,極力掙脫命運而又力不從心的二姐,自以為是卻處處不倫不類的“我”,留給我們的印象是深刻的,頗值得咀嚼和玩味。
六
《遠去的愛情》是云崗的中篇小說,以往發表的《拾麥隊》等小說中,已經看到了他對占中國百分之九十以上農民生活的描繪。他努力在挖掘和透視一種農民式的文化,應當說頗有成績。《遠去的愛情》從對生活的把握和展示上,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較之于以前的小說,有了一定的深入。
讓人不滿意的地方也有,譬如人物按照性格發展不流暢,時不時摻雜理念的東西,有些人物形象太模糊,僅僅成了道工具,線條太粗,還缺一些更攝人魂魄的細節等。
責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