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月

王哲珠，女，80后。廣東揭陽人。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等。有小說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和《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有小說入選《2012中國中篇小說年選》。出版長篇小說《老寨》。

那天，方晴逛街回來。在客廳打開大包小包的時候，母親用心翻看一本日歷。只要是比上市場買菜大一點(diǎn)的事，母親都要翻日歷，認(rèn)真地遵照那些宜忌，日歷幾乎就是她的行動指南。母親在決定這兩天要不要去看一個遠(yuǎn)方親戚，對那些宜忌念念有詞的。方晴敲敲母親的胳膊，媽，試試這件外套，打折的。

母親合上日歷時，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個月是閏月。

方晴忙亂的手靜下來，臉朝向母親，閏月？

就是這個月，閏四月。母a親說。

閏四月。方晴默念著。她知道，母親說的是農(nóng)歷，農(nóng)歷閏年是閏一個月，不像陽歷，只在二月差那么一天。

多出一個月，整整一個月。這個念頭撞了方晴一下，她刷地站起身，在客廳里轉(zhuǎn)圈，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攫住了她。她抓住母親的手，媽，閏月剛開始？

母親疑惑地盯住方晴，今天初一，閏四月初一。

也就是說，還有一個月才是農(nóng)歷五月？幾天前我還想，要五月了，生日又要到了。方晴簡直有些雀躍。

方晴把那些大包小包推到母親身邊，說，媽，你打開，我出門一下。

母親伸長脖子要問什么，方晴的高跟鞋已經(jīng)穿好，手拉開了門。

方晴的摩托車在麗人閣門前停下，進(jìn)門的時候直沖那條米白色的吊帶裙。店老板娘不說話，只是笑瞇瞇看著她，很有把握的樣子。

方晴拿著吊帶裙，站在鏡前比劃著。

老板娘說，沒錯的，你朋友說得好，不買就可惜了這條裙子，也可惜了你這個人。

早上，方晴和好友姚梅逛進(jìn)這家店，姚梅看到這條吊帶裙，便拿了直往方晴身上披，說，別瞎逛了，這才是你的裙子。

方晴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搖搖頭，你讓我出笑話呀，還穿這種裙子。

這種裙子怎么了？又斯文又清爽，剛好是你的風(fēng)格。你腰身在，皮膚在，氣質(zhì)也在。不像我，生了兩個拖油瓶，肚子上的肉一疊一疊地冒，整個一大媽。姚梅說得咬牙切齒，每次和方晴逛街，她都要對著滿店的服裝咬牙切齒。

方晴還是搖頭，我什么歲數(shù)了，該有點(diǎn)自知的，穿這個也不怕人家背后捂嘴巴。

什么歲數(shù)，你說你是什么歲數(shù)。姚梅扳著方晴的肩膀，又是咬牙切齒的表情，我是穿不上，要能穿，十年后還穿。別啰嗦了，去換上。

方晴走進(jìn)試衣間時是垂頭喪氣的，出來時脖子腰背都是彎軟的，像要努力把人往小里縮。

姚梅拍了下她的肩，把她拉到鏡前，你的骨頭在里面被人打散了？抬頭挺胸，看看，要有人穿出你這感覺，我把頭剁了。

方晴抬頭，對鏡里的影子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凝視。

姚梅笑了，愛上自己了吧？

顯年輕，說十八九歲都有人信。店老板娘說，她剛才的話都被姚梅搶了。

方晴顫了一下，抱住雙肩，后退兩步，說，不行，再不能穿成這樣。她凝視著姚梅，我二十九了，下個月就……

就你個頭。姚梅擰了她胳膊，比我媽啰嗦，你說這么穿哪里不好？

下個月就生日了，三十歲生日。這個念頭硌著方晴的皮肉，讓她渾身隱隱發(fā)疼。但她把“三十”兩個字緊緊咬住，她莫名地覺得，漏出嘴來，有些東西就沒了。

三十而立，立什么？方晴故意折磨自己，對鏡里那個影子暗暗發(fā)問。然后，方晴沖進(jìn)試衣室，極快地把吊帶裙換下，毅然交還老板娘。

出門前，姚梅偏轉(zhuǎn)過臉，不舍地說，不買就可惜了這條裙子，也可惜了你這個人。

方晴已經(jīng)坐上摩托車。

現(xiàn)在，方晴又拿著這條裙子進(jìn)試衣間，出來時，在鏡前站住了，然后偏了下身子，看側(cè)影，再扭脖子，看背影。姚梅說得對，是的，看著離那個歲數(shù)還有一段距離。

老板娘不出聲，只側(cè)了頭，笑笑地看鏡里的方晴。方晴見鏡子里那個人，裙子顯出了柔軟合適的腰身，和溫婉清爽的眉眼配得恰到好處。

方晴穿著這條裙子走出麗人閣，身上原先那套衣服提在手里。門外的日光很年輕，風(fēng)很清澈。方晴把摩托停在路邊一片樹蔭下，從提包里摸出手機(jī)，看屏幕上一個號碼，手指懸在“撥出”按鍵的上方。如果按下去，方晴會說，有時間么，一起喝杯茶吧？他來了，目光是否晃了一下？他目光晃的時候是怎樣的？方晴很用心地想，記憶里摸不到他目光晃動的樣子，至少在她面前還沒有。想象用了力，他的眉眼突然模糊了。方晴把手機(jī)扔進(jìn)手提包，明天再說吧，本來說好的。方晴想起一天沒有他的電話，突然不想撥出那個號碼。

第二天，他很早就來了。方晴去開門的時候，穿的還是平日的襯衫長褲，平靜如日子。他提了母親愛吃的糕點(diǎn)，沖方晴笑笑，方晴也沖他笑笑，轉(zhuǎn)身去收早餐的碗碟。母親立在客廳，每條皺紋盛滿濃稠的笑，她煮好了開水，燙好了杯子，備好了茶葉，開好了電視，臉朝著他，用后腦勺對方晴喊，別收了，別收了，過來喝茶。方晴不應(yīng)聲，母親的招待足夠了，甚至有些過分了，方晴不想再添一份稠。

他沏著茶，和母親說著話。方晴洗著碗，有時一恍神，覺得是阿兄回了，正和母親談著她的關(guān)節(jié)炎。

母親不時偏過臉，沖方晴喊，幾個碗，洗那樣久，喝茶了。

方晴過去時，母親挪了下身子，拍著他身邊的空間。方晴掉開眼光，在他對面沙發(fā)坐下。

母親說，還早，算命師傅未開門的，你們先喝會茶，一會再出門。

電視是他喜歡的時事，播放著中東的局勢，他的目光專注了。

母親說，你們坐，我去備些紅紙，你們把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

他朝母親也朝方晴點(diǎn)點(diǎn)頭。

方晴說，今天先別去了。

他抬臉看方晴。母親轉(zhuǎn)身回來，搖著方晴的肩膀，說，今天兩人都有空，這個時候不去，要做什么？母親按在肩膀上的手指用了力，方晴很不耐煩，想把那只手搖下去，看看對面的他，終忍住了。她只轉(zhuǎn)過脖子，朝母親半仰起臉，讓她看到自己的不耐煩。

方晴不喜歡母親這樣。半個月前，在母親看好的那個日子前一天，他來了電話，說，臨時要出差……方晴即刻回答，那就以后再說。

可母親開始在客廳轉(zhuǎn)圈，怎么這樣，說得好好的，明天是難得的好日辰。出差，不能和領(lǐng)導(dǎo)說說，緩一緩，或換個人去？這可是婚姻大事。

方晴說，好了好了，出差就是小事？別一下子就扯到婚姻大事去。

母親看好日子，讓他們拿生辰讓算命師傅算個提親的日子。母親的意思很清楚了，提親的日子算好，他上門提親，他們的婚姻大事就算定局了。方晴說，這些老古董的禮節(jié)，早該扔了。

母親的嘴巴張得雞蛋那么大，婚姻大事呀，不能有一點(diǎn)馬虎的。

方晴就一副很煩躁的樣子。

母親說，別嫌我，操心了你這件事，我再懶得操心。兩個阿兄在其它城市成家生了孫子，阿爸又去世了，母親就把這句話反復(fù)地說。姚梅說她都不敢?guī)蓚€孩子來找她。她一帶孩子來，母親就看看姚梅和方晴，再看看孩子，發(fā)著呆，然后悠悠地嘆，阿梅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姚梅說，弄得我像帶孩來刺激你媽的，總有莫名其妙的負(fù)罪感。認(rèn)識他后，母親經(jīng)常在他面前翻日歷，說哪個日子好，有空讓算命師傅選個日子。

方晴說，媽，你閑著操心這些做什么。

母親說你們后生不懂這些，他父母又不在身邊，由她來操心天經(jīng)地義。

別老說日子日子的，急巴巴的樣子……方晴幾乎要發(fā)脾氣了。

都看合意了不選日子還要做什么，由著你們拖拖拉拉？

方晴不說話了，她知道母親的潛臺詞，要三十了。三十歲未嫁，母親簡直不敢把這話說出口。

現(xiàn)在，他來了。說好的，要去選日子。方晴卻說，先別去了。

他問，有什么要緊事？算命師傅不在？

方晴緊盯著他，他的目光沒有晃，方晴想象應(yīng)該是與昨天在樹蔭下想象的那種相反的晃。沒有，他的目光又靜又平，像在問方晴喝不喝茶。

從見到他那天起，他的目光就一直這樣。

那天，方晴出門的時候，是素淡的襯衫長褲，唇覺得有些干，對著手機(jī)暗下去的屏幕涂了點(diǎn)潤唇膏。母親追出來，問，你就穿這身去？

難不成要打扮成妖精？方晴的話是有些負(fù)氣的，要是那人只看中畫成殼子的臉和一身衣服，也沒必要談。說完，把母親關(guān)在門內(nèi)，顧自走了。

方晴已經(jīng)不再去記相親的次數(shù)，已不再有初始的那份慌亂和用心。方晴覺得當(dāng)初有些好笑，何必呢，要的是過日子。方晴就要對方看見自己最家常的樣子，或者說是看中吧。

他站起身，立在介紹人旁邊，很家常地笑著。他淺色襯衫深色西褲，也是很家常的樣子。方晴走過去的時候，笑容和步子從容而且舒服了。

他說，來了？坐。

介紹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方晴想，介紹人想必產(chǎn)生了和自己同樣的錯覺，她和他已經(jīng)相識。方晴點(diǎn)點(diǎn)頭，坐下。介紹人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談話也是早已相識的樣子，當(dāng)時方晴想可能因為都不想掩飾什么，現(xiàn)在方晴認(rèn)為是都不想為對方修飾什么，所以不用刻意找話題。有話了，緩淡地談?wù)劇o話，便靜靜喝茶。后來，姚梅問起時，方晴說，原來無欲則剛，順其自然就是這種感覺，真真無牽無掛。姚梅說你別那么消極，應(yīng)該說是碰上靠譜的了。

那次換了兩泡紅茶。離開茶店的時候，他問了方晴的手機(jī)號，方晴留了。方晴在記他手機(jī)號時，他說了一家素菜館的名稱，約了兩天后的午飯。

兩人的交往就像第一次那泡茶，清淡而平和。不熱乎不間斷，他的目光也還是那樣，不晃。方晴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沒晃過。她不知道的是，為什么突然想看到他的目光那樣晃一下，不管是為她穿上的吊帶裙，還是為她突然改變主意。

現(xiàn)在，他只是看著她，說，剛好有空，也不遠(yuǎn)，還是去一趟。他目光平平的。

方晴說，再說吧。方晴猛地有些沖動，想告訴他，這個月是閏月，依然是農(nóng)歷四月，離她在農(nóng)歷五月的生日還有一個月，這個月，她還是二十九歲。

方晴沒說。他沖方晴點(diǎn)點(diǎn)頭，是絕對尊重她的樣子。方晴突然想，如果他的目光晃一下，她也許就不想改變主意了，也許會進(jìn)房穿上那條吊帶裙，然后向他伸出手，說，走吧，算命師傅那里要排隊的。

急的是母親，她五官扭來扭去的，不知該如何安放，也不知該對哪一個扭那些眉目眼鼻，只伸手在日歷上胡亂地摸來摸去。

方晴拍拍母親的手背，對他說，我們出去走走吧。然后先起身去門邊穿鞋，避開母親的面容。

還是去茶吧。他煮水，洗杯，沏茶，不急不緩，是等方晴自己開口的樣子。

我想去蘭鎮(zhèn)走走。方晴說。

跟團(tuán)？還是單位有活動？他有些疑惑，弄不清這和今天改變主意有什么關(guān)系。

都不是，就是單純走走，在那里住段日子，好好看看，走走。方晴的聲調(diào)有些起伏了。她從網(wǎng)上、朋友口中了解過很多，蘭鎮(zhèn)，一個有點(diǎn)名氣又不過分出名的小鎮(zhèn)，有游人但不太熱鬧，交通方便但依然美麗而原生態(tài)的小鎮(zhèn)，適合閑走閑看的。朋友說，方晴，那小鎮(zhèn)適合你，你去了，就知道你有適合那里的味道。

幾天？他問。

五一前請幾天假，五一后請幾天假，中間加上五一幾天，有挺像樣的一段時間。方晴低頭把玩著精致的茶杯。聽見桌對面靜靜的。

方晴抬起頭，說，要不，一起去，你也請個假。說完這句話，方晴盯住他的臉。

他把端到唇邊的一杯茶放下，說，那么多天假，我單位……要不……

方晴說，我自己去，沒事，就是一直想去，剛好那天朋友說去過，確實(shí)是挺好的地方。

下了火車，方晴先去郵局，買了十來張本地民俗和風(fēng)景的明信片，寄給他。她一張張看過去，一張張在后面寫下對圖片中民俗和風(fēng)景最初的看法，和對其中將要去的實(shí)景的期待。方晴握著筆，手指生硬而別扭。這份生硬和別扭順著指尖爬蔓，最后在胸口纏成一團(tuán)，方晴感覺到抵著桌子那片前胸激烈的起伏。方晴放下筆，活動了下手指，對自己說，久不寫字了。重新拿起筆，方晴知道，是久不寫這種東西了，信或者是明信片。她記得，第一次收到明信片，是初二那年。一個轉(zhuǎn)到外地的男生突然寄來幾張明信片，每一張燦爛著艷色的花朵。方晴跑去郵局回明信片時，寫下的問候語爬滿顫抖。畢業(yè)后，她早忘了這種東西。方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寄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