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lfilm
繼父從來面無表情,甚至帶著狠意。我以為他不愛我,卻不想再沒人比他愛得更深沉。
我和繼父的關系一直不好。國中前還過得去,但國中時有次他嫌我拿白眼瞪他,竟然用手指頭戳我眼睛,導致我眼睛受損。所以我一直恨他,恨到大學畢業。
畢業后,我進了影視圈。入行三四年后,中國臺灣地區成立了一家“公共電視”并對外征案。我利用閑暇時間寫了腳本弄了文案,很快便通過,得到一筆九百萬新臺幣的預算。有案子有撥款我就能做老板了,誰還看人臉色領人薪水呀?
我很得意地去電視臺簽約,沒想總經理跟我說:“小游,我們都知道你,你在圈子里久了,也能叫人信任。只是你的公司實在是太新了,成立不到兩個月,這戲一簽要付你15%的簽約金,大家都怕你違約……”
我心一緊,這是案子黃了的意思吧。“不過,我們幫你想了個辦法。”經理的話又給了我希望:只要去中央銀行買一張15萬新臺幣的“本票”作為抵押,我的信譽就有了擔保。只是本票有法律效應,違約是要負刑事責任去坐牢的。
我滿口答應,工作三四年,人脈資源集結了不少,隨便湊湊借借總能搞到15萬元。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最有錢的一個鐵哥們竟然不愿意借給我錢。這個朋友姓陳,是我高中同學,家里人是臺北大富豪。15萬元對他來說可能就是豪車幾根避震器的錢,但人家不借,你有什么辦法?
我那時還沒有從原來的公司辭職,沒辭職就自己創業接活是大忌,所以圈內資源完全不敢動。眼看距離最后的簽約時間只有三天了,我只好向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開口。
開口前,我都做好了被繼父拒絕的準備,所以在電話里一口氣把緣由說清后又加了一句:“爸,你不借給我錢也沒關系,但別跟我媽說。”
我媽個性很倔。我姐結婚時她說了一句話:你要離婚 ,絕不要回家來,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同樣我開始工作時她也撂下狠話:你要工作不行沒錢吃飯了,去路邊要飯去,不準回家要錢。
繼父沒有直接拒絕我,“我想想辦法吧。”他說。
好吧,估計又沒戲了。我做好了約幾個哥們隔天見面的準備,都是窮光蛋,死纏濫打逼大家出點血吧。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很無恥,可我真的無路可走。
結果,第二天清晨五點鐘,我睡在辦公室里,電話突然響了。繼父打來的,約我到臺北火車站見面。
站臺上,他穿著早上晨練的運動服,T恤加短褲,黑襪加白鞋,樣子丑極了。頭上還戴著可笑的鴨舌帽,正一把一把地抹著臉上、手臂上的汗。我走近了,還沒開口,繼父便打開肚子上別著的小腰包,從里面掏出了15萬元,“夠不?”
“夠了夠了。”我趕緊回答。
“你別跟你媽說,我是早上騙她出來運動,偷偷帶錢,從新竹坐火車上來的。”我驚訝極了,半張著嘴,啞口無言。
“你要說了,我一定沒好日子過,真的,一定把你嘴閉上。”他又叮囑了句。我想著要不要寫張字據,借錢,得說還錢時間吧。正打算開口,繼父轉身就走了,“廢話不多說,我得趕火車回去,還得去市場買菜呢。你媽鬼靈鬼精的,小心被她看出門道。”
多年后,繼父過世了。死前我們才知道他得了嚴重的帕金森癥,病史長達二十多年。帕金森癥的第一特征就是面無表情。
我想到他對我們姐弟從來不假辭色,面部表情總是惡狠狠的,卻原來是病癥的一種。
繼父過世后入棺,我盯著殯儀館的工人釘棺蓋,似乎突然看見他一臉溫和的笑容。那樣的表情我幾十年沒見過了,好像小時候曾有過、長大后再沒見到的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笑得暖吱吱的,好像責任都完成了松一口氣似的。
他過世已經多日,可此刻見他笑得開心,我才開始驚覺:天,我沒爸爸了。二十多年前在站臺的那天早上,我早該流下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