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影片《花樣年華》是王家衛導演的代表作之一,改篇自劉以鬯的《對倒》。電影中,男女主人公周慕云和蘇麗珍機緣巧合搬進了同一棟公寓,周慕云的太太與蘇麗珍的丈夫發生了婚外情,兩人以此為契機開始逐漸交往,男女主人公感情越來越深厚,但現實生活中復雜的因素促使兩人要分別。筆者以趙毅衡的“敘述時間”理論為基礎,論述了電影文本時間的變形和寓意,從細節處探尋電影的“婚外情”的發展,解讀影片中時間變形的寓意,闡釋其婚外情“相愛不能相守”的主題。
【關鍵詞】時間壓縮;時間延長;時間省略;時間重復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3-0125-03
法國電影理論家馬塞爾·馬爾丹談到電影時間的重要性時指出“電影是一門時間的藝術”。[1]通常來說,任何作品都是可以假定為是同一個故事的無數敘述表現之一,根據敘述時間的理論,也就產生了二元化的敘述文本,即“底本(pre-narrated text)與述本(narrated text)”,[2]而時間變形的確是兩者明顯的區別。
中外敘述學理論研究中,美國電影理論學家大衛·波德維爾(David Bordwell)把敘述分為故事與情節,而我國學者趙毅衡則把敘述分為底文與述本,趙毅衡認為“底本的事件是綿延的不中斷的事件流,它沒有文字,因此談不上篇幅,可以說它是無限長的?!盵3]“述本是由敘述行為產生的,是敘述者控制的產物,敘述者對底本作了種種易位、限制、挑選、刪節等等,并且給予文字形式,從而產生述本。”[4]
“述文對底文的處理稱為加工,而加工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時間變形,就是不按底本的(情節本來的)時間速度、頻率、順序進行敘述。時間變形是敘述文本得以形成的必然條件”。[5]“我們所說的敘述時間模式表現在述本篇幅上的事件的相對比例和相對位置,這些相對的比例和位置,與底本中事件的實際所占時間與嚴格先后順序,有很大的差別,這種差別,就是時間變形。時間變形分三大類:扭曲(時長變形),省略與穿插(時序變形)”。[6]
一、時間的壓縮與延長
(一)什么是時間的壓縮與延長
“時間變形中的扭曲,即敘述時間與底本時間在速度上,在時長上不一致”。[7]筆者將其分為:時間的壓縮與延長。時間的壓縮,參考趙毅衡學者對恰特曼總結的底本與述本時間長度變化的五種基本形式的轉抄,即“壓縮(summary),述本時間<底本時間”,[8]通常表現為把一段極長的時間用一句話或者一個鏡頭語言來概括。
時間的延長,參考趙毅衡學者,對恰特曼總結的底本與述本時間長度變化的五種基本形式的轉抄,即“延長(stretch),述本時間>底本時間。[9]
(二)文本中時間的壓縮
影片中文本時間的壓縮表現在:蘇麗珍在周慕云的房間,和他一起寫武俠小說。顧先生因為喝醉酒,顧家和陳家提早回來。顧太太因為要照看顧先生,約陳太太通宵打麻將。一晚上的時間,以孫太太打麻將為開始,到麻將散場蘇麗珍回房間為結束。底本時間為一天一夜的時間,文本選擇幾個畫面表現,述本時間只用了3分49秒。從周慕云去問孫太太打麻將打多久;到在房間里周慕云寫小說,蘇麗珍坐著休息;再到白天麻將散場周慕云去買早餐,回房間與蘇麗珍吃早飯;最后到蘇麗珍躺在床上休息,周慕云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此時打麻將的聲音已經沒有,蘇麗珍匆匆換上鞋子回自己的房間。
影片中文本時間的壓縮另一表現在:蘇麗珍第一次到賓館房間去找周慕云。在樓梯和走廊上多次徘徊。畫面里周慕云望向窗外。之后只聽見敲門聲畫面直接切換到周慕云送蘇麗珍出門。蘇麗珍與周慕云在賓館的2046房間見面的情形,交談的內容文本都沒有描述,壓縮了中間的情節留給觀眾想象。但是這種想象又不是天馬行空的,在他們的對話中我們又可以猜到一二。蘇慕云說:“我沒有想到你會來?!碧K麗珍:“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
(三)文本中時間的延長
《什么是電影敘述學》用“擴張”一詞來表示時間的延長?!八侵高@樣一些敘述成分:影片展現行動矢量進程中每一分量成分(即在敘述中納入行動的每一時刻),但用描寫或解說段來裝飾敘事文本,造成敘事時間不定數的延長?!盵10]該文本的時間延長方式,主要是慢鏡頭,即通過慢鏡頭改變人的正?;顒铀俣?。
文本中出現了九次人物正?;顒拥穆R頭。其中最為典型的時間延長例子出現在電影6250”:蘇麗珍在看孫太太打麻將,她走向窗戶喝著茶凝望著窗外;周慕云在辦公室和同事交談,他抽著煙看向窗外;孫太太提醒蘇麗珍:“年輕嘛出去散散心是應該的,不過得有分寸。”蘇麗珍決定這一陣子少與周慕云見面;蘇麗珍在家中煮飯,然后看孫太太打麻將;蘇麗珍手握玻璃杯,心不在焉地站在孫太太身旁;她聽孫太太說了幾句話,轉身走向了窗邊。畫面中,蘇麗珍慢慢搖晃水杯,喝水的時候愁云滿面,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發呆。鏡頭轉向周慕云,他與辦公室里的同事們交談面帶微笑,轉過身來抽煙卻面無表情;周慕云深吸一口煙,然后慢慢吐出,眼睛望著前方若有所思。
(四)文本中時間壓縮與延長的寓意
文本中可有的一切冗余都被導演刪除,轉而依靠豐富飽滿的情緒來推動、充盈文本情節的發展。文本用容易理解的畫面表達出深刻而復雜的內容。在那一幀幀看似跳躍無序的畫面里,觀眾通過敏銳的觀察力看出每一幕的情緒變更。文本中的時間壓縮為觀眾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間,情節的展開有時并不像觀眾期待的“發生了什么”。文本中周慕云與蘇麗珍內心深處不易表達的情感暗流,也都儼然被道德所捆綁、所束縛。在看似沒有波瀾的內心情感海洋中,那些曖昧在不知不覺中就存在于周慕云與蘇麗珍之間了。這樣的電影表現形式,好像是中國古詩詞中的意境:“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p>
如前所述,就文本的壓縮而言,蘇麗珍和周慕云兩人因兩家太太在打麻將不能露面,通過周慕云與蘇麗珍在臥室中吃面;蘇麗珍看周慕云寫小說;第二天早上周慕云與蘇麗珍吃糯米雞;蘇麗珍躺在床上休息,周慕云睡在座椅上等這幾個畫面表現時間的流逝。導演以跳躍的剪輯手法表現出周慕云與蘇麗珍的不安和緊張。周慕云與蘇麗珍雖然沒做出格之事,但是兩人心中仍然對傳統道理充滿了畏懼。蘇麗珍沒有勇氣在孫太太與顧太太兩家人面前踏出周慕云的房門。再如上文所述,蘇麗珍第一次到賓館房間去找周慕云。兩人在屋子里面具體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導演并沒有給觀眾答案。文本轉而以跳躍的畫面表現時間的過渡、人物的情緒、故事的發展。導演將想象的空間留給觀眾,由觀眾自己填補敘述中的空白。筆者認為,這種空白本身就是一種答案,其意義在于暗示含蓄、感傷、無果而終的“婚外情”。
如前所述,就文本的延長而言,蘇麗珍與周慕云為了躲避外界的道德壓力,而各自回歸工作。電影通過慢鏡頭和主題音樂,將周慕云與蘇麗珍惆悵地望向窗外的情景聯系在了一起。文本的延長就是對文本本身的一種強調,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具有敘述性和故事性。延長的手法讓時間變慢甚至停下來,很多細節就在延長中凸顯出來。鏡頭先是表現:蘇麗珍看孫太太打麻將,之后端著水杯走到了窗邊。蘇麗珍邊喝水邊將目光投向窗外,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眼神。鏡頭之后表現:周幕云在辦公室里心不在焉地工作,轉而也望向窗口發呆。文本意在表現,周慕云與蘇麗珍相互心里暗自牽掛的狀態。周慕云與蘇麗珍的婚外情愫,在渴望相守與倫常約束之間掙扎猶疑。文本中的慢鏡頭在主題音樂《Yumeji's Theme》的伴隨下多次出現。慢鏡頭是兩人之間婚外情愫滋長的“營養劑”,當然也是整個故事情節發展的“催化劑”。在這里,有意設計的音樂融入至慢鏡頭,匠心獨運地擔當著敘事的功能。慢鏡頭強調情感的發展,將原本割裂的影像穿插綴合在一起,使它們共同服務于情感發展的需要。
從初次相遇的尋找住處,到街坊鄰居的相互幫助;從街巷臥室的小心翼翼,到2046的相惜私會;從相同境遇的彼此陪伴,到面對現實的殘酷離別。伴隨而來的主題音樂和慢鏡頭,推動著兩人的情感以及故事情節不斷地向前發展。文本延長的作用帶著觀者進入到男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總之,本文中時間的省略、時間的延長都是電影表現形式的體現,意義在于表現周慕云與蘇麗珍在傳統道德束縛下,感情發展的波折。文本中時間的省略,增加了觀眾的想象空間,為周慕云與蘇麗珍感情的發展留下了很多不確定性。文本中時間的延長表達了更豐富、更飽滿的情緒。單獨畫面不能傳達的周慕云與蘇麗珍的感情,導演通過時間的延長更易抒發情感。
二、時間的省略與重復
(一)什么是時間的省略與重復
時間的省略,參考趙毅衡學者對恰特曼總結的底本與述本時間長度變化的五種基本形式的轉抄,即“省略(ellipsis),述本時間<底本時間,因為述本時間=0”。[11]省略,即略去底本延續不斷的情節流中某些事件,以造成敘述時間必須的跳躍。[12]例如,一部電影要表現主人公的一生,或者是某一段時期,由于電影放映時間為幾個小時,不允許用更長的時間去表現,這就不可避免地需要通過時間的省略來達到敘事的目的。
“真正的重復是一種敘述的特殊安排,是試圖從不同角度說明同一事件”。[13]例如《羅生門》,講述一個武士和妻子在遠行途中被強盜襲擊,其妻被強盜強奸,之后武士又不明原因死去的故事。被控殺害的盜賊多襄丸,武弘之妻真砂,召喚武弘靈魂的靈媒,目擊證人行腳僧及發現金澤尸體的樵夫殼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各自說出對此案件供詞。導演以這樣的重復表達了“人言不可盡信”的意涵。
(二)文本中時間的省略
筆者認為文本時間的省略可分為兩類:第一,鏡頭性時間的省略;第二,文字敘述時間的省略。
為了保證電影時間的合理性,鏡頭性時間的省略在整個文本中是十分常見的省略。蘇麗珍去周慕云家借報紙,聊起武俠小說。下一個畫面銜接的是另外一天,蘇麗珍換了另一身裝扮,到周慕云家歸還武俠小說。從還報紙到還武俠小說事件的改變,體現出文本中時間的省略
人物之間的跳躍、空間場景的變換,體現出文本時間的省略。文本中還有很明顯的時間省略表現在:上一個鏡頭是周慕云生病發燒,蘇麗珍通過蘇慕云朋友阿炳知道他想吃芝麻糊。蘇麗珍做好芝麻糊盛在碗里,下一個鏡頭切換到周慕云幾天后碰見在街上碰見蘇麗珍對她致謝。
文本中另外一種時間的省略是:文字敘述時間的省略。通過字幕提示時間的省略:一九六三年的香港到一九六三年的新加坡;然后是一九六六年的香港到一九六六年的柬埔寨。字幕中有明顯的時間和地點提示,以表明文本中時間的省略。
(三)文本中時間的重復
文本中時間的重復體現在:蘇麗珍演繹周慕云的妻子,周慕云演繹蘇麗珍的丈夫,兩人想知道自己的另一半是如何與他人在一起的。兩人分別進行角色演繹,第一次表演男方主動追求女方。第二次表演,重復在相同的時間、地點,情節變為女方主動暗示男方。
周慕云演繹蘇麗珍的丈夫,蘇麗珍質問丈夫是否有情人。蘇麗珍以不同的情緒、表情、動作,重復表演在一個特定時間、地點中的自己對丈夫的質問。
蘇麗珍和周慕云分開,兩人預演要分開的場景。此時兩人的角色并沒有出現變化,在街角預演了蘇麗珍丈夫要回來,她與周慕云要分離的場景。
此三處情節為“故事中的故事”。蘇麗珍和周慕云以固定的述本時間,以不同的角度進行演繹。述本時間一再重復進行,但是故事的內容卻大不相同。
(四)文本中時間省略與重復的寓意
從整部影片來看,文本時間的省略,能更加順暢地完成視聽語言的表達。文本的省略還能表現出兩人婚外情感發展的曖昧性。兩個人若即若離、忽遠忽近,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就好像這跳躍的敘述、片段化的故事。如上文所述,蘇麗珍到周慕云家借報紙,之后又借武俠小說。周慕云與蘇麗珍之間有了很好的借口可以見面,此時兩人的感情在一借一還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曖昧。蘇麗珍喜歡武俠小說的愛好與周慕云的愛好不謀而合,兩人以此為契機為今后感情的發展提供了空間。
再如上文所述,蘇麗珍為周慕云送芝麻糊,文本中省略了中間發生的事情,轉而到另一天兩人街頭相遇。蘇麗珍為周慕云做芝麻糊,是表露出對周慕云的關心。周慕云邀請蘇麗珍一起寫武俠小說,是他對蘇麗珍有意的靠近。周慕云與蘇麗珍的感情跳躍式的發展,讓兩人的感情充滿了不確定性。其中一些蒙太奇手法的運用增加影片的神秘感,使得影片故事敘述詳略得當,更能突出重點,并留給觀者一定的想象空間。
上文提到,影片中“故事中的故事”是有重復的。從整部影片來看,文本時間重復的意義有三。一是重復即探索,對未知的感情的發展進行假設。第一次,周慕云與蘇麗珍探索的是:周太太與陳先生是如何開始的。第二次,周慕云與蘇麗珍探索的是:蘇麗珍對丈夫的質問。第三次,周慕云與蘇麗珍探索的是:兩人如何面對分離。
二是通過重復的鏡頭表達男女主人公的心情,將那種纏綿悱惻和情意綿綿刻畫得細致入微。周慕云與蘇麗珍為了知道周太太與陳先生是如何開始的,先是由周慕云扮演的陳先生,主動邀約由蘇麗珍扮演的周太太。之后,由蘇麗珍扮演的周太太,對周慕云扮演的陳先生略施誘惑。周慕云與蘇麗珍在同一地點,用同樣的對白,不同的語氣、不同的表情、不同的眼神,表達不一樣的心情。蘇麗珍質問丈夫是不是外面有女人:第一次,她緊緊逼問卻不忍下手重打。第二次,她悲痛傷心得到周慕云所扮演的丈夫的回答卻無言以對。蘇麗珍心情的起伏,在她的眼神、語氣、動作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三是不斷的重復文本表現了男女主人公情感的發展和對情感態度的變化。在剛開始的時候,周慕云演繹蘇麗珍的丈夫,蘇麗珍演繹周慕云的太太。直到后來,周慕云與蘇麗珍回歸“自我”。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由受他人影響轉變成為受自我主導。周慕云與蘇麗珍走出了“背叛”與“寂寞”的谷底,開始面對屬于他們自己的濃情蜜意。但是生活和道德卻將他們這份“婚外情”永遠埋藏下去。在周慕云與蘇麗珍以自己的身份演繹分別之后,他們各奔前程,各回生活軌道,擁有新的生活。周慕云與蘇麗珍始終不能享受這份寧靜的愛,只能保留著舊的記憶。
注釋:
[1]馬塞爾·馬爾丹.電影語言[M].何振淦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187.
[2]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23.
[3]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24.
[4]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25.
[5]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103.
[6]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106.
[7]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106.
[8]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107.
[9]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107.
[10]安德烈·戈德羅,弗朗索瓦·若斯特.什么是電影敘事學[M].劉云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63-164.
[11]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107.
[12]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106.
[13]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107.
作者簡介:
劉佳靜(1991-),女,河南開封人,畢業于重慶郵電大學傳媒藝術學院,現為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電視媒介儀式與文化傳播、敘事學和符號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