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燕
陳農(nóng)的攝影作品,常常看起來像一場場濃墨重彩的歷史劇或獨幕情景劇,充塞著人物、道具、場景和故事,形成的效果具有結(jié)構主義的寫實性。絲綢之路是中國的,甚至是世界的罕見文化遺產(chǎn),而以此為名的陳農(nóng)作品又是光怪陸離的啞劇,既磅礴又晦澀,這樣的戲劇或許屬于罕有票房的小眾演出,卻吊足人們的胃口。

隱居十六觀·味象
我說過,人是易于犯賤又自負的物種,一方面通情達理,一方面又暴躁、好奇、固執(zhí)、任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藝術家如是。我亦如此認為藝術其實是一場藝術家本人的春秋大夢,拿出來展覽不過是一次路演,每個觀者都可以擁有自己獨立的觀點和評價,不必理會所謂的廟堂學術或深奧理論。藝術本不該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冷面孔,而應是緊貼生活的“暖寶寶”,有時她并不以一種甜美溫暖的姿態(tài)和喜聞樂見的形式呈現(xiàn),令一些人不快亦在情理之中。從某種哲學層面上說,藝術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宗教”,關乎精神、關乎信仰,關乎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和詮釋,有她自得并想要說的“法”。

絲綢之路·海灘
佛曰:“夫說法者,當如法說。”于是,陳農(nóng)傾盡三年光陰,四易其稿,為尋遠因近果,不辭勞苦奔赴新疆、青海、甘肅等地采風,靜心在敦煌臨摹窟中壁畫半年有余。他戲說自己這些年羈旅行役恰如玄奘西行取經(jīng)求法,所幸歷經(jīng)磨礪終有所成。或許,藝術家普遍都有一種特殊的靈智反芻功能,且善于憑借自己所掌握的“語言”將心之所得用有形之相表達和呈現(xiàn)。所以,當說法者如法說時,觀者需要的只是按捺住浮躁的內(nèi)心和急于探知答案的欲求,耐心觀看。這樣,也許能讓我們自己在意念里與陳農(nóng)一起試著走一遍藝術與精神的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村莊
如是我聞,陳農(nóng)是個很有風格的人,形貌標立,長發(fā)綰結(jié),習練文圣內(nèi)家拳,喜著海魂衫、馬褲和大兵鞋。若不茍言笑,兀自獨孤,充滿了元氣淋漓的颯氣;若放浪形骸,定引來睽睽眾目,不為顏值,卻為那“武藝”范兒的酷勁兒。事實上,貌似無慮無憂的陳農(nóng)早已不惑漸知天命,個性爽直,純良憨笑,燦若孩童。其在位于北京后海胡同的雜院里,隔三岔五與友閑聚,信奉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來者不拒。不論多晚,門開處,朋儕滿座,靡音繞梁,或觥籌交錯,或釅茶盈杯,其樂融融。我去北京的機會不多,若去,一定心心念念瞅準飯點空腹前往,不只為品陳農(nóng)泡的地道的福建巖茶,還為喝他親手煲的閩地靚湯。每每半夜三更,在我酒足飯飽耳酣腦熱后,嗅著夜深的寂寥味道穿行于幽曲的北京胡同,都能聽到自己許久不曾留意過的足音空空四散回響,真心感覺生活里有藝術、有朋友、有閑情是如此美好!浮生何碌碌?形役何心勞?這大概就是陳農(nóng)一直愿意堅守的一種深居塵廛囂嚷,卻仍似大避于室、中隱于市的生活方式:啤酒、濃茶、摯友、溫暖的家人以及埋首做自己喜歡的事,抽身世外般地等待自然開出花兒、孕出果兒。他不著急、不趕路、散漫的樣子常常令赤足狂奔慣了的朋友們羨妒。

隱居十六觀·訪莊
然而,表象和真實之間總有差距,作品與人的反向關系也極其有趣。散漫的陳農(nóng)創(chuàng)作作品時的較真樣兒局外人看不到,喜歡“自然”兩個字的陳農(nóng)不喜歡“自然”的攝影效果,這一點旁觀者也未必能理解,而這也是創(chuàng)作攝影“戲劇”的陳農(nóng)與其自身的戲劇關系,說到底這就是攝影藝術里頭的戲中戲。一如陳農(nóng)本人在數(shù)碼攝影和PS技術大行其道的當下,仍堅持使用大畫幅相機和膠片,暗房沖印、手工涂布、手工著色、繪制、實景、人物、道具……與現(xiàn)代社會崇尚實用主義的快餐文化背道而馳。而陳農(nóng)一次次勞心費神,以編劇、導演、制片的身份,兼任場務、道具、置景、服裝、造型、美術指導,通過腳本、草圖和鏡頭,通過杜撰和想象,通過錯置和渲染,通過耗財耗力耗時的大制作手筆擺布出萬念齊飛的這些戲場,僅僅是為了讓觀者可以暫時抽離現(xiàn)實的局限,重新以讀圖者的角度推敲和玩味隱含在作品背后的恢恢道義。簡而言之,陳農(nóng)自信且任性地甘當布道者,用自己的攝影藝術如法說。

隱居十六觀·釀桃
此系列共16張,以陸上、海上絲綢之路為母題,以經(jīng)世匡時的歷史神話故事為藍本(比如張騫出使西域、文成公主入藏、萬國來朝、焚書坑儒、諾亞方舟等),以時間為脈絡,以生命為線索展開關于人與自然環(huán)境、人與歷史文化、人與商業(yè)經(jīng)濟、人與權力意志、人與和平暴力的視覺象征描述,用宏大敘事的方式探討關于生與死、精神與信仰、歷史與未來,以及絕望與希望等一系列命題。整個系列充斥著隱喻性的象征符號,并用靜幀畫面的獨立形式,串構成首尾呼應、起承轉(zhuǎn)合的長卷。

隱居十六觀·譜泉
陳農(nóng)一手炮制的劇目,以立體時空四維的方式展開,以平面二維的方式收梢,戲劇的情節(jié)被概念化、被壓縮和被編碼,加入了藝術家本人的歷史理解、哲學思考和視覺想象,因此解碼過程需要密鑰激活。絲綢之路,就是激活這組戲劇的密鑰。名義上,絲綢之路是有關古代中國陸上與海上連接亞洲、歐洲乃至非洲的商貿(mào)線路,其實質(zhì)卻是鏈接了東方與西方、農(nóng)耕與游牧文明之間的經(jīng)濟、宗教、政治和軍事的溝通、交流與爭斗的精神線路。無論是史學界公認的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為發(fā)端的“鑿空之旅”,還是更早的先秦時期“玉石之路”的延伸,文明和技術的互利互惠、文化和思想的交流切磋一直是絲綢之路掩蓋于物資商貿(mào)背景下求知求智的精神意義。這條存在于地理史冊上的商路,拓展了人類對于世界的認知,開放了思想和胸襟,充滿了過程中的冒險、挫折、砥礪與執(zhí)著,更充斥著暴力、廝殺、野蠻和貪婪。其中還貫穿著物質(zhì)與精神、繁華與湮滅、真實與假象的種種考驗和矛盾沖突。那些飛揚在時空塵埃里已知或未知的歷史真相和謎團,與浩如煙海、微不足道的被歷史記憶遺棄的關于生和死、愛和恨、輪回與重生的人倫故事,共同建構了絲綢之路迷人的歷史背影。
這一條通往西方世界的商路以絲綢命名,不僅僅是物質(zhì)決定論所倡導的因果關系,或是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所給出的簡單定論。就絲綢而言,中國發(fā)軔育蠶治絲可推溯至新石器時代,繼而以“絲國”名號霸世,本身就具有了非凡的象征意味。對于絲綢的推崇絕不可簡單歸因于其曼妙華麗、奢靡珍貴,也非伏羲氏化蠶桑為綿帛或“先蠶”嫘祖神話的傳奇魅力,還歸因于史前華夏文明對于蠶自卵至蛹并羽化升天的圖騰崇拜,這一點與古埃及對蜣螂的崇拜如出一轍,其真正的核心仍然是出于對生命的敬畏和對生死的探求。當蠶成了通天的引路神,蠶所吐納的透明纖毫成為一種具有象征性的精神線索。這絲被拿來繅絲織物,不僅可以事死,亦可以事生,甚而衍生出“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農(nóng)耕文明。圍繞在絲綢周圍的,不再是簡單的物質(zhì)樣態(tài),而是一種精神意志。這就是陳農(nóng)西行在絲綢之路上取來的經(jīng)、如是說的法。

隱居十六觀·浣硯 ??隱居十六觀·問月
與其他堅持使用膠片攝影的藝術家不同,陳農(nóng)的口味很重,這體現(xiàn)在題材的選擇上,體現(xiàn)在構思腳本的繪制上,體現(xiàn)在拍攝的選址上,體現(xiàn)在制作等比的戲服道具上,體現(xiàn)在現(xiàn)場置景的靡費上,體現(xiàn)在指揮群眾演員的氣度上,體現(xiàn)在預算經(jīng)費的開支上,體現(xiàn)在手工涂布的厚重感和著色的濃艷上,體現(xiàn)在完美再現(xiàn)自己預期的效果上,體現(xiàn)在對于時間凝重感的表現(xiàn)上……對于陳農(nóng)來說,照相不是相機“取正”拍攝物象的真實,而是再創(chuàng)“真實”,照相是為了照出一種精神之相,攝影是為了攝出潛藏在現(xiàn)象背后的“影”。為了能再一次享受這重口味的攝影藝術創(chuàng)作,陳農(nóng)帶上他的寶貝器材和一票人馬,以及那些不會說話的動物道具,從北京出發(fā)一路西行,花費25天,在日頭煌煌的高昌故城,為我們拍攝出這一場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