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卡卡夫

《青木瓜之味》是帶有很強的個人印記的電影,至少之前我沒見過運用同類手法拍攝的作品。繁復的門窗結構,藝術得仿佛失真的物品(包括食物),少得可憐甚至可以忽略的對白,以及貫穿整部電影的蟲鳴鳥叫,都顯得特立獨行,整部電影簡單而不失哲理,清新又不失厚重。如果非要找一部相似的電影,我覺得王家衛的作品像它,尤其是電影里男主角油亮倒梳的頭發,令人想起《花樣年華》里的梁朝偉。
越南導演陳英雄的鏡頭就像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在景深鏡頭和不停變換的對焦點間,呈現給觀眾豐富美麗的細節。而這雙眼睛又仿佛含羞的姑娘,每每躲在門框與窗戶之外,讓眼中的景色形成疊嶂,若隱若現。或者可以這么說,在他的電影中,敘事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而更像是細細地書寫著一首美麗的散文詩,又像是一幅滿溢著綠色的畫卷,帶著你目睹熱帶風情。作為常年居住在法國的越裔,導演用影像為故鄉寫下一封極其美麗的情書。雖然是在遙遠的歐陸用攝影棚搭設的場景,卻仿佛讓人能夠嗅到中國南部的腥甜海風,觸摸到湄公河的婀娜身姿。
雖然人工影棚的攝錄背景違反了道格瑪的第一準則,但從色彩和光線運用、手持攝影等技術要素來說,拍攝于1993年的本片有了些道格瑪95先驅的味道。鏡頭的搖曳舒緩而平靜,細微的顫抖讓視角顯得更加自然,趨近自然光源的照明與熱帶明艷的氛圍契合得恰到好處,加之類似于自然中繁雜而具有活力的天然聲效,讓觀眾可以忽視人物的單薄和故事的平淡,不知不覺地投入到一場光影的旅行之中。
幾乎缺位的戲劇沖突和如同默片的極少對白,讓本片有了一種隔岸觀火的冷靜,即便是少爺離家出走并死去,以及阿權未婚妻的歇斯底里,也被導演用極克制的鏡頭語言,詮釋出一種冷靜的距離感。在平淡如水的故事里,又處處充滿著禪意。老太太終年不停的木魚聲和家中的佛像,小梅對于青木瓜中圓潤白籽的憧憬和喜愛,無不透露出極具東方佛學符號的意味,雖然指意并不明確,卻在寧謐中感受到一種發人深省的力量。
導演刻意隱去卻又著意指明的,是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那正是西貢所在的南越戰火紛飛的年代,劇中不時提起的宵禁暗示著這一點。但所有人物的生活,在表面上又是那么和諧安詳。少爺的不負責任與及時行樂,老夫人的逃避現實、不問世事,甚至阿梅轉換所服務的家庭,這些敘事細節和線索在時代背景下,或許被導演賦予了某些政治上的暗喻。但本片從主題上來講,依然是一部以女性為敘事對象的電影。
在出場人物寥寥的本片中,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幾乎平分秋色,各有6位(算上早早夭折,只在片中以遺像形式露面的小女兒),但以戲份而言,女性角色的比重幾乎占滿了所有的敘事空間。其中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老夫人、少奶奶和小梅所組成的一組群像。老夫人是最傳統的亞洲女性,在家中既有著《紅樓夢》中賈母般超然的地位,卻又無法擺脫男權社會中身為“第二性”的自我心理認知。所以哪怕家中已然一片兵荒馬亂,她仍然穩穩地端坐在閣樓上,輕敲木魚,為自己、也為往生者祈求冥福。這是一種極其消極和出世的生活態度,但在傳統儒家道德中,這種行為卻是合理及值得贊頌的。在丈夫去世后,老夫人原本有追尋自己幸福的機會,但她牢牢關上了情感的大門,對阿雙送上的關懷與仰慕有意忽視。阿雙最后在小梅的幫助下,于木梯上對老夫人悄然一瞥后流露出滿意的微笑,盡顯在一個極端保守的社會中勇敢追求愛情者的無奈。而太太則是在禮教倫理中被犧牲的一代。與不諳世事的老夫人不同,她擁有獨立打理生計與家庭的能力,貌似在女性獨立上走出了重要的一步,可內心依然是個固守于傳統賢良淑德要求的可憐女人。即使在丈夫卷走所有財產后,又奄奄一息地歸來,妻子的反應在慌亂中仍然秩序井然,顯示出舊時大戶人家主婦的修養,但她根本沒有想到過反抗,甚至不得不接受老夫人毫無道理的詰難。在丈夫和婆婆先后離世,孩子們長大成人后,她在心理上成為婆婆的繼承者,在青燈古佛旁一點點燃盡自己的余生。她的命運,與老夫人成為一個循環的死結,無法逃脫。
小梅則被導演賦予了更多自由的意義。她雖羞澀、天真,卻有著追求幸福的勇氣。在心上人面前,她可以勇敢地穿上色彩艷麗的衣裳,期許男人的片刻注視,她也可以對照著油畫上的優雅女性,在無人注目時偷偷裝扮自己。她的圓滿結局,既有著漫漫愛戀路上一點點付出的收獲,也未嘗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偶然相會的結局。
濃濃的越南風情中,我們看到傳統的謝幕與新生的成長。盡管依然帶著那么多的逆來順受,但小梅終于收獲了自己的幸福。電影在小梅溫潤的朗誦中落下帷幕,在她感受著孕育新生命的幸福之時,身后那尊笑容詭異的神像,似乎代表著南越之地千年的厚重歷史,默默注視著青木瓜之籽,從豐腴的果肉中破繭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