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藝術水平究竟如何?卡塔爾博物館管理局委托蔡國強作為策展人策劃的展覽“藝術怎么樣?來自中國的當代藝術”,于3月14日在多哈阿爾里瓦克展覽館開幕,展示15位(組)中國內地出生的在世藝術家的作品。展覽外,蔡國強主編同名書籍并撰文《說說藝術怎么樣》,多角度直率地暢談當代藝術家包括他本人所面臨的挑戰。
藝術家其實可以悶著不說,就做讓人想不通的東西,但我自己是喜歡說的人。既然藝術本身主張跟大眾對話,怎么可能不說話。我跟大眾說,和藝術大家說,其實是邊說邊想,找話說,有些自己并沒想通。不少是我平時在工作室說、也跟媒體說的,說別人也是說自己。有些可能是聽人說,有些是不太應該說,竟然還寫出來。反正我也不是正經策展人或評論家,更不是領導。藝術家嘛,不太負責任地隨便說說又怎么樣,說藝術、說藝術家、說作品、說展覽。
做藝術家,首先要有才能,這是天性,比如本身就多愁善感又善于表達。其次要訓練,一個觀念藝術家,長年在世界各地的歷練能讓他有層出不窮的點子。問題在于,此時此地,應該做什么?綜合判斷社會、人生和自己藝術的這盤棋今天到了哪個位置,也考慮合作者的能力等,再界定這次該做什么樣的藝術。此外還要有破壞、建設藝術史的激情和意志。展廳不是櫥窗,不是市場,展廳和畫面是戰場,要看得到格斗和傷亡。最近在米蘭、佛羅倫薩看作品,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達·芬奇,還有波提切利、格列柯等,都是“白刃戰”。其實他們很有天分,什么都能干,建筑、科技……但不敢亂來,因為知道畫面是他的主戰場。
很多卓有成就的藝術家,都處在一個時代的轉折點。明清轉折時,八大山人作為明代皇族后裔,面對新時代難免會有抵觸和失落情緒,這促使他用自己的藝術形式建構他的苦難,而不直接畫苦難的內容本身。元末明初的倪瓚,隨著命運顛沛,精神上愈發自我放逐,在山川自然里逍遙,畫中人物是蒼茫宇宙時空里的小小一點……每當在世界上任何美術館看到他的畫,瞬間感受到一種歸去永恒之鄉的心境。
近現代的一些大藝術家,如齊白石、徐悲鴻,他們都是一代才人,歷經滄海桑田、世事巨變,在精神和人類藝術史上本可以有更大的成就,但似乎被各種事務和理由套住。齊白石畫了大半輩子蝦,應付各方索畫,以他的精力和才華,本可以干更多了不起的事。徐悲鴻畫了很多肖像,在他的不同人生階段,面對不同對象都一樣使用從法國老師那里學來的半古典技法。而比他早幾十年留法的日本畫家,如梅原龍三郎等,已經直面西方印象派和表現主義,實踐如何擁有東方式的油畫風格。
中國藝術大師“工匠”般爐火純青地畫蝦畫馬時,同時代西方藝術家卻忙于掀起一個個藝術史上的篇章。如畢加索那樣忙著開疆破土:藍色或玫瑰紅時期、立體主義或重返古典,自由馳騁在無邊無界的藝術國度……有些人肯定可以說很多理由為自己辯解,但畢加索作為一個住在法國不說法語的西班牙人,歷經兩次世界大戰,也很不容易。
近代以來,中國確實曾被迫于救亡救難。可很多國家也有程度不一的類似階段,救亡救難的藝術和文學需要用淺顯易懂的形式調動民眾,比如版畫、國畫、宣傳畫等容易制作和看懂的形式,但這并不排斥個人方法論和創造性的藝術形式。
一戰后,美國國力膨脹,以現代化城市為中心的文化發展、經濟和政治力量影響著全球。美國在尋找非歐洲的藝術(包括來自歐洲的傳統性畫家和像杜尚這樣的實驗藝術先鋒)之外,什么才是屬于自己的文化。他們用歐洲油畫風格畫美洲的自然和人物,比如哈得孫河畫派,就像地理教科書或人類學插圖,恢宏而呆板。
許多美國藝術家跑去巴黎畫景色和人后,才有一番成就,如卡薩特、薩金特。后來霍珀畫里大地上孤零零的火車站,燈光下移民和新建街道的空?!脷W洲手法畫出的這片土地上大變革的嚴峻現實,畫風透出美國油畫的寂寞和尷尬。與此同時,美國南邊的墨西哥,結合南歐藝術的豪邁風格和流行的立體派,融匯印第安文化,產生了表現激烈動蕩而神秘的美洲土地和社會的大型壁畫。
美國先是派大量藝術家去考察,后來干脆把墨西哥藝術家請來,而這些藝術家有的還是共產黨員,在美國畫揭露資本主義的壁畫。美國一直在尋找自己的道路,但墨西哥先行一步,啟發了波洛克等美國藝術家,正視自己文化已經出現的精神和氣質。美國必然要產生面對這片土地和日新月異時代的創造藝術,并且由此開啟全新的藝術征程。
其他美洲國家,雖然社會生活充滿黑暗和困難,但還是誕生了燈塔般的思想和藝術先鋒,如《百年孤獨》等影響世界的好小說。
這些例子可以很好地對比正在迅速成長的中國。新舊交替帶來的破壞與建設,國內外關系的風風雨雨和復雜變化……世界等待看到。因此,中國藝術創造了什么?面對這個價值觀喪失的混亂世界,需要用形式和方法論說事,而不只是新聞報道式的圖像。假如我們的藝術要針對今天說事,卻找不到創造性的方法去說它,說再多也會被歷史遺忘。
中國當代藝術走到今天,向西方學習時最沒學到的就是個人主義價值觀,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集體意識。而藝術的操作形式,如何實現商業化成功,如何運用豐富的多媒介表現形式,都學得很好。西方現代主義運動,從塞尚開始一直到今天,主要是個人與藝術史的對話,催生出傳奇般的藝術語言的出現。中國人一直沒學好的“個人主義”,可以追溯到歐洲中世紀藝術里宗教范式的壓抑,隨著文藝復興的發展,人作為主體的覺醒、民主制度和精神文明的建設逐步建立起來。中國的五四運動和文藝復興不太一樣,更多是用科學民主救國家,不是救自己,不提倡個人主義。
有人會說,中國怎么沒有個人主義?很多中國人自私、炫富、不顧公共利益,不愿承擔太多社會責任。利己主義的自私跟個人主義是兩回事。個人主義是主張個人尊嚴和權利,同時對社會負有責任。中國在這兩方面都缺乏。
中國藝術里缺乏普世的人道主義精神。人道主義是對個人的尊敬,創造個人之間平等對話的平臺,尋找最大限度的公平。
回顧20世紀80年代年輕藝術家的反叛精神,是對集體主義的反叛,但基本又是以集體主義的方式對抗集體主義。能不能關注真正的個人?他的藝術探索和言論只代表他個人,他的失敗也是他自己。每個人都承擔起自己的責任,由此創造藝術社會整體的活力。
在今天,幾屆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群展,雕塑、繪畫、行為、裝置、影像形式多樣,但并不等同于個人主義的多元。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對藝術的態度和觀念、藝術方法的切入點,以及對所表現的問題有個人的主張。也許一件作品只是談自己的性經歷,或失戀的痛苦,也能是真正的具有個人主義的多元。
文藝復興的個人主義這一課沒有補上,就難以大膽堅持個人的藝術態度,創造個人的藝術觀念和形式。藝術態度,可以是社會關懷,也可以是對藝術史的顛覆或戲謔;宏觀的態度,明確的觀念,承載態度和觀念的形式。好的藝術家,態度、觀念、形式三位一體。
若只是表現主題,比如中國生態問題,若風險只是來自政治的壓力,作品則可能面臨沒什么藝術價值的風險。想在藝術史上玩出形式,為此不懈追求,這是一個孤獨、危險的賭注,因為不知道結果,也許一輩子也逃不出現存風格的陰影。中國藝術家很聰明,只是缺乏游戲藝術史的膽略和大智慧。很少有人在想,讓世界看看油畫還可以這樣畫,建筑、服裝可以這樣設計,電影可以這樣拍。而西方不時就出一個狠的。藝術上,不說美國、法國,英國雖然少有藝術流派,但常冒出一個個奇特的坐標式人物,如透納、摩爾、弗洛伊德、培根、霍克尼……
一個藝術家好不好玩,要看是否給自己出難題,沒難題才是最大的問題。沒難度的創作是在消耗,可是新的地平線在哪兒?現有的空間所剩無幾,這樣苦苦掙扎的樂趣是真實而有力量的。
藝術系統很熱鬧,但藝術家要小心變得像動物園的“寵物”,肥壯但不兇猛,容易被系統“吃掉”。應該像山里的野獸,不那么容易被豢養。被系統“吃掉”的狀況,不僅在中國,世界各地都有,做藝術家似乎太容易。當然在這里主要是針對現有藝術界的一些現象說事,還有很多條件困難的藝術家,甚至仍在為生存而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