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曾在《讀書》雜志上寫過一則漫讀札記:《楊朔眼中的川端康成》(《讀書》二○一一年第二期),提到散文家楊朔在名文《鶴首》中,近距離描摹過戰后日本文壇作家群像,其中對川端康成的刻畫形神兼具,氣韻尤為生動云云。有朋友讀后找出楊朔散文集子的相關原文來讀,不料卻讀出了問題:原來他家收藏的《楊朔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中所收《鶴首》一文里居然絲毫不見描寫川端康成的相關文字 —川端康成哪去了?
寫那篇讀后感式的短文,我參照的讀物是新版《楊朔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五年版)文本,這是以楊朔生前出版的諸多散文集子的初版為底本的作品選集,某種程度上還原了楊朔作品的真實風貌。好奇之下,我從網上舊書店郵購一本人文社一九七八年版的《楊朔散文選》對讀。兩相對照果然發現:該書《鶴首》中的確只字未提川端康成。換句話說,在該版的《鶴首》中,有關川端康成的部分被刪除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在該版第二百八十六頁,在描寫與龜井勝一郎見面情景之后,以“處處都有點鄉土的感覺 ”作結。緊接著就著墨于作家井上靖:“隔兩天,我去拜訪井上靖。井上的家是座兩層小樓。”原來在龜井勝一郎與井上靖之間還有一大塊,計六個自然段關于川端康成的特寫,但這部分文字在人文社一九七八年一月版的《楊朔散文選》中被刪除了。仔細對照,刪去的部分轉引如下:這種感覺在川端康成家也很親切。
去訪川端那天,已經是深夜。這位小說家有六十多歲了,頭發灰白,臉很瘦,兩只大眼卻挺有精神。他為人沉默寡言,你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時不答話,只用熱情的大眼望著你。聽人說他家里藏著豐富的文物,很想看看。川端也不說什么,站起來走進里屋,一轉眼搬出件東西來,亮給你看。來來往往有那么幾次,席子上早擺滿東西。這里頭有叫作 “蠟纈 ”的唐三彩陶瓶,有宋汝窯瓷,有明朝文徵明寫的十札,還有清乾隆年間畫家羅兩峰的畫稿。這位畫家造意挺新奇,一幅畫上畫著一片火光,嚇得一只兔子落魂喪膽地跑,題詞是 “忽看野燒起 ”。川端指著那只兔子,含有深意地一笑,我也笑了。
陪我同去的松岡洋子幫助主人端出酒來。川端喝了一盅,臉色緋紅,有些酒意,話比較多起來。他說他翻譯過《紅樓夢》,又說郭沫若在千葉的藏書,都完好無缺地收在吉祥寺,原叫郭沫若文庫,后來又加進些別的書,改叫亞細亞圖書館,他自己也參與了這件事。川端說著,又殷殷勤勤替我斟茶,指著茶杯說:“這是明朝的瓷器,看得出么?”
茶杯是白地畫著藍色的豎紋,像窗格一樣,不是中國風格。我說出自己的看法。川端說:“這種花色叫麥秸紋,日本最流行,杯子可確實是從中國來的。也許是當年日本特意向中國定制的。”說著他又用熱情的大眼望著我。從他那眼神里,我總覺得他心里藏著一句話,一種情意,還沒表露出來。該是句什么話呢?
隔兩天,我去拜訪井上靖時,不想倒從井上靖口里聽到這句話。接下來才接 “井上的家是座兩層小樓 ”。其間刪除的與川端康成有關段落,計六百一十五字。刪去了川端部分的文字,為避免前后文銜接突兀,部分語句也不得不做了調整。寫井上靖部分的第一句話 “隔兩天,我去拜訪井上靖時,不想倒從井上靖口里聽到這句話 ”被改成 “隔兩天,我去拜訪井上靖 ”。可以想象:一九七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在編輯出版《楊朔散文選》之際,在面對楊朔筆下的川端康成時,出于某種不得已的原因在此處做了重大刪節等技術處理。
刪節的原因在于川端康成。為什么刪去這段描寫川端康成的文字呢?楊朔寫作此文時,正值
一九六一年,從所寫內容來看川端固然不是需要避諱的人物。從文章藝術而言,被刪除的有關川端康成的文字,卻恰恰是這篇文章中最活靈活現熠熠生光的部分,在寥寥六百多字的篇幅內,把后來榮膺諾貝爾文學桂冠的一代日本文豪那種靦腆沉默、內涵豐富而又熱情如火的一面刻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抽掉這部分之后,《鶴首》神采大失,淪為一篇平板的域外作家群的速寫采訪記錄了。
為何要刪除川端康成呢?
偶然在東京郊外圖書館查閱資料時,無意中讀到一段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日本作家與中國“文革 ”之間的一樁公案,才找到川端 “被”消失的迷思。
一九六六年五月,“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開始。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讓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日本也強烈感受到震撼,在列島席卷起了一場紅色風暴:當時日本主流媒體的各大新聞報紙、電視臺、廣播放送,全方位報道中國的“文革 ”動態;日本共產黨及左派組織,通過大量翻譯、印行《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及“文革 ”綱領性文獻,激起日本知識青年的滿腔熱情,大量與 “文革”有關的符號圖騰如毛澤東像章、綠軍裝、《東方紅》唱片成了列島炙手可熱的物品,兩年多后,甚至在日本東京最高學府出現了東大學生攻占安田講堂,與國家暴力機構直接對峙的局面。“文革 ”爆發后,圍繞著中國 “文革 ”的性質和意義,日本社會出現了正反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其中最具沖擊力的是,一九六七年三月一日《東京新聞》刊發了川端康成、石川淳、安部公房、三島由紀夫四個日本文壇重量級作家的聯名宣言 —《為維護學問藝術自由呼吁書》,抗議中國 “文化大革命 ”“破壞了我們原有的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 ”。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最早公開否定中國 “文革 ”的宣言之一。引人注目的是川端康成,此人一向疏離政治,閑云野鶴般埋首自家文學旨趣,對中國這一重大政治事件卻忍不住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實屬罕見,兼之翌年榮獲世界文學桂冠諾貝爾獎的身份,也加大了這篇文章的分量。如今很多經歷過那段時期的上點年紀的日本人談起那段舊事來依然記憶猶新。
川端與三島,石川與安部,師徒四人,且不論人生態度,就是文學旨趣與理念也迥然其趣,但隔岸觀火,對發生在彼岸的 “文革”問題,見解卻如出一轍,旗幟鮮明加以口誅筆伐。而在中國當時的背景下,開罪當時的當權者,被列入 “黑名單 ”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三島由紀夫,無論后世有人出于何種意圖如何為其粉飾美化,但其人作為赤裸裸的日本武士道和軍國主義招魂師的身份是不爭的事實。據研究,共同聲明的出臺也系三島串聯并親自捉刀,二○○三年十一月新潮社版的《三島由紀夫全集》(決定版)第三十六卷末的《參考作品一》就收錄了這篇文章。在發表這篇 “宏文 ”前一個月,他就秘密到自衛隊接受特殊訓練;其后又個人出資兩千萬日元巨款組建實現復活軍國夢想的道具 “楯會 ”,并鼓動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到成立會上發言,遭到拒絕后遂與恩師交惡。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由紀夫試圖闖入自衛隊嘩動政變受到抵制,計劃失敗后按預先演練的步驟戲劇性剖腹自殺,種種足以證明其作為極右反動作家的底色。有研究表明,“文革 ”期間,中國高層對三島由紀夫曾給予高度警覺和關注:在三島由紀夫歿后,我國曾以內參的形式先后出版了他集中體現其軍國主義思想的代表作《憂國》及《豐饒之海》(四卷本)以資批判;三島由紀夫的極端反動言行,也進入了當時主管文化藝術意識形態的當權派人物的關注視線。據葉渭渠回憶,“文革”期間有一份專供江青閱覽的刊物《參考消息文藝專輯》,里面就有一篇批判三島由紀夫的文章,其中寫道,三島是 “主張恢復天皇制,重建武士道,再次發動侵略戰爭 ”的極右分子,其作品“貫穿著武士道加色情的黑線 ”(葉渭渠:《學術腐敗風漂洋過海》,載《日本新華僑報》,二○○六年一月八日)。至于川端康成,在聯名宣言中因系領銜人物,又在文學上與三島有著非同一般的師徒關系,不見容于當時的中國,可以理解。所以無論是在宣言發表次年的一九六八年,川端康成作為第二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在瑞典斯德哥爾摩授獎臺上為全世界娓娓道來《美麗的日本和我》,還是一九七二年在逗子的獨立工作室里噙煤氣管自盡,死得艷若桃花,都在全世界激發強烈反響,唯獨鄰邦中國不為所動。在考察川端文學在中國的接受軌跡時,我曾多方查尋上述兩大事件在當時中國所能引起的反應或評議,但這部分的相關評述記載近乎空白。川端辭世半年后,田中角榮風塵仆仆飛往北京與周恩來總理握手,隨著中日實現正常邦交,中日文學交流日益頻繁,大量現代日本文學作品被譯介到中國,但現代日本優秀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則成了禁區,彼時中國主流社會對川端所持態度不言自明。
川端與三島的確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文學上對三島由紀夫有著伯樂提攜之恩,又親自為他與畫伯山杉寧之女執柯作伐,是三島終身仰慕的恩師。文學旨趣上或有惺惺相惜之處,但在政治思想觀念上很難說他與三島之間在本質上有何血脈淵源。川端康成某種程度上是個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文人,縱觀其言行與思想主張,與真正的右翼文人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迫使這位以沉默聞名于世的文人打破 “沉默 ”,毅然加入三島諸人的原因,據說是源于日本媒體轉載的郭沫若在 “文革 ”之初的 “自我批判 ”引起的震撼。郭氏是名動日本學術界、文化界的當代中國文化巨匠,也是川端尊敬的文學家,川端曾積極參與保護郭氏在日本的藏書。但身為 “中國文壇祭酒 ”(文聯主席)的郭沫若居然對自己終生嘔心瀝血幾百萬字的創作如此自棄,使川端對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的實質一開始就抱有深深的警覺和懷疑。“文革 ”結束后撥亂反正,百廢待興,許多文學作品也得以重見天日,楊朔美文得以問世并大量進入中學語文課本即是一例。但一九七八年一月出版《楊朔散文選》之際,還屬于 “文革 ”思
潮余威猶在的春寒料峭時期,作為國內出版行業中譯介日本文學最權威、最前沿的出版社,在重新出版楊朔作品時,如何處理其筆下曾 “有爭議的日本作家 ”川端康成,應該沒少爭過 —最終將有關段落進行外科手術式的切除,也許是委曲求全的折中之舉吧。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余寒放眼看,嶺外已春風。就在被刪除了川端康成的《楊朔散文選》出版同年,在介紹域外文學的《外國文藝》創刊號上,赫然刊登了川端康成的小說代表作:《伊豆的歌女》(侍桁譯)和《水月》(劉振瀛譯)。川端康成的回歸,在當時是否引發過干預或爭議,不得而知。有意思的是,在處理其早年代表作《伊豆の踴子》的題目時,看得出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譯介過川端小說的老翻譯家韓侍桁先生是頗費一番躊躇的:他沒有把 “踴子 ”按原意直接翻譯成漢語的 “舞女 ”,大概是顧忌到“舞女 ”一詞在漢語范疇內不無隱含風塵氣息的緣故,而轉譯成階級壓迫下的 “歌女 ”,似乎也是考慮到當時中國讀者的價值評判和閱讀習慣。但不久,川端康成作品接二連三被譯介,洛陽紙貴,他也成為在中國翻譯出版作品最齊全的作家。以莫言為代表的諸多新時期 “文青 ”,將從川端文學那里獲得滋養與靈感,書寫中國當代文學神話,蹣蹣跚跚卻又堅定不移地向世界文壇邁進。由川端康成被刪除到復原、接受,又到其文在中國大行其道的變遷史,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域外文學在中國流播過程中曲折的一面,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