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淑敏
一想起父親
◎ 畢淑敏
我當實習醫生時醫治的第一個病人是位中年婦女,腎衰竭,已到晚期。她的死亡來得十分急驟,那天晚上別人都去看電影了,老醫生也不在。我正在寫病程記錄,護士突然報告說病人呼叫我。我趕到她身邊,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說:“小皮(她是南方人,總把畢說成皮)醫生,我好難受啊……”
我急忙聽診,她的胸膛里已是無邊無際的沉默。我開始搶救,但采取的所有急救措施都宣告無效。后來老醫生來了,看了記錄,說我很恰當地盡了一個醫生的職責,干得不錯,但我還是非常沮喪。
她的丈夫那天晚上看電影回來,放聲痛哭,急著問:“誰最后在她身邊?”我說:“是我。”他又問:“她最后留下的一句話是什么?”我本來想如實相告,但又一想,那位丈夫因為妻子去逝時不在她身邊,已充滿內疚,如果我再轉述了他妻子臨終時很難受的遺言,他會不會終生譴責自己?于是我咬著牙說:“你妻子走得很安詳,她什么也沒說。”

多少年來,我一直懷疑自己當時的處置是否得體。讓一個摯愛自己妻子的丈夫得知她訣別人世的真實情況,或許是更重要的選擇。
后來,我的父親得了骨髓癌,這是一種極為惡性的疾病,治愈率為零。當我確知這一診斷結果的時候,只覺得天塌地陷。父親以為我是醫生,可以治好他的病。我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還要不斷對父親做出光明的許諾。作為戎馬一生的軍人,父親有極強的洞察力,我想他是知道一切的,但他從來沒有敘述過自己的痛苦,他在最后的苦難中對我說的是——他很幸福。
為了保護母親和家里人,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醫生,把日趨惡化的各種化驗報告仔細地粘貼,反復分析。但我知道父親的生命已一天天消逝,再也無法挽回,我能做的只是減輕他臨終時的痛苦,讓全家人特別是母親,減少一些傷痛。
父親是叫著我的名字,死在我的面前的……
多年來,我無法回憶這一慘痛的時刻,我無法與任何人談起,只有深鎖心底。(同母親談,會勾起她的痛苦;同弟妹談,會使他們難過;同朋友談,一般的安慰對我無效。)時間過去了很久,那創傷依舊綻裂著,流血不止。只要一想起父親,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淚流滿面。
死亡的思索讓我對人生有了更多的認識,很多時候,我們不戳穿真相,為的就是讓我們愛的人能過得輕松一點。
(林冬冬 摘自《意林·原創版》2016年第7期 圖/伊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