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悅良
舌尖上的“家風”
孫悅良
不知你是否有這樣的感受,小時候嘗過的味道最是深刻。哪怕你長大了嘗盡了山珍海味,還是難忘過去那樣的味覺,有時是甜美的,有時是辛辣的,有時是苦澀的……時不時會勾起你童年美好的回憶。這些滋味在孩提時代是那樣隨意和家常,長大后感覺它卻似有似無飄散在遠方。待我意識到其珍貴,有意無意地嘗試著一點一滴地將其與精妙相鏈接,竟是這樣,質實淡遠。
小時候,院子里有棵桃樹,媽說,是她從娘家移栽過來的,沒過幾年就開始長出桃子了,結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多,味道一年更比一年鮮。桃子熟了,正好是我們兄弟倆放暑假的時候,桃香總是若有若無地飄進屋子里。自家的桃子不要錢,在農村孩子眼中,那是上好的水果,我倆沒事就去摘著吃,肚子總是吃得鼓鼓的。奶奶常說:“少吃多滋味,多吃爛肚皮。”我倆偶爾吃多了也會拉肚子,奶奶的話刻到我們心里了,吃起桃子來也就有所節制。桃子瘋長,不吃也浪費。于是摘了桃子就去與小朋友們分享,桃樹下常常聚滿了村子里的小朋友。大伙兒一起邊吃桃,邊做游戲,偶爾也會被從桃樹上掉下來的刺毛蟲扎得又疼又癢……
兄弟倆最開心的是,家里來客人了。爸爸招呼一聲:“老大老二,上樹搖一枝!”這是爺仨之間的暗語:倘若來客是三人以下,只搖一樹枝就夠了,三人以上,則搖兩樹枝。兄弟倆聽了,哧溜一下沒了蹤影,速落落就上了樹,輕輕一搖,成熟了的桃子就如雨點般地落在了蘆菲上、雞窩上、泥地上,半臉盆熟桃夠人享用了。自家產的桃子天然無公害,完全不用洗,直接剝了薄薄的皮,就露出了鮮靈靈、水汪汪的桃肉。我家的桃,桃肉是離核的,咬一口甜香彌漫,清涼無比。桃子鮮落落進了客人的肚子,聽到客人一聲贊,兄弟倆真是自豪得無以復加了。
那時候公社干部下鄉,走累了、口渴了,喜歡到我家坐一坐。父母便招呼大家,在我家東門口,摘下大沿帽,乘乘風涼,當然忘不了奉上自家的鮮桃給大家解解渴。大伙兒大快朵頤后嘖嘖稱贊,我家的那棵桃樹也美名遠揚了。我工作后,已成為蘇州市領導的幾個原公社書記遇到我,還時不時提起那棵結出鮮美果子的桃樹,與猴子般上樹摘桃的兄弟倆。
有一年夏天,桃子大豐收,滿村的孩子、四鄰、親戚都吃到了,樹上的桃子還在陸陸續續地往下掉,姑媽就帶著我到心田灣的糧庫去賣桃子,進賬多少早已忘了,可我的口算能力從此突飛猛進。
如今,陽山的水蜜桃、鳳凰的水蜜桃,還有家鄉七都“冠華一號”仙桃,個頭大,色彩艷,科技的力量使得仙桃出落得愈發漂亮。只是這些桃子,吃起來總沒有小時候吃自家桃樹上長的桃子那般愜意和陶醉。難道是這其中少了一份無邪的天真?還是少了一份分享的喜悅?真是感覺味道略顯平淡。時過境遷,那些桃香彌漫的夏天分明一直駐足在我的味蕾,不咀嚼自難忘!
迄今為止,我走南闖北,吃過不少獨特地域特色的美味佳肴,也嘗過盡顯當地風味的琳瑯小吃。甜的蘇幫菜肴自不用說,辣的川菜,臭的徽菜,酸的苗湯,甚至連西藏的血腸、干肉、糌粑我都能吃,唯一難以下咽的卻是那營養豐富、香味撲鼻的炒豬肝,這緣起童年的一件小事。
農村有一習俗,芒種過后,要請娘舅、姑父吃頓飯。我上二年級那年的一天中午,放學回來之后,聞到灶屋間散發出陣陣少有的、誘人的香味,小鼻子循香而去,發現在碗櫥里,有一碗熱氣騰騰的大蔥炒豬肝。實在抵擋不住誘惑,就撿了一塊嘗嘗。一直尾隨著我的弟弟也踮起腳嘗了一塊。我尋思:“媽今天怎么舍得燒這么好吃的葷菜?”索性把它拿出來,放在灶頭上,和弟弟你一塊我一塊地吃了起來。很快,豬肝只剩下半碗了,趕快止住,媽回來保不準是要罵的。
傍晚,媽媽提著一沓作業本下班回家,準備燒晚飯,打開櫥柜看到一碗豬肝只剩半碗了,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把我們兄弟倆叫來審問。我不得不招了實情:“我們確實不知道要待客用,是我們偷吃的。”媽氣極了:“老二還沒上學不懂事,老大你帶頭偷吃,小時偷根針,大了偷塊金!”舉手正朝我打來,“同犯”弟弟忙叫道:“哥,快跑,往桑田里跑。媽剛燙的頭發,桑梗要扎住的,追不上你!”我聽了撒腿就跑。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晚,娘舅們酒酣飯飽剛走,我挨了一頓毒打,那真是刻骨銘心的。記得實在氣極了的媽,拿著板凳打得我的小屁股通紅,兩天后才漸漸褪去。事后聽弟弟說,聰明的媽傍晚又炒了半碗大蔥,墊在碗底,才在晚宴上勉強蒙混過關。
可是,從此以后豬肝與我無緣了。上大學、進機關、赴西藏、回家鄉,但凡有豬肝這道菜,我的筷子就沒法朝它伸過去。媽退休到城里來住了,有一天,特意買了上好的豬肝,炒了一碗大蔥炒豬肝,等我來吃。我雖把豬肝夾到了嘴里,卻還是咽不下去。媽近乎哀求我了:“老大,那時家里條件差,怕出洋相。媽當時的確是火的,但不該打你。如今條件好了,你要吃什么樣的豬肝,媽都給你做!”我聽了居然哽咽了:“媽,看見豬肝我就不想吃,可能當年真不該偷吃豬肝。”
貪吃、偷吃,換來一頓毒打和長久的內疚,烙下了印,終身都不敢碰。謝謝媽媽,給了我這樣一次舌尖上的教訓!
生長在太湖邊,工作在太湖邊,愛吃魚那是自然而然的。盡管現在離開了太湖岸邊,淳樸的廟港漁民每每給我送些雜七雜八的魚。但這魚只有我獨享,因為都是些小魚仔,如:鳑鲏魚、穿條魚、塘鯉魚、梅鱭魚……稍微大一點的最多也就是太湖的激浪魚、昂刺魚、鯽魚之類。有時用菜梗燒,有時用咸菜燒,我吃得津津有味,兒子卻總是埋怨:“爸似乎是我家的貓,專吃小貓魚,就不怕骨頭梗咽住喉嚨。”其實,夫人和她妹妹自小在鎮上長大,隔壁就是魚行。老板見姐妹倆乖巧,隨便送送都是盈斤的大魚,夫人那舌頭哪有這功夫辨出小魚里的網絲骨。時間久了,夫人實在熬不住了:“請你的漁民朋友今后能不能送點大魚?別讓全家光看著你吃啊!”
我愛吃小魚,在廟港當書記時就有名。這一偏好也是緣起我的童年。那時的農村早晚兩頓粥,中午只有親戚朋友來了,才舍得買上點葷菜。如果吳溇的舅公半上午過來,我們兄弟倆先把家河埠頭的帳網扳起來,運氣好會有些小魚小蝦,如果實在沒有,就只能去南邊漾灘的扳罾上去買點魚,或是找村子里的捕魚能手,央他下河去抓、撒絲網去撈。其實,買到的也都是小魚,即使是僅有的幾條,奶奶或與咸菜、或與筍絲、或就蘿卜燒成一大碗,權當葷菜待客,也是極拿得出手的。每逢菜花時節,小穿條魚實在是多了,奶奶會放到油里氽氽,再曬成魚干,隨便啥時都能作為噴香的佳肴,我從小練就了吃小魚的超強本領。偶爾遇上大魚,一時吃不完便會壞,奶奶就掐頭去尾,把肉段腌起來。于是我的味覺中,大塊魚肉都是咸魚,只有小魚是新鮮自然的,連頭帶骨都能咀嚼,而且很下飯。冬天的梅鱭魚、鳑鲏魚燒咸菜,涼了之后結成魚凍,還可以當吃粥的上好小菜呢。
奶奶烹飪小魚,是我少年時常見的一景:她小心翼翼地,翻來覆去氽也好,煎也好,過完油的每條魚都是黃燦燦的、老辣的樣子,不掉一塊皮,盛到碗里色、香、味、型俱佳。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若讓奶奶主政一方,不定政績斐然呢。
洋人只會吃大魚,吃條太湖的大白魚,魚刺都梗在喉嚨口的。我當過三年蘇州市外辦主任,竟然四次餐后陪外國友人上醫院撿魚骨頭。我心中默默感慨:中國人不管是理家也好,還是治理一方也好,就該如烹小鮮那樣少折騰,如需反復,也不能掉一塊皮,要有方法和水平。
每到冬天,山芋是江南農村的主食。早上煮山芋或煨山芋,晚上燉個山芋湯。如今的健康養生專家都推崇這樣的綠色食品,可在當年,我們都吃膩了。
小時候,村子里的孩子,幾乎都是捧著一個熱呼呼的山芋走進教室的,我們兄弟倆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兄弟倆的書包里都放了個尼龍袋,是用來裝山芋皮的。起初,我們在教室里撿,后來同學主動把吃剩的山芋皮給我們。教室干凈了,也可防止有人腳踏山芋皮,意外滑跤。母親關心家里的兩頭豬,聽人說豬也需要吃點粗糧,山芋皮喂豬是最好的。后來讀了書就知道了,山芋皮原來比里面的肉更有營養。那橙黃的甜心山芋,是從肥沃的旱地里種出來的,又甜又香,人吃了都交口稱贊,別說豬了。于是小時候,每天早上我們捧著山芋上學,中午拎了袋山芋皮回家給豬吃。我家養的豬總比別人家的早出欄,養得膘肥肉壯、毛色發亮、皮膚紅潤。
孩提時代的這一習慣,讓我現在吃山芋時,還自覺不自覺地保留山芋皮。如今超市里逛逛,看到現在還有賣日本人工合成的紫顏色的山芋,回家蒸了一吃,這山芋居然沒皮!轉念一想,現在家里也沒豬養,養豬的農場主也早已改用混合飼料,誰還想得到山芋皮的妙用?“我吃山芋豬吃皮”的習慣隨風而去,日后再也沒有與豬共享山芋的樂趣了,想想真是太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