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全
評彈抗日軼事四則
朱寅全

一個新開篇
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后,八路軍新四軍開展了游擊戰爭。1939年5月,新四軍一支隊六團以江南抗日義勇軍名義東進抗日,在地方黨和民抗、新六梯隊團的配合下,堅決打擊日偽頑各種反動勢力,開辟蘇常游擊區積極宣傳抗日。廣大文藝工作者熱烈響應,宣傳活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
蘇州評彈是蘇常地區男女老少喜愛的說唱藝術,村鎮橋浜皆有書場,是一種獨特的宣傳形式。為此,蘇州縣人民抗日自衛會,在1941年農歷春節前,發布了一張關于評彈改革的通令:
元旦在即,各茶社向有邀請彈詞之例。本系民間正當娛樂,惟內容缺乏革命精神,于抗日無助,要插進抗日材料,并廣為宣傳,以盡天職……
通令符合廣大評彈藝人的心愿,一呼百應,他們以琵琶、三弦、醒木為武器,奔波于城鄉茶室,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演唱抗日題材的作品。一時新創作的彈詞作品有《送郎出征》、《討汪逆》等。其中有一首《擁護新四軍》的開篇,油印散發,處處演唱,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唱詞如下:
蘆溝七·七起風云,抗戰原來全面動。(到如今)持久戰局三年來,統一戰線建大功。(幸虧得)領導革命的共產黨,(發揚著)優良傳統好作風。八省健兒獻身手,不怕饑寒霜雪風,(鍛煉得)堅強鋼鐵一般同。北伐武昌初顯績,繁昌延陵更成功。轉戰江淮寒敵膽,大江南北顯威風。革命必須抗日打鬼子,(故而是)到處民眾擁護從,威信建立在戰斗中。(可恨那)頑固分子親日派,(眼看到)革命力大漸成功,心懷鬼胎眼睛紅,反動政府昏冬冬,一道命令到華中,端出陰謀要反共,(分明是)一手遮天勿要面孔,仇者快,親者痛,反對抗日罪難容。回頭再看蘇常太,皂白分明在胸中。江抗未來民眾在活地獄,江抗一到匪頑逃得無影無蹤。(到今朝)民主政權進入新階段,光明進步大不同。自從“皖南事變”起,敵頑匪頑勢更兇,一心聯合來進攻,假名抗日真反共。我伲老百姓要過好日子,鞏固政權不放松,參加游擊自衛隊,擴大主力革命便成功。要新民主社會得實現,(趕快將)敵偽匪頑一掃空,自由幸福樂融融。
通篇看來,開篇描寫了蘇南地區抗日歷史片段,歌頌新四軍,易唱好記,雖然個別唱句欠工整,大醇小疵,發揮了戰斗作用。當時不僅有評彈藝人作開篇唱,街頭藝人、戲劇演員、抗日宣傳隊都配上了各種調門四處唱開了。
1962年初春的一個夜晚,江蘇省曲藝團金聲伯、尤惠秋、朱雪吟三位著名評彈演員,由省委安排,坐轎車出中山門,在紫金山麓一處別墅,將為一位國務院副總理作匯報演出。
三位演員攜了樂器,走進大廳,正在揣摩為哪位首長演出,不想首長已迎了上來,啊,熟悉的,是譚震林同志。他操著一口湖南話,問長問短,談笑風生,將幾位演員原有的幾分拘謹驅散干凈,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出開始了。
小客廳成了臨時書場,演員和觀眾面對面近在咫尺。首先由尤惠秋和朱雪吟演唱了《王十朋·撕報單》。雖然譚震林先生不能全部聽懂,幸好有位蘇州籍的服務員充當臨時翻譯,倒也能懂十之八九。譚震林先生連連點頭,大為贊賞。繼而,評話名家金聲伯上臺表演《包公·斷太后》,他神采飛揚,繪聲繪色,妙語連珠,幽默動聽。為了掃除語言上的障礙,金聲伯不時將蘇白改成京白,使譚譚震林先生聽得更加入神,不時用掌聲表示感謝。
演出之余,譚震林先生和演員們侃家常,談往事,十分融洽。譚震林先生突然問道:“常熟梅李有家書場,你們去演出過嗎?”金聲伯立即回答:“是龍園書場。”“對”“我們都去演出過。”金聲伯感到奇怪,旋轉問道:“您怎么知道龍園書場?”
譚震林先生就介紹了自己過去戰斗生涯中的一段往事。
原來,在1940年4月,中共中央東南局和新四軍軍部委派譚震林率一批團營干部抵達常熟,統一領導蘇南東路地區的抗日戰爭。當月25日,成立了江南抗日義勇軍東路指揮部,譚震林任司令兼政委。他幾次化妝成聽客,在龍園書場和戰友秘密接線,部署反清鄉反掃蕩斗爭,建立了蘇常太抗日根據地,取得了一個個勝利。
金聲伯聽了問道:“您當時大約不用真名?”譚震林先生笑道:“化名林俊。”金聲伯恍然:“大名鼎鼎的林司令就是您?”譚震林先生點點頭:“就是鄙人。”金聲伯接口:“您也是一個老聽客了!”譚總理操著一口湖南話說:“當然啰!”
在場的聽眾、演員和工作人員聽了,都笑得前仰后合。
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罪惡昭彰,罄竹難書。
1940年秋,蘇州光裕社有位評彈老藝人杜文奎,彈唱《描金鳳》《大紅袍》,書藝超群。那時,他在太倉縣直塘鎮暢樂園書場說書,演期即將結束,但書場里下一檔書還未落實,老板委托杜先生介紹一檔。杜文奎想到吳江有個藝友,立即去信聯系。當時,寫信一般就用明信片,三言兩語,簡簡單單,告訴對方,約期進場。他在明信片上寫道:“我還有兩排,你家生不必帶來,這里都有。”
這幾句話,是當時評彈藝人的“行話”,“兩排,一排是十天,二排是二十天;家生,是樂器,即琵琶、三弦。”哪里知道,就此闖了大禍,被一個日本翻譯發現,告訴了日本鬼子小頭目報功領賞。說:暢樂園書場是新四軍聯絡站,說書先生林文奎是聯絡員,里面藏著二排人,還有家生,即武器。日寇小頭目一聽,立即出動武裝,將書場團團包圍,門口還架了機關槍。小頭目和翻譯拿著刺刀沖進杜文奎的宿舍,立即將他捆綁起來,嚴厲審問:新四軍二排人在什么地方?“家生”放在何處?倘然不說,立即“撕拉撕拉”!
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將杜文奎嚇呆了,面色煞白,聲音發抖,說自己是來說書的,沒有新四軍,沒有“家生”,只有樂器。狗翻譯眼睛一彈,出手就打了杜先生兩個耳光,當場拿出一張明信片:“他娘的,這是什么?還賴,上面不是寫著‘二排人’,還有‘家生’,你當我洋盤,快坦白!”又出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杜文奎開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現在如夢初醒,又氣又恨,這是普普通通的業務聯系信,你們當成與新四軍的聯絡信,你們害怕新四軍到了這樣的程度,真是可笑之極。書場老板毛桂生也站了出來,立即解說,這是評彈藝人的“行話”,杜先生說書到中秋節結束還有二十天,即二排。“家生”是樂器。私通新四軍難道去用公開的明信片,你們弄錯了。
狗翻譯聽了,自知沒趣,一臉尷尬。鬼子小頭目雖然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也感覺到不是那么一回事,嘰哩咕嚕將翻譯罵了幾聲,搬兵溜走了。
毛老板立即將杜文奎松綁,安慰了一下。但杜文奎吃了這么一個驚嚇,癱倒在床上,急火攻心,當夜就乘船回到蘇州。后來越想越氣,憂憂郁郁,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常熟東鄉的徐市鎮,上世紀四十年代是個非常閉塞的僻壤。1945年8月,血氣方剛的楊振雄在鎮上新樂園書場彈唱《長生殿》。偽軍班長紅鼻子阿六依仗日軍為虎作倀,欺壓鄉民,在書場門口耀武揚威,百姓敢怒不敢言,楊振雄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中旬的一天,楊振雄從一個在附近鄉鎮說書的道眾那里獲悉,日本鬼子要投降了,喜不自禁,翌日起了一個早身趕到太倉,證實了這個消息,立即返回徐市,在雜貨店里買了一大包鞭炮,劈劈啪啪地放了起來。他一邊放,一邊高聲宣講:“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國人民勝利了!”老百姓歡喜若狂,奔走相告,小鎮像煮沸了的開水歡騰起來。
“媽的,誰在放炮仗?誰在搗亂?”隨著一陣靴聲,傳來了紅鼻子阿六的吆喝聲。他走到書場門口,看見楊振雄在放鞭炮,唬著一張馬臉,“哦,原來是你,誰讓你放的?”
楊振雄毫不畏懼:“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們不做亡國奴了,慶祝勝利,何罪之有?”
“不要聽信謠言,搗亂秩序!”紅鼻子色厲內荏,掂了掂手中的駁殼槍威脅著說:“你再煽動鬧事,我就不客氣了!”
午后,書場里聽眾踴躍,個個喜形于色,借書場的一方樂土來表達勝利的喜悅。楊振雄心情歡暢,書說得格外起勁,還添了一段“外插花”:“雜貨店鞭炮賣光,洋油桶當作大鑼,銅面盆再湊熱鬧,太陽旗充當拖糞布!”有幾個偽軍開始時還在書場門口轉來踱去,想尋找借口鬧事,有幾個聽客在交頭接耳議論,故意把聲音放大:“聽說新四軍馬上要進鎮來了。”“真的,我家小二早上在梅李鎮上看見了,都穿的灰布軍裝!”幾個偽軍聽此議論,知道情況不妙,慌忙一溜煙走了。
果真,散書場時來了五個穿灰布軍服的新四軍戰士。楊振雄和聽眾們急忙泡茶送水表示熱烈歡迎。一個戰士向群眾宣布抗日勝利的消息,并警告日偽軍立即停止一切軍事活動,聽候處理。群情激奮,人心大快。
當晚,新樂園書場場東興沖沖走到后臺房中告訴楊振雄:“紅鼻子阿六格班赤佬到梅李交槍去哉。”夜場演出開始,楊振雄滿心歡喜,上臺時口占一首:“日寇投降,偽軍跑光,新樂快樂,喜氣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