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春梅
網生電影的文化向度讀解
魯春梅
近兩年由網絡文學、網絡劇或網絡動畫等衍生的院線電影紛紛登上大屏幕,成為引人注目的影視現象,這些網生電影在敘事主題、審美趣味乃至觀影模式等方面均迥異于傳統電影,它們具有深刻的互聯網基因,顯示出獨特的文化特性。本文擬結合三個典型的網生電影個案,從“逆襲”敘事、喜劇樣式、參與性文化三個方面分析闡釋網生電影的文化向度。
網生電影;戲仿;喜劇;參與性文化
近兩年,一些網絡劇紛紛從視頻網站走向大銀幕,它們集體亮相、票房不俗,成為引人注目的電影現象:2015年7月上映的《煎餅俠》,是由搜狐視頻王牌網絡自制劇《屌絲男士》系列迭代而來,制作成本5000萬,最終票房11.6億元;妖氣網站連載漫畫《十萬個冷笑話》改編的,同名動畫電影上映2014年12月,成本1000萬,票房1.2億元;改編自同名網絡劇的《萬萬沒想到》,2015年12月上映,成本3000萬,票房3億元……這些電影在投資、營銷、傳播、風格、趣味等方面,都與傳統電影明顯不同,網生的產品、網生的導演、網生的觀眾以及網生的電影公司,互聯網深刻影響著電影的生產制作、觀影模式以及文化趣味。本文就以上述三部典型的網絡衍生電影為例,談談網生電影在審美和文化上的新氣象、新趨勢。
追求夢想、講述小人物逆襲的故事是近兩年網生電影的經典敘事模式。“逆襲”一詞兩三年前開始成為網絡熱詞,還曾登上過《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的年度十大網路流行熱詞榜,追根溯源,“逆襲”最初來源于網絡游戲,意指網絡玩家在虛擬游戲中由弱轉強、反敗為勝。“逆襲”作為一個語言符號,后來在社會上被各種話語、各個群體廣泛征用,其實折射了當前生活中社會底層人物向上流動的困境與現實。正如學者尹鴻所說,如果說好萊塢一直以來盛產“超級英雄”,那么“小人物成為大主角,似乎是這一年(2015年)中國電影的一種文化共性。”[1]敘事主體從“超級英雄”轉向“草根人物”成為網生電影的新特性,網生電影的“逆襲”敘事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個是表層面“故事文本”的逆襲敘事,另一個是深層面“主創人生文本”的逆襲敘事。
1、“故事文本”層面:
《煎餅俠》由網劇《屌絲男士》衍生而來,目標觀眾定位為在城市打拼的小人物,煎餅俠的主人公大鵬由本人主演。影片在造型和色彩上非常日常化、草根化,“黃紅綠”,黃色代表面餅和雞蛋,綠色代表香菜和蔥花,紅色代表辣醬。影片開頭,作為人生的失敗者,主人公面臨經濟和情感的雙重困境,他外表儀態、經濟地位確實屬于“矮窮挫”、情感上被畫家女友采潔不屑一顧,夜總會風波后名譽破產的大鵬,沒有資金支持、沒有經紀人,但是他組織了一個草臺班電影團隊,采用明星偷拍的非正常方式,成功實現了心中夢想:拍攝超級英雄片。身穿鮮明黃紅綠戰袍的大鵬,站在摩天大樓上俯瞰著整個城市,戰袍迎風飄揚、煎餅俠威武有力,這個反復出現的鏡頭令人印象深刻。正如周星馳在代表作《喜劇之王》的著名臺詞:“人活著,如果沒有夢想,那和咸魚有什么區別。”《煎餅俠》通過“戲中戲”的敘事,通過一個“煎餅俠”的“假戲”,凸顯小人物想做大英雄的主題。而《十萬個冷笑話》雖然是幻想電影,但是對夢想的追求仍然是該部電影的核心主題,影片結局部分,主人公抒情感慨道:“時間很微妙,就像一顆種子可以慢慢長成一片森林,沒有人知道森林里會長出什么樣的花。”
因為影片主角和目標觀影群體的互相映射,相似的社會地位或生活處境令觀眾有深深的共鳴感。在影片中,觀眾看到大鵬在銀幕內外事業交困的生活片段,也體會到一個小人物在銀幕內外打拼奮斗的辛酸苦楚,在大鵬的身上看到你我他在陌生城市打拼的艱難與不易。這種情感共振來自所有對現實不滿又無力掙扎的廣大城市中下層群體。
2、“主創人生文本”層面:
“逆襲”主題深受觀眾青睞,有現實處境的共鳴,亦有心理需求的折射,一方面,觀眾對“富裕被壟斷、貧困被世襲”的殘酷現實不滿,對社會階層固化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他們對平等、公平扔抱有渴求,仍然懷抱通過自身努力實現向上流動的夢想。如果說電影作為造夢的藝術,種種故事與結局設定不過使人得到虛幻的滿足感,“用草根故事,表達中國普通青年人的成長創傷。”[2]那么,現實生活中小人物懷揣大夢想、成功“逆襲”才是動人的勵志榜樣。在故事文本之外,《煎餅俠》、《十萬個冷笑話》等主創個人的奮斗經歷無疑是最好的勵志大文本、社會大文本。電影構筑的虛構世界、想象世界與其指涉的真實世界、現實世界無限趨向重合。
《煎餅俠》的導演大鵬,拍攝第一部大電影,票房就超過10億,這一票房成績令人刮目相看,甚至讓一些在電影界破爬滾打多年的導演心生羨慕。其實梳理一下他的成長經歷,大鵬導演就是一個新人導演、業余導演,他大學學的是建筑,后來來到北京成為北漂一族,在搜狐一路奮斗打拼過來,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網絡編輯,成長為熱播網絡劇《屌絲男士》的王牌主持,再到電影《煎餅俠》的導演一舉成名。正如他接受采訪時所說:“我是個勵志對象,大家愿意看到你從一個小人物變成今天這樣,甚至跟你一起期待美好的未來。”
《十萬個冷笑話》漫畫作者、動畫導演與網絡配音演員都是有妖氣網站的普通注冊用戶,他們是一幫漫畫業余愛好者,是純粹的草根團隊。漫畫原創寒舞,不是專職的漫畫作者,甚至也不是學美術專業出身,一直以來繪畫都是他的業余愛好,憑著對漫畫的一腔熱愛,利用閑暇時間從事這個事業,畫著畫著畫出了名。據說,剛開始創作《十萬個冷笑話》時,他白天正常去上班,經常晚上堅持練筆、熬夜創作。《十萬個冷笑話》的導演盧恒宇和李姝潔是對情侶搭檔,兩個人是資深影迷,也都是北漂,畢業后在北京的生活很辛苦,住200塊錢一個月的地下室,雖然辛苦依然懷揣夢想,干著干著干出了一個成名作。繼“喜羊羊“、”熊出沒”之后,《十萬個冷笑話》成為第三部票房過億的品牌。
去年國產電影在動作片、青春片、喜劇片等多樣類型上均有不錯的票房表現和口碑評價,但是與傳統電影多樣化類型相比,網生電影大多只鐘愛“喜劇片”,并且網生喜劇片在喜劇文本特性、喜劇情節設置以及喜劇審美趣味上都表現出獨特的互聯網氣質。
1、戲仿文本:
網生喜劇電影往往借助一個現成的文本進行滑稽模仿,達到“戲仿”的喜劇效果。關于“戲仿”的定義,著名文藝學家艾布拉姆斯說:“模仿某篇作品嚴肅的題材與手法或是某位作家的創作風格,來表現淺俗或者風馬牛不相及的主題。”[3]這句話包含有兩層含義:一是戲仿文本具有寄生性和依附性,戲仿的意義都是在對源文本的模仿中產生的,衍生文本和源文本之間具有某種互文關系;二是戲仿是對源文本的模仿,這種模仿不是學習式、致敬式的,相反是冒犯式的改寫。網生電影正是通過“降格”、“錯置”等改寫源文本,生成新的戲仿文本、戲仿意義。
《萬萬沒想到西游篇》借助了”西游記”這個經典的文本,并對西游人物進行“降格”改寫,孫悟空本是神通廣大的斗戰勝佛、一路降妖除魔護送唐僧求取真經,但在衍生電影中,孫悟空與妖怪戰斗失去了法力,他不得不依靠自詡為本地妖王的小妖怪王大錘和賣燒餅賺錢的姑娘小美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幫他找回真氣、助他打敗妖怪,源文本中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被“降格”。《十萬個冷笑話》所模仿的文本可以開列一個長長的名單,它包括了古今中外的長達二十多個人物,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人物相遇在一起,因為語境錯置發生了一個又一個好笑的故事,令人啼笑皆非。哪吒一生下來就外形獨特,是娃娃臉和肌肉男的組合,他的父親李靖被賦予新的神通即: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更離奇的是,白雪公主的人生被修改,她愛上的不是英俊的王子,她竟然愛上了小木偶匹諾曹……“戲仿文本”通過對觀眾熟知文本的顛覆和解構,把源文本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予以改寫,最大限度的顛覆觀眾的既定認知,充分利用和挖掘互文性、文本之間的意義交織,從而取得喜劇效果。
2、滑稽效果:
喜劇電影必然引發觀眾發笑,笑聲背后可能是辛酸無奈,也可能是辛辣諷刺,達到的“笑”果殊途同歸,致“笑”的手段卻各不一樣。網生電影的喜劇往往不是在平常事中諷刺現實,而是在夸張與荒誕中造成一種滑稽的效果。現實喜劇從“平常”事中捕捉喜劇性矛盾,以尖銳的嘲笑和憤怒的譴責強烈批判現實。網生喜劇有別于這種現實喜劇,它們往往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引人發笑,姿態是調侃的而不是嚴肅的,呈現的意義也是碎片式的、淺薄的,它們傾向打造脫離生活常態的喜劇情境。《萬萬沒想到》、《十萬個冷笑話》,無一例外都是幻想類影片,而《煎餅俠》則借用“戲中戲”的結構,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游走,它們通過語言、情節、結構上的語境錯置而產生荒誕、滑稽的效果。
《十萬個冷笑話》講主人公在“時光雞”的幫助下去修改時間、拯救世界的故事,從“時光機“到”時光雞”,觀眾預期驟然打破,在落差中形成了第一個笑點;“時光雞”在鏡頭前反復陳說一段臺詞:“我只是個助理,工作多,沒提成,人家休假我加班,房貸沒還清,保險自己買,不過我好在不用交停車費,因為我根本買不起車。”幻想世界中的“時光雞”表情哀哀戚戚,嘴里叨念的竟然是普羅大眾的日常煩惱,這種幻想與現實的“語言錯置”令人捧腹而笑。
《煎餅俠》從名字到主體情節框架都是對好萊塢超級電影《蜘蛛俠》的戲仿,《蜘蛛俠》講一個普通的學生因被受過放射性感染的蜘蛛咬傷,因而獲得了蜘蛛一樣的超能力的故事,“蜘蛛俠”始終牢記叔叔的話:“用超人的力量擔負起偉大的責任。”他發誓一生勇斗罪犯、救助無辜的人們,最終成長為真正的超級英雄。《煎餅俠》戲仿《蜘蛛俠》,在巨大的反差中造成滑稽感,反差來自兩點:一是“煎餅”與“俠”的反差,二是“戲里”與“戲外”的反差。
“煎餅俠”與煎餅沒有什么強關聯,煎餅也不過是尋常食物、地攤小吃,用“日常”替換“超常”,“煎餅”的日常性與“俠”的超能力形成大反差。同時,戲里“俠”的高大、無所不能與戲外“大鵬”的落魄、無能為力形成二次反差,戲里“煎餅俠”身穿英雄戰袍威風凜凜,戲外大鵬的人生可以說一地雞毛,他主持葬禮、喝酒掙錢,酒一杯一杯地仰脖灌下去、錢一摞一摞地被摔過來,真是狼狽不堪!一邊是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一邊是被人呼來喝去的小人物,這種語境上的結構錯置,形成悲與喜、嚴肅與滑稽的悖反。
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1992年首次提出“參與式文化”一詞,參與式文化伴隨著web2.0技術應運而生,但是詹金斯認為,它不應簡單理解為媒介技術過程,它更意味著一種文化轉型。與傳統電影相比,網生電影,在內容生產、產業運作方面都滲透著互聯網的基因,甚至正在顛覆和改變創作者和觀影者之間的關系。在傳統電影時代,觀眾角色僅限于產業鏈下游放映端的觀影者角色;而在網生電影時代,觀影者滲透參與到產業鏈中游的營銷端和上游的生產端等全部環節,從被動的消費者轉向主動的參與者。正如詹金斯所說:“與其說我們在討論生產者和消費者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不如說我們將他們視為互相作用的參與者,遵循一套我們無法完全理解的新規則。”[4]
1、從投融資上看,“眾籌電影”的出現,使電影在項目創立之初就能和目標觀眾“親密接觸”,既起到前期宣傳的作用,又為電影的上映提前積攢人氣。動畫電影《十萬個冷笑話》就是史上第一部“眾籌電影”,2013年在眾籌網站“點名時間”被發起,項目最終吸引了5533個微投資人,共籌集資金137萬元,作為小成本電影《十萬個冷笑話》,總成本只有區區1000萬,因此,眾籌資金盡管數額小但占比也達到了成本的10%以上。談到眾籌的原因,制作人董志凌說,除了資金籌措,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和大家分享快樂。因此,“眾籌”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與觀眾建立情感連接、建立參與感。
2、從創意與生產上看,網生電影無一例外脫胎于網生內容,或者是網絡劇、或者是網絡文學、或者是網絡漫畫等,前期往往積累了較為龐大的粉絲用戶,經歷了一定周期的內容迭代和社群的長期互動,沉淀的創意精華和精神內核,精準契合觀眾的需求與趣味。
《煎餅俠》由搜狐自制網絡劇《屌絲男士》衍生出來,《屌絲男士》2012年10月10日第一季首播,到2015年7月8日第四季結束,經歷周期大約三年,總點擊量接近50億次;《十萬個冷笑話》院線電影由同名漫畫、網劇動畫衍生出來,2010年6月28日漫畫開始在有妖氣網站連載,總點擊量超過20億次位居“有妖氣”榜首,之后在2012年、2013年推出兩季網絡動畫,經過四年多的周期然后推出動畫電影。產品和項目創意制作伊始,出品方就非常注重開發受眾的參與性,注重電影與觀眾的互動。有妖氣網站在提升用戶的參與性上有兩大特色:一是網頁的吐槽系統,另一個是在線漫畫配音系統。互聯網的平等、分享、互動得到最大的發揮,用戶可以將感想、評論等貼在閱讀的漫畫頁面上,熱門的、有趣的漫畫頁面往往有成百上千條吐槽,漫畫創作與用戶吐槽形成相互呼應的整體,這種互動是多極的,有漫畫作者與讀者的互動,有出品公司與讀者的互動,也有讀者與讀者的互動。而在線漫畫配音系統在設計上保證了用戶可以隨時隨地上傳自己的配音,用戶可以選擇為自己喜歡的漫畫的某句臺詞或旁白配音,使閱讀漫畫成為一個有趣的事情,極大地提升了用戶體驗和參與度。
3、在營銷與傳播上,在社交傳播時代,觀眾的觀影活動不僅僅局限于影院“觀看”動作,觀影后的行為,比如:微博點贊、朋友圈刷屏、豆瓣打分等線上評價、分享、傳播成為他們數字化生存的新常態,這些影評與反饋客觀上成為塑造影片網絡口碑的生力軍。從去年開始“自來水”一詞廣為流行,它區別于那些為推廣而受雇傭的商業水軍,電影粉絲用戶自發組成免費水軍,充當影片的義務宣傳員,將正面評價、良好口碑擴散出去,帶動更多的觀眾走進電影院、貢獻票房。
網生電影通常在話題、口碑、宣發上都是圍繞互聯網展開,主打愛奇藝等視頻網站、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以及豆瓣電影時光網等影迷社區,在宣發后期,導演和主創都通過個人的社交媒體與粉絲互動,展開圈層化的傳播,先是粉絲用戶,之后向目標用戶和大眾用戶層層擴散出去,帶動廣大觀眾邊觀影、邊傳播。
《煎餅俠》邀請來許多當紅明星客串,出品方搜狐視頻發動吳君如、曾志偉、鄧超等幾十位明星通過微博對電影進行轉發;而影片《萬萬沒想到》,,萬合天宜制作團隊利用各自的影響力和粉絲用戶擴散影片口碑,導演叫獸易小星新浪微博粉絲700多萬,演員白客新浪微博粉絲300多萬,這些網絡大V作為意見領袖,傳播力很強,他們關于影片的正面評價,能夠迅速傳播擴散,起到帶動普通觀眾的作用。《十萬個冷笑話》在點映之后,粉絲用戶就自發加入義務宣傳團隊,“秒殺一切喜劇片,笑到根本停不下來”、“必須二刷!笑點太多,一直笑,結束都不愿離場”,這些點點滴滴的觀眾微傳播活動匯集起來蔚為壯觀,甚至還有粉絲在自己大學畢業晚上表演給《十萬個冷笑話》配音,這些自傳播行為使觀眾的觀影活動線無限延長。
[1][2]尹鴻,梁君健.通向小康社會的多元電影文化——2015年中國電影創作[J],當代電影.2016(3):5
[3]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3
[4]朱金鵬,朱荔.歐美文學術語詞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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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10
魯春梅,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