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復達
“烏賊生得乖,會放煙幕彈。”島上流傳的這句諺語,將烏賊獨有的特性充分地表述了出來。之所以稱這種圓鼓鼓、頭上長著短短腕足的動物為烏賊,我想,不僅僅是它的背脊表皮黑斑點點,也不僅僅是捕上來時它通體烏黑,涂了墨汁樣的,更主要的是它體內貯藏著一袋墨汁,烏黑烏黑的,如鍋底那般黑。
曾聽老漁民講過烏賊來歷的傳說。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想長生不死。方士徐福就建言,說東海有三座仙山,山上有長生不死的仙草。始皇聽后,便擇日巡視到東海邊,與眾隨從一起都被東海的美景所迷住。徐福見狀,樂不可支,竟將一只裝文房四寶的白綢袋丟失在海灘上。天長日久,袋子受大海之滋潤,得天地之精華,變成了一個小精靈,袋身成其雪白的肉體,兩根袋成了腕須,袋內的墨則化為墨囊。小精靈在海里神出鬼沒,一遇強敵,即將囊中的墨汁噴出,把水攪黑,形成煙幕似的,趁機逃之夭夭,行動神速如賊,人們就稱它為烏賊。又因為烏賊源發東海,所以東海的烏賊最多,也最鮮美。
我雖未見到過烏賊在海中噴墨的情景,但菜場上的烏賊卻總是烏不溜秋的,渾身仿佛涂抹過墨汁。其實烏賊橢圓形的肚子通體亮白,圓潤光滑,只因為滲出了體內的墨汁,才讓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烏賊的墨囊就鑲嵌在烏賊蛋與烏賊仔之間。這烏賊蛋在烏賊體內屬最大的內臟,左右對稱排列。因其像人的卵子似的,我們又稱它為“烏賊卵黃”。這是島上人形象的叫法。烏賊仔軟袋一般,與烏賊蛋相連一起,兩者之間的角落,就藏著小指甲那般的一小袋墨汁。一不小心,墨汁就脫漏,整個烏賊便墨黑一片。
小時候,母親將烏賊洗凈,整個煮在鍋里。待熟透后,把它一片片切割開,稱為“白熟烏賊”,沾著醬油,吃起來脆嫩爽口。因為未破膛,烏賊蛋、烏賊仔連同墨囊也都與肉體被切成了片狀,吃著時一小塊的墨就一起被咀嚼。煮熟的墨囊成硬塊,卻有點滴遺留在我的嘴唇上。母親讓我擦掉,我便用手一抹。不料,母親大笑,讓我去照鏡。我一片疑惑,就去對鏡一看,原來半個嘴唇連同臉頰涂上了一道漆黑的印痕,也不由笑了起來。
墨囊是烏賊所特有的,我不知它何以會生就。烏賊成為美食,是不是與這墨囊有關,我也不得而知。然而,烏賊的脆鮮真的是出了名的,但凡許多喜食海鮮的人沒有一個是不喜吃的。
烏賊除了墨囊不好吃,——也有個別人喜歡吃一點,曾見過一個女孩就偏愛吃墨,這就有種另類的感覺,——背上的海螵蛸——也叫烏賊骨,也必須揭掉。去了烏賊骨,再從背上往下取出烏賊蛋和烏賊仔,洗凈,就可將烏賊進行各種烹飪。當然,如將頭尾割開,還可曬鲞。
我們常吃的多是烤烏賊。烤烏賊有白煮的,也有紅燜的。在老家時,母親常將烏賊給以白煮。那樣的烏賊通體透白,白玉般的,吃起來原汁原味。有時也叉著整只烏賊一口口地嚼食,有種大快朵頤之感。紅燜烤熟的烏賊已呈淡醬色,一般都將它一刀一刀地割裂開來,然后把它圓鼓鼓的肚皮朝上,放在碟子里,整只烏賊的形體依舊,很誘人的模樣,也很有鮮脆的味道。
還可以燒成咸菜烏賊、烏賊烤大蒜等。咸菜是老屋邊自留地里種上的雪里蕻、芥菜制作而成,大蒜也長在自留地里,隨時可割。所以,要調一下口味,便可將烏賊與咸菜或大蒜炒在一起。燒制這樣的菜時,烏賊已切成條狀,如半截香煙般,玉白的色彩吐露飽滿的豐姿。黃綠中輕臥著一塊塊的白玉,或者青綠中間夾雜美白的條塊,這般的色彩就令人食欲大增。何況烏賊的鮮香融和咸菜、大蒜的清香,更是涌動起誘惑的滋味。
將烏賊曬鲞是年年必做的事。我們家不是捕魚的,但曬烏賊鲞好像總是自然而成。家家如此,就不用說捕魚人家了。不僅因為烏賊太多,可一蒲籮的買,也因為烏賊鲞可放得長久,風味獨特。烏賊鲞便注定成為家家戶戶必備的干魚貨,予以儲存,也放大其用途。
烏賊曬鲞時,破開的是它的肚子,摘下烏賊蛋和仔,洗凈后便曬在竹笠子上。風吹光照,成鲞的烏賊呈現“心”狀,坦坦蕩蕩似的,將干硬的身姿展示在人們面前。用電線、鉛絲或者塑料線把它們穿起來,掛在屋內橫梁下,或者埋在稻谷里,都可將它貯藏。
貯藏的烏賊鲞仿佛將一身的鮮香濃縮了起來,待到蒸熟時,滿屋子充盈了濃濃的香味,帶著點咸腥,更揉和了刺鼻的熏香。那是一種海島人才聞得慣的氣味,烏賊鲞獨特的風味就在這樣的味香中凸顯。一絲絲撕下來的烏賊鲞肉干,又柔又韌,不停地咀嚼,也便在不停地享受它美妙的滋味。除了單純的蒸熟而食,烏賊鲞還可與豬肉紅燒,美滋美味。倘若喜歡吃酒糟烏賊,還可與酒糟拌和,過一段時間拿出來,蒸上一蒸,烏賊鲞的醇味會洋溢在桌上,讓人吃了還想再吃。可惜那些都已成記憶,只能在記憶里回味。
可別忘了那些烏賊蛋、烏賊仔。烏賊蛋和烏賊仔同樣是一道美食,同樣有著豐富的營養。將洗凈的烏賊蛋和烏賊仔撒上鹽,兩三天便可食用,長期放置也沒問題。小時候,常見母親把腌過的烏賊蛋、烏賊仔盛在盆子里,再拿小碗蓋著,放在飯鍋上蒸熟。何以在盆子上要用小碗相蓋?問母親,母親說,不出氣,熟得透。蒸熟后一看,那烏賊蛋黃白白的,像兩枚圓潤的蒜子,透著光亮;烏賊仔則呈黃綠色,有點透明狀,像是堅硬的果凍。一吃,烏賊蛋柔實,一嚼即散,烏賊仔卻硬梆梆的,帶點韌勁,烏賊的香味就在嚼食中美滋滋地蕩溢嘴里。
還不得不說一下烏賊骨。那長橢圓形的、雪白的烏賊骨如一片輕巧的滑板,也如一艘玲瓏的小舢舨。我們幾個小伙伴常在它的中心點插上一根細細的竹篾,當作小桅桿,放在河中,讓它在微波中飄飄搖搖地行駛,看誰的船能堅持到最后。幾聲嘆息之后,傳來的是一陣欣喜。美好的童趣總是那樣令人記憶猶新。而用烏賊骨擦鍋底的情景也一下子讓我回想起來。有時候,母親把墨黑的鍋子放在盛水的木盆里,用烏賊骨一遍遍地擦洗,直至鍋底及邊沿透亮出一番光彩來。更多的烏賊骨則聚集在麻袋里,待到有一兩斤時,賣給藥店,好像七分錢一斤。手中拿著角把的錢,小小的心里就心花怒放,像得了橫財一般興奮。據說烏賊骨是一味制酸、止血、收斂之常用中藥。那是后來才知道的事。這些年,烏賊已極少見,恐怕就非“常用”了吧。
想當初,每年的春夏之交、初夏之時,烏賊密密匝匝地涌到海邊的礁石處、海藻上,像是朝圣似的,無憂無慮地產卵放仔。這是烏賊的習性。這樣的習性注定了烏賊行將覆滅的命運。現今,海域還是那片海域,海水看上去也還是從前的樣子,可為何沒了烏賊的蹤影?是大氣影響,海水的溫度也略微升高,烏賊適應不了,還是礁石上的藤壺被鏟光,海藻也稀少所致?是漁民的濫捕亂撈,讓烏賊心有余悸而不來放仔,還是烏賊早已被漁民們一網打盡,斷子絕孫了?原先的朝圣地難道變成了烏賊湮沒的場所?
忽又想到烏賊的墨。據說烏賊的墨生成很慢,一次施放后,要好長時間才能裝滿袋囊。烏賊也深知這點,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它不會施放。可是,當它施放了一次墨汁,逃離了現場后,不一會又遇上了強敵,該怎么辦?是勇敢面對還是束手就擒?或許,這樣的情況很少吧。可是,烏賊即使放了煙幕彈逃之夭夭,卻終究逃不脫巨嘴似的漁網。在張開的漁網面前,烏賊那一小滴的墨汁又有何用?只化為一縷輕煙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