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玉,石云龍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虛構的真實,猶太的傷痛
——《布拉格墓園》中艾柯的陰謀觀探識
何文玉,石云龍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在引發過反猶與陰謀論討論的小說《布拉格墓園》中,安伯托·艾柯將猶太人長期遭受的傷痛歸結于基督教社會的強加之罪,指出“猶太陰謀”的實質為共謀者背離現實的捏造。基于艾柯“陰謀生成”“陰謀接受”理論下的陰謀建構模式,解釋了猶太陰謀論緣何能被反猶人群接受并利用,而文本歷史脈絡觀照下的“陰謀檢驗”最終將還原陰謀的原型。這四個層次彼此依托、層層遞進,形成艾柯復雜而立體的陰謀觀。
安伯托·艾柯;《布拉格墓園》;反猶;陰謀觀
當代歐洲重要作家安伯托·艾柯①國內對Umberto Eco的翻譯尚未統一,有安伯托·艾柯、安伯托·艾可、烏蒙勃托·艾柯、翁貝托·埃科、翁貝爾托·埃科等,本文采用安伯托·艾柯。常被冠以符號學家、哲學家、小說家、歷史學家、美學家、文藝批評家等各種稱號。作家與批評家的雙重身份為他提供了充分的表達手段,而讓他名聲大噪的則是其名號“寫小說的符號學家”。陰謀論是艾柯一直關注和思考的題材,貫穿在他各個時期的創作當中。他曾在早期小說《玫瑰之名》(1980)中帶領讀者近距離聆聽福爾摩斯式主人公威廉解析修道院謀殺案;在《傅科擺》(1990)中,主人公利用中世紀歷史學者卡索邦博士在“圣殿騎士陰謀論”得到的靈感編織計劃,幾乎顛覆世界歷史;在《波多里諾》(2000)中利用波多里諾及其朋友捏造致敬信與邀請函,偽造圣杯“葛拉達”;而在長篇巨制《布拉格墓園》(2010)中,艾柯表現陰謀論方式更為直接:主人公西莫尼尼以其專業陰謀締造方式偽造了世界著名反猶文件。后現代批評家琳達·哈欽用“歷史編纂元小說”定義以艾柯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創作的歷史小說,認為“此類小說在與歷史的互文中作為一種嚴肅而又詼諧的戲仿,在重塑現實世界和文學作品中發揮著平行(雖并非平等)作用”[1],可以看作是“歷史編纂學”(historiography)和“元小說”(metafiction)結合的產物。此言一出不僅解釋了艾柯以“偽造”和“惡作劇”為題材進行小說創作的原因,而且點明“偽造”對歷史書寫的重要作用。《布拉格墓園》繼承了艾柯一如既往的百科全書式小說特征,卻在評論界引起爭議。《羅馬觀察家報》刊登《安伯托·艾柯的邪惡旅程》一文,認為小說中談及的猶太人負面形象會混淆讀者視聽,由此對該書進行嚴厲的批判;而西班牙《國家報》則刊文認為,這是艾柯繼《玫瑰之名》后最好的小說。歷史上,伴隨十月革命中大量俄國貴族出逃,《猶太人賢士議定書》(又稱《錫安長老議定書》,以下簡稱《議定書》)初版被帶到歐洲,在滅猶浪潮中發揮過作用,因而“它被廣泛認為是現代陰謀文學的開端”[2]。小說中,艾柯將法國大革命、十字軍東征以及意大利復興統一等歷史事件與虛構主人公西莫尼尼的敘述雜糅在一起,亦真亦幻地展現歐洲中世紀風土人情的同時,影射出作者的陰謀論觀點,有人評論說:“艾柯讓我學習了溫文爾雅地運用謀殺的形式”。本文擬從艾柯的符號學觀點切入解讀陰謀的謊言實質,以艾柯的陰謀生成與接受理論探析陰謀的建構模式,同時將《議定書》置于歷史語境之下,還原猶太陰謀的本真面目,揭示出作者關于檢驗陰謀論斷真偽的方法,旨在說明猶太陰謀論的虛構性及其給猶太人造成了難以彌合的傷痛。
艾柯為《布拉格墓園》設計的許多背景、情節、人物經歷都與陰謀相關,展現出陰謀的內涵。從開篇西莫尼尼的化妝道具、貫穿整部小說的當局政府秘談以及主人公的偽造文書職業等,無不散發著陰謀氣息。在艾柯看來,陰謀的實質甚于小說本身,對陰謀的認識和處理已成為社會文明和道德倫理的重大問題。根據布萊克法律詞典定義:“所謂陰謀,即在兩者共謀或更多人合作下從事一些不合法的或者犯罪活動”[3]。C.R.皮登認為,“陰謀就是某個群體通過反向行動來影響事件的秘密計劃”[4]。以上表明,“人口并不多的猶太人密謀控制世界”無疑符合陰謀概念的要件。
《議定書》作為陰謀介質,反映著陰謀實質,折射出人類陰謀的符號學意義。艾柯曾在專著《符號學理論》中談到,“符號學也許給人以驕橫的印象,因為它把‘每種東西’都界定為研究對象”[5]5,陰謀亦屬于符號學研究范疇。小說中隨處可見符號,如政治文書、信箋材料、日記甚至遺書等。西莫尼尼長期搜集信息,以反猶符號《議定書》形式編碼呈現。書中12位猶太教拉比相約每隔100年齊聚布拉格墓園,密謀各種計劃企圖讓猶太子民控制全球。拉比的言論涉及商業、農業、宗教、司法等社會各行各業,其清晰、真實程度堪比會議記錄,受到反猶群體重視。長期以來,《議定書》淪為猶太妖魔化的符號介質被奉為反猶寶典甚至成為希特勒的枕邊讀物。
艾柯的謊言理論顯示,符號學既可闡明真理,亦可用來說謊。“符號可以認為是從能指的角度替代他物的東西。這種所謂的他物未必非存在不可,或實際就表現在符號介入進來以代表它的時候。符號學研究可用以說謊的每物,能否用來說謊是判定一物是否為符號的標準”[5]5。《議定書》被看作說謊符號,書中記錄著對猶太人最嚴厲的指控,如猶太人殺死基督教小孩祭神,猶太人擁有超強免疫力而成為世界上最危險的生物侵略者,“他們犯下的都是最惡性的重大罪行,好比詐騙、偽造、高利貸、惡性倒閉、走私、制造假鈔、盜用公款、商業詐欺,多到說不完”(250)。①文中對《布拉格墓園》的引用均出自安伯托·艾柯《布拉格墓園》.蔡孟貞譯.臺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以下只在引文處標注頁碼。隨著理性化社會和信息流動的加強,這一切指控已被證明為背離事實。然而,這種謊言在一定時期內有著旺盛的生命力,輕松取得人們的信任。換言之,符號的有效性并非要得到真實存在的印證,符號存在于人們意識而被賦予意義。讓虛構罪名成為真實指控,這是猶太民族傷痛的符號學解釋。
作為陰謀介質的《議定書》,其子虛烏有的文本來源亦反映出陰謀的實質是謊言。艾柯曾這樣解釋謊言:“一個符號X,代表的是一個不存在的Y”[6]。挖掘《議定書》的偽造過程,可以發現這是由一位精神分裂癥者拼湊道聽途說的信息得出的作品。整部小說由西莫尼尼、皮克拉教士與一位不知名敘述者共同書寫,艾柯以三種不同的字體區分這三名敘述者。西莫尼尼一覺醒來發現諸多詭異情況。由于記憶出現斷層,西莫尼尼僅保留語義學上的記憶,并不知道現實之物的指代含義。如,他記得自己是文書偽造者,認識大仲馬,光顧飛利浦小館時會點什么菜,但對行為的來龍去脈茫然無知。為了厘清身份,他用日記記錄日常事務。隨著調查的深入,他發現自己竟然就是皮克拉教士!參與陰謀策劃和偽造文書是同一人所為。小說還不止一次提到西莫尼尼求助精神病醫生,暗指他患上了人格分裂癥。由此可見,《議定書》是人格分裂癥患者喬裝身份混跡監獄、酒館、社團刺探的信息拼貼。西莫尼尼有豐富的偽造經驗,善于模仿筆跡、調整聲音,加上教士的證言,使人無法質疑文件真實性。西莫尼尼-皮克拉的默契,使他在完成《議定書》后說,“自從人格分裂癥痊愈后,我甚至連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了”(503)。以上分析表明,西莫尼尼是一位身份含糊、記憶游離、人品低下的職業謊言家;《議定書》純屬來歷不明、憑空堆砌。然而,這樣一部精神分裂癥者抄襲、改造之作,竟被當作真實存在,長期占據人們心理,成為反猶權威依據。
陰謀論中的“倒果為因”手段也直指猶太陰謀論實為謊言。一直以來,人們都在討論看似荒誕不經的猶太陰謀論為什么會被采信甚至利用。從陰謀產生的時間來看,在證據缺乏、理性或非理性分析都無能為力的年代,“倒果為因”的故事趁虛而入,成為滋生陰謀的溫床。小說中,猶太人陰謀曾多次準確預知未來事件,不難看出人們對“先知”功能的信任。究其原因,艾柯建議從“線性運動”概念開始理解,即“如果一個東西的運動方向是從A到B,那么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夠使它從B到A”[7]32。常識告訴我們,線性運動從A推測出B需要大量數據、計算、分析甚至假設,但從已知結果B反推條件A就相對容易。艾柯以《赫爾墨斯神智學》的創作為例闡明由果推因,文藝復興時期學者曾公認該書由摩西之前埃及的赫爾墨斯所著,而學者伊薩克·卡索邦提出此書沒有埃及慣用語的痕跡,最終證實《赫爾墨斯神智學》先于基督教寫成并影響了基督教。按照這種逆推,《議定書》的預測也在現實中一一應驗。如西莫尼尼安排猶太陰謀涉足城市地下工程:“每座城市將擁有地鐵和地下道:從這些地底隧道,我們可以把全世界的每座城市炸飛,一道毀了它們的機構和文獻”(497)。面對俄國老板果羅明斯基有關地鐵的質疑,西莫尼尼給出倒果為因的解釋賦予《議定書》先知預卜的特點:“您如果看過10年前刊登在《當代雜志》最后一版的拉比發言內容,就會知道布拉格墓園會發生在1880年,那時候,我依稀記得,倫敦已經有地鐵了”(497)。亦即,陰謀家刻意打亂線性順序,因果鏈中原先的線性秩序不復存在,“果”有可能作用于自己的“因”。這種“倒果為因”的情況常在陰謀論中發生。
陰謀的實質為謊言,佐以先果后因的時間發展軌跡,使虛構的《議定書》一步步走向“真實”,大大增加陰謀劫持真相的可能性。
除上述理論前提,陰謀生成方式也是建構陰謀的重要手段。如何編造出一個“荒唐”卻“可信”的謊言實則有一套現成思路。從《布拉格墓園》可見,“炮制猶太陰謀論”這個活動本身就是由“一小撮人背地里籌劃出的”陰謀,參與者為職業文書偽造者和俄國特工。艾柯認為,“人們感到不安全或不滿足時,需要一種看得見的敵人讓其壞情緒具體化,即制造出一位敵人供他們譴責,這比抽象的或者非人類的敵人要有效的多”[8]。猶太陰謀便是反猶政府利用各團體之間嫌隙安插的陰謀。
利用謊言作品對現實的真實影響是陰謀生成的基礎。“小說使人們陷入美夢的同時,亦能制造夢靨”[9]10。虛構作品在這個過程中往往起到“簡化”世界的作用。小說“敘述者”乘虛而入,將基督教社會經濟危機、暴力革命、黑死病等復雜矛盾簡化為“猶太陰謀論”,使無處求證的陰謀更為可信。海登·懷特曾說:“區分真實與想象事件正如歷史與小說的區別,……只有‘敘述者’存在的時候,‘真的’就是‘存在的’”[10]。真實與虛構、事實與偽造等二元對立無疑互為解釋。其中一元懸而未定時,另一元的真偽也無法確定。人們在無法判斷猶太陰謀的真偽時也不乏懷疑,這種懷疑對抵制陰謀產生過一定的作用。可悲的是,懷疑并未引領大眾走向真理,因為“極端的懷疑主義只會自我駁斥而陷入死路”[9]9。歷史事實表明,猶太陰謀論長期劫持真相,鮮少有人拿出證據推翻。從陰謀特征來看,陰謀存在著不可證偽性,無直接證據證明《議定書》里的論斷錯誤。長期“沒人尋找證據——事實上也沒有證據”[11]12,危機中的人們面對虛假與偽造難辨真假,情愿相信小說中的“事實”。用證據去證明不可證偽的陰謀恰恰證明了陰謀的存在性,人們采信了陰謀比它的真偽更關鍵。“一個陰謀越徹底,相關證據就越少。陰謀最奇異的特點就是人們在追尋證據的過程中發現‘難以相信的事情卻是他們唯一可信的’”[12]。在辨別陰謀真偽的過程中,懷疑主義竟成興盛陰謀論的“酵母”。因為“人類對未知恐懼感到不安時,就會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想象出一個世界,找到根源”[13]。以《議定書》為例,很多人相信“這是一部足夠引人入勝、讓人迷惑的真實會議報告,其主題可以造就完美的驚悚:陰謀、謀殺、特工行動。”[11]12。在信息閉塞的年代,這種作品足以讓人們無法分清虛構與現實,為陰謀生成提供了土壤。
采用相同題材的文學作品混淆虛實,以虛構指涉現實世界是陰謀的生成方式。《布拉格墓園》中,猶太陰謀論內容被《議定書》高度概括,即西莫尼尼以猶太賢士指導新進成員的形式入手,說明猶太人要從社會各方面惡意取代現存社會。追溯其成書過程發現,它由一系列虛構事件堆砌而成并以真實文件呈現,最終形成實實在在的“陰謀”。小說中,西莫尼尼借用大仲馬的歷史小說框架、參照獄友德國人若利的情節并整合尤金·蘇、杜森乃爾的作品精華拼湊了《議定書》。縱觀歷史,同樣題材的作品不在少數,如《馬基雅維利與孟德斯鳩在地獄的對話》(Maurice Joly)、《比亞里茨》(Hermann Godsche)等,這些作品雖獨立存在,但相互指涉,致使意義發生輻射、無限延異。時至今日,仍有人用“國際猶太陰謀”來解釋戰爭與革命、經濟危機與市場蕭條、恐怖主義與艾滋病。從《議定書》的生成對猶太陰謀論的影響上來看,猶太人總是與大量反猶題材文學作品糾葛不斷。所以,人們在閱讀《議定書》這類作品時常容易混淆現實與小說的界限,游離在各個版本“虛構的真實”之中。《議定書》正因為與其他虛構作品一起互為佐證,抹掉了虛實之線,給猶太人帶來無盡的災難。
歷史總是無法避免地受小說元素干擾。這種干擾如來自別有用心的陰謀家,則會更加危險地改變現實。陰謀制造者在利用小說時會產生不同結果,而《議定書》的結果是“危險地改變現實”。西莫尼尼承擔了包括框架構思、資料搜集、內容撰寫甚至維護“版權專利”的任務,使作品最終以完整會議記錄的形式呈現在人們面前。艾柯賦予他一套縝密清單式的陰謀構建條件,從時間、地點、實施者、步驟、道具等要素都反復試推,而后以“嫁禍”方式屢屢得手,海格力斯號一案便是明證。
小說中,試推法實為陰謀建構者生成陰謀的思路。艾柯認為,作為“科學的想象”,試推法在某種程度上具有解決問題的功能。當一系列奇怪的事件用現成規則演繹或者經驗證據歸納都無法得到合理解釋時,“事件調查者于是跳出‘正常思維之盒’外,基于充分的條件而非直覺提出一系列假設。錯誤和運氣在試推過程中都扮演著重要角色”[14]。西莫尼尼接受銷毀尼耶佛少校隨身賬本的任務后,經過認真試推,得出緊盯賬本毫無益處的結論。于是,“要讓賬本消失尼耶佛勢必得跟著一起消失,而且消失的方式得讓世人因為注意他的消失而忽略了賬本的消失”(192)。如果直接燒毀或炸掉官邸,那么行動太過惹人注目且有跡可循,說不定西莫尼尼還會受到指控。若想使陰謀密不透風,就得讓它遠離人群且不留痕跡。于是,一場海難陰謀初具雛形。對西莫尼尼來說,試推的清單越長勝算就越大,如果連最壞的結果都能應付,那么陰謀就可付諸實施。小說中多次陰謀策劃中,正是西莫尼尼的試推經驗和偽造職業使猶太陰謀作品讓“毫無防備”的人們深信不疑。
謊言強大的干擾力、文學作品錯亂的指涉以及陰謀家縝密的創作,將陰謀的生成基礎、方式和思路三個層面全面而深刻地展現出來。事實上,艾柯這一陰謀生成理論在小說中得到充分顯現,虛構作品《議定書》在成為現實存在之后影響了猶太人命運。
陰謀的生命力取決于陰謀的接受,受眾對陰謀的理解是陰謀建構模式的另一個關鍵點。接受理論批評家姚斯認為:“一部作品,即使他以嶄新的面目出現,也不可能在信息真空中以絕對的新姿態展示自身”[15]。艾柯“開放的作品”理論正是把目光轉向“非真空的信息”,包括兩個層面意義:其一,這是一種呼吁受眾參與的“能動的作品”,相對于“封閉的作品”。由于受眾身處各種情境,對于《議定書》的詮釋不可能局限一種。其二,“這類作品由于能夠顯現出在自然法則之下無法實現的出人意料的多種多樣的結構”[16]14,被稱為“運動中的作品”。以《議定書》為例,章節拼貼使整部作品猶如各式拼盤,造就一部影響力巨大的作品。
在艾柯看來,受眾在接觸作品前有一定的閱讀期待,這種期待的形成與其身處的社會歷史環境關系密切。受眾通常帶著自身理解或“成見”參與到作品意義詮釋中去,因此各個時期對反猶作品的詮釋勢必產生對文本理解的偏差甚至誤讀。以“猶太教堂”一詞為例,其詞義衍變體現了這一能指如何添加“反猶”所指。“猶太教堂”(synagogé)一詞最初僅指“聚會場所”,引申作“秘密集會”。隨著猶太教與基督教矛盾激增,該詞不可避免地帶有貶義并產生新內涵。對艾柯來說,“猶太教堂”是一種讓能指自由顯現的符號方式。他認為“詞匯所代表的含義是由歷史賦予的”[17]22,通過基督教社會不同時期的詮釋演變可以窺見受眾制造的反猶歷史。他曾兩次撰文探討“猶太教堂”如何飄離詞匯本意、最終與撒旦形象聯系到一起。16世紀巴魯埃爾神父的《關于雅各賓派歷史的回憶錄》直指法國大革命實為一場耶路撒冷圣殿騎士團和共濟會的陰謀,之后猶太人被認為是一切暴力的罪魁禍首。古德切小說《比亞利茲》中以色列12部落代表在布拉格公墓商談征服世界的情節,被各類作品不斷運用,最終出現在《議定書》上。《共濟會,撒旦的猶太教堂》(1893)一書使這一說法廣泛流傳。艾柯通過“考古”發現,隨后出現的“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說法主要出現在19世紀正統天主教,經受眾不斷沿用、引申、夸大而偏離該詞原意。艾柯認為這是捏造,“即使在特定的說教場合使用,我們也能聽出它背后的來龍去脈”[17]25。眾所周知,歐洲許多國家都有反猶傾向或爆發過驅猶事件,主要原因在于猶太教與基督教社會的宗教、經濟、種族沖突以及地域和社會隔膜。“猶太教堂”的詮釋雖然滿紙荒唐,但基督教受眾在一定想象和推理后愿意接受,因為這種歪曲的詮釋滿足了反猶群體的閱讀期待和心理需要。在基督教社會反猶前提之下,“猶太教堂”衍生出反猶意味不足為奇。
此外,“運動中的作品”從結構角度解釋了以《議定書》為介質的反猶作品如何被受眾采用。艾柯認為,這種作品結構“不是不同作品的個別結構,而是一種一般模式,它描繪的不僅是一組作品,而是一組這樣的作品,這些作品在它們同其接受者之間存在一種確定的欣賞關系”[17]22。小說中,《議定書》的作者西莫尼尼,正是這樣一位編排組合高手,其創作過程中充分考慮到各類身份的受眾,讓不同人群各自找到相信猶太陰謀的理由。陰謀論斷從簡單的一統作品走向不確定的個性化版本,從而在現實中獲得生命力。
他不該只準備單一的布拉格墓園故事,一份拉比的演講稿,而是好幾份演講稿,一份針對教士讀者群,另一份則針對社會人士撰寫,一份給俄羅斯人看,另一份則是寫給法國人。而且,不應該預先寫妥全篇,而是要像制造單頁的紙張一樣,分別寫成單張,再以不同的排列方式混搭,創造出各種不同的演講稿——這樣一來,就能賣給各式各樣的買主,并且根據每位買主的需求,安排創造出符合他們需求的演講稿內容(320)。
文本意圖讓不同受眾在不同立場得出不同推測。正是這種“運動中的作品”,給當時陷入懷疑主義的不同受眾量身定做出不同的“可能的場”,從而使他們對猶太陰謀論深信不疑。小說中,西莫尼尼采用讓讀者試讀、質疑、作者解答等環節來強化受眾的參與作用。看似簡單直接的提問實則是大眾質疑的典型問題。《議定書》的第一位試讀者是標準讀者、普通大眾的代表,他提出“杜林猶太區的拉比怎么會用法文來做會議記錄?”此外,果洛明斯基還提出需要為俄國大學生人群專門設計,因為他們是需要嚴格監控的熱血分子。西莫尼尼專門為大學生安排了一段內容,涉及到課程綱領、科目、教材等。出版之前多次修改,周全地解決了作品發表之后可能遭遇的提問,為《議定書》廣泛成功的接受做好鋪墊。打亂傳統的線性敘述順序、充分考慮各類受眾的需求并請讀者試讀、反饋,甚至預料作品的反響,造就了情節合理、反響劇烈的陰謀作品。
“能動的作品”與“開放的作品”的完美組合構成艾柯陰謀接受理論,其觀照下的《議定書》達到最大開放程度,為召喚受眾理解與接受提供理論支持。
艾柯文本策略中常提到的“過度詮釋”、“歷史脈絡”等思想與其陰謀建構模式中的“陰謀檢驗方法”頗為契合。在艾柯看來,雖然各類受眾對《議定書》都有詮釋的權利,但這并不能帶來無數種正確的詮釋版本。根據過度詮釋的思想,文本詮釋和意義產生不再以作者意圖或讀者解讀為指導,對文本解讀的無限衍義也不能得出任意詮釋的結論。“一個表達只有在與其相關的內容聯系起來時才具有意義”[18]。在對陰謀論斷真偽的檢驗中,艾柯試圖設置詮釋的界限,超出歷史范圍的詮釋則被認為是過度詮釋。偏離歷史語境的文本詮釋如果沒有界限,歷史脈絡將被割裂,極度危險的過度詮釋現象會將世界置于混亂。因而,在沒有與給定編碼相關的歷史內容聯系之前,任何詮釋都毫無意義。陰謀論作為一種歷史文本,對其解讀需要在歷史檢驗下完成。
與以往小說相比,《布拉格墓園》隨處可見對現實世界的隱喻,絕大部分情節可以溯源,這一點也暗示出作者對歷史脈絡的強調。艾柯在小說末尾附上“老學究的多余解釋”,說明除西莫尼尼是由幾位真實歷史人物拼湊起來的人物,其余絕大部分人物情節都確有其人其事。靜態地審視《議定書》,它由陰謀家精心策劃,符合當時基督教社會的排猶心理和歐洲統治階級的利益需要,似乎合情合理。“從理論上說,人們總是可以創造出某種體系使原本毫無聯系的東西產生出合理的聯系”[7]41。但艾柯認為有必要從歷時角度挖掘這部會議紀要的真實性。
面對真假難辨的《議定書》,艾柯開始思索有效、明確的方法對其加工和檢視。其中就包括文本真實意圖的檢驗方法,即“對一個文本某一部分的詮釋如果為同一文本的其他部分所證實的話,它就是可以接受的;如不能,則應舍棄”[7]78。艾柯認為微觀層面中詞義確定需要驗之于詞義同位群;同理,宏觀文本的真實性檢驗則需要在整個歷史脈絡中考察。《議定書》聲稱,拉比大力摧毀基督教義原則,破壞人民對君主的敬意,“猶太人控制下的共濟會”以隱秘方式操縱著世界。那么,在同一歷史時期內,“猶太人文本”的詮釋與“共濟會文本”的詮釋真的能互相檢驗嗎?根據《共濟會·憲章》記載,檢驗文本之一的“共濟會”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4000年。圣經時代的石匠掌握著知識,秘密交流著天文、幾何、解剖等知識,被認為企圖以科學理性方式重建世界秩序,但是,他們一直深陷陰謀論的漩渦,淪為恐懼、異端、神秘事件的箭靶。另一條檢驗文本“猶太人”是“一個賤民民族,猶太人對周遭環境所保持的態度的所有基本特征,都可以從他們這種賤民存在里推衍出來”[19]。自公元前4世紀,希臘化運動、羅馬暴行統治、臣服他國直至失去家園,都使猶太人遭受很大沖擊。由于信息和輿論被集中掌控,1903年俄國《旗幟報》首次刊載一系列“猶太人控制世界”的文章,使得“共濟會”和“猶太人”這兩條平行發展毫無干系的文本結結實實地聯系到一起。這便是歷史上“猶太共濟會”的文本由來,其中“猶太人”與“共濟會”并非能相互證實,因而衍生出的猶太陰謀論也不足為信。然而,歷史上猶太陰謀論產生之后愈演愈烈,除為宗教領袖利用排除異教,更多時候也為政客服務,此后形成一種更強大的社會無意識。由于長期受到歧視與鎮壓,猶太人懷著爭取社會公正和自身解放的目的投身革命,各種革命中都活躍著猶太人的身影。企圖坐穩統治地位的歐洲上層社會流行著這樣的看法,是猶太人帶來了各種思想激流和社會革命。“人民將不滿投注到沙皇身上。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敵人。能被辨認出來的敵人,能讓人害怕的敵人,一定是已經出現在自家家里,或者登堂入室的人。所以猶太人是最佳人選”(408)。于是,辨識猶太人的“記號”便逐步歸納出來:有體臭、特有姓氏、生育能力強、超強免疫力的猶太人在共濟會的掩蓋下利用秘密而又隱形的手段暗地里操縱著世界的各個方面。而基督教社會中,一個公認而又公開的事實是似乎人人都知道猶太人的陰謀甚至能輕松獲得他們的“會議記錄”。再次啟用艾柯的陰謀真偽檢驗法,發現《議定書》中的“猶太人的密謀”與“基督教社會的熟知”自相矛盾,因此,應摒棄“猶太陰謀論”的論斷。對艾柯來說,檢驗陰謀論斷的真偽與某一民族、階層或群體無關,任何文本都應符合同一歷史語境下的其他文本。
在陰謀檢驗方法中,不同的文本只有在相同歷史脈絡下相互印證,才能確定其存在。艾柯直言《布拉格墓園》是一部“千真萬確的小說”,僅展現《議定書》的偽造過程并將檢驗陰謀的砝碼留給歷史,這也彰顯出其后現代主義小說家的倫理責任。
《布拉格墓園》被看作考察歷史上猶太陰謀論的文化語境再現,是艾柯謊言實質、虛構生成、開放接受以及歷史檢驗等繁雜陰謀觀的直接體現。謊言理論下的陰謀實質是解釋陰謀生成與接受的符號學前提,陰謀的檢驗則是前兩者的深度延展。艾柯的陰謀構建模式揭示出《議定書》經過多次偽造與抄襲、采信與利用終究造就一部迫害猶太民族的文件。而作為后現代主義學者,艾柯不乏看到陰謀表層含義以外的歷史文本檢驗法實為人們觀察歷史的態度,亦是構建與重建歷史的磚瓦。《布拉格墓園》中蘊含的陰謀觀超越了小說本身的情節內容,可從中窺見特定歷史語境下猶太民族的傷痛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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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金龍)
I546.06
A
1001-4225(2016)09-0017-07
2016-03-22
何文玉(1987-),女,安徽馬鞍山人,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英語系講師。
石云龍(1955-),男,江蘇南京人,文學博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