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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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并不平靜[九章]
桂興華

她,最后迸出了一聲慘叫。
她,最后撲向已經不見蹤影的媽媽。
她,最后被躲進樹叢的準星扣倒。
她,最后成了一行讀不出聲的親愛的詩。
她啊,最后終于撐不住沼澤地里的那根木棍,上面牢牢系著她不斷奔跑著的多少遺憾!
一隊去炸毀,另一隊去守衛。
看誰更隱蔽,比誰更迅猛。
一隊最粗暴,另一隊最柔軟。
這一切,都發生在黎明。
搏殺,往往是無聲的。
靜悄悄中,誰拔出了兇狠的刺刀?射出了猥褻的子彈?張開了猙獰的網?
比叫囂更加殘酷的寧靜,至今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
隱隱約約中,還有姑娘跳向湖里洗澡。
為了一種布局:美麗,可以這么爽快地敞開……
奧斯維辛是波蘭南部的一個小鎮,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德國在這里建立了最大的集中營,面積達40平方公里,是希特勒種族滅絕政策的執行地。約110萬人死于該處。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可不愿排在這里。因為我活蹦亂跳,一刻也離不開水和空氣!
不能在這里站成活活死去、前胸貼著別人后背的一具尸體。連一滴淚也沒有!
最悲哀的是臨行前,夢想還在精心打扮,將最珍貴的一切與自己相伴。
沒想到在這死亡的入口處,我就這么在狼狗們惡狠狠地監視下,默默與無辜一起排著隊。我被命令全部脫光,換上灰白的條紋衫,緊接在剛剛誕生的哭后面,成為被注冊的沒有姓名的下一個鬼!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可不愿被窒息在這里。從哪里策動的小火車呀,塞滿了同我一樣牲口般的一批批噩運。竟然是為了迅速將我榨盡,像廢物一樣丟棄!
丟棄了我多少正在成長的希望啊,沒有人想到自己會奔向奏著樂的墓地!
這里,布滿了剝奪我最后呼吸的毒氣室和焚尸爐!這里,深藏著拷問我每一顆牙齒的法西斯!不容許我有別人一樣的血。不容許我留下任何行李。
告訴我,歷史:我的眼鏡去哪兒了?我的領帶放哪兒了?為何每分鐘要背負這么多奴役?挖與被挖的,都有更深的苦痛。抬和被抬的,橫在巨大的恐懼中。
為何每一眼要射來這么多仇恨,使零度以下的冬天更加寒冷。
每次火車離開時,總是被靈魂死死拉住。滑一步,就有一身陰郁的厚厚的雪落下。站臺,竟是生存向死亡的報到!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
心,可不愿被扼殺在這里。今天,這一大片、一大片茂密的樹林,就是110萬個我在風中喊著一陣陣委屈!喊著一回回被悶死的愛!那萌發的葉子,哪一片不是顫抖著的紀念?
此刻:我身邊系著粉色短裙的少女們啊,聽到了沒有?你們的秀發會被活活剪光,織成了一條條床毯。你們的美麗會被活活剝下,做成了一枚枚燈罩。
當年那群不見血的刺刀,閉在哪里了?那堆露著微笑的猙獰,埋在哪里了?
陰森的煙囪,舉著多少批接連倒下的手臂?整天審訊我的,今天得接受我的審訊!
如果我是110萬死難者中的一個;心,絕不會擠在這里!早已化作一柄路口的火炬,把這片死亡工廠燒成灰燼。
只為了:千萬不能再有下一個!
成為焦點,就得準備被嫉妒狠狠地踐踏。
來者并非全是崇拜。
那些已經黯淡下去的光,更會射來惡毒的讒言。
不是與路人一樣的手,一樣的腳嗎?
為什么偏偏是他們,把寫過的字、走過的路刻在這里了?
也許:明星不愿意高高在上,還是嵌入土地可靠。
這些深深淺淺的印記,是一本本打開的書,為何沒留一句話?
滲透著的,是在許許多多的非議中越積越厚的污水和汗水。
污水,總愛往潔凈處傾倒。
使得汗水,也年年破了紀錄。
如果沒有這條大道,也許就少了一層層誹謗的纏繞。
留在藝術之夜的,畢竟有沉默的閃光點。
誰如果混入污水,最終必然跌入陰暗的角落。
這個希望,非常渺茫。
越渺茫,就越又有勾引力!
她只認一張臉——沒有年齡、沒有時間的錢!
明知道你:如此短的準備,這么淺的庫存,怎么贏?
但這里有:Final hope!
來吧!輸紅了眼的賭徒!
你輸得只剩下最后一把加汽油回家的錢了,那就押上來吧!
說不定,還能贏回你的自尊,你的所有積蓄!
這里有:Final hope!
多么殘酷的創意!
剝走了你套在奢侈外面的最后一層皮。
這條輸油管里,一滴、一滴抽著你的血?。?/p>
不耗盡,不會放你走!
此刻:壓迫著你的她,就這么妖艷著,誘惑著!
這里有:Final hope!
與你在一起,需要勇氣。
只要那種奔涌還沒有終止;
我的眼前就會灑下你的喊,我的耳邊就會響起你的叫。
身邊的所有流淌,都不像你那么猛,也沒有你毫無顧忌的洋洋灑灑。
我怎能不關注你的行程?
天天在制造及時雨的你,當然滿不在乎。
與你的約定,實在太多。
每一種仰望,都有一個不同角度的你。
一叢又一叢天藍色的雨披下,請你別問我的年齡。
為了讓那些嫉妒繼續嫉妒;
我要讓已經止步的青春,伴隨著日夜奔跑的你!
只要濺到了你的一滴水珠,就是得到了你的一聲點贊!
為了這個點贊,我得再追趕千里、萬里。
是的,我喜歡這條僅僅停留在流行歌曲唇間的街。
這條街,只飄在女孩的胸前。
這條街,只刷在別人信用卡的密碼里。
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在我眼前晃。
迅疾的鞋幫,哪一雙不艷?
落伍的我,只能將交易放在街角的咖啡屋。
包里的那些年輕,也紛紛涌進門來。
她們沒瞧我一眼。
因為我來自另一條街。
我突然想起一首歌。
我不就坐在從前的那個歌名里?
唇間的這兩排牙齒,已經成了一條咬不動、嚼不動新詞的街。
雖然你還在加緊跑。
苦惱是一種病菌,已經蔓延到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它會使你直不起腰,邁不開步,喊不出一聲清亮亮的嗓。
痰,卻越來越黏。話,也越來越煩。
你涂的粉,會被它震落。
你換的衣,會由它減色。
你皺著眉抵抗,擋不住它的氣勢。
生命的賽場,拒絕皺眉。
怨,只會縮短你的豪邁。
誰不在苦惱中長跑?
只有當愉快踏來的時候,才會怒放你意想不到的健康。
病人家屬的對答:精短到了一口氣與另一口氣之間。
單音節,只彈關于誰。關于什么病。
走廊里擠滿了病人家屬。只關心:是否有一個關心親人的醫生。
門診的編號最重要。
不是按官位,也不是按錢袋。只是按排隊的遲早。
咳嗽聲,已經擊痛了幾代人的肺?
即使坐上了輪椅,都不愿意死神等在前面。
都忙著向能夠吼的嗓、能夠笑的臉、能夠跑的腿,靠攏。
也許有一天——病危通知單上的名字,會換上自己。
趁此刻,我們還是靜靜地陪伴。
不知道:最終是誰陪伴著誰?
脫光了嫩葉,你用枯枝記錄了一場災難。
然后,你坦然地倒下。
說:“別來救我!”
別讓一種話題,死死糾纏著奄奄一息的你。
你曾經出色過。
陰冷的包圍中,你拔出了明亮的金。
今天,朝霞發現:
少了你一個,會有更加蓬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