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鉆進了石頭，只可惜回了一下頭”——讀軒轅軾軻的詩集《在人間觀雨》《廣陵散》

李天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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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鉆進了石頭，只可惜回了一下頭”——讀軒轅軾軻的詩集《在人間觀雨》《廣陵散》

李天靖

軒轅軾軻，乍一見這名頭就覺得很古的。軒轅為復姓，系黃帝嫡孫。軾是古代車前的扶手橫木，軻是兩木相接車軸的車；軒轅軾軻四個字靠左邊都綴一車，一車四馬，頗有車粼粼馬蕭蕭的殺伐之氣。軒轅軾軻是不是喜歡駕馭古戰車出征，抑或他就是一乘古戰車，卻愛寫現代的口語詩，頗有戲劇性。

看了他的兩本詩集。他的一首《寫照》引起我的注意，抑或是自況。詩中一頭內心的獅子，是他雄心勃勃的寫照，他說“當獅子在胸/我橫沖直撞/如一座飛來峰/撞碎人間無數”；內心深山的一個他者——“當獅子遠去/我靜默為空山/兀兀窮年”，一顆孤傲的心。他的一首《登低》或可看作《寫照》的姊妹篇，也寫得非比尋常：一個不怕下地獄的人“……走完泥土后/就是巖層/我每下一個臺階/都要碰壁……費力接近著/十八層地獄”。人家都要“登高”攀龍附鳳，他卻偏要一路“登低”下地獄，且義無反顧，大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之氣概。另外，此詩仿詞的手法顯而易見。“登低”是“登高”反向思維的一種創造，可見他作為詩人的雙重抱負。

詩歌是語言的最高藝術。

除了上述的仿詞外，他詩里常會不時涌出一些“活色生香”的詞。譬如《斷橋》，“官人，叫我怎么說你好呢……是木魚好還是魚水好……”“到那時你顏面何以余世存/到那時你哭都找不到水立方”。“魚水好”與“木魚好”成對比，極寫白娘子的柔情；“余世存”“水立方”信手拈來，除了與時代接軌外，精準而不乏幽默；“泡壺雄黃酒，用普洱煮上六個茶葉蛋/小青兩個，我一個大的，你吃小三”，“吃小三”令人會心一笑。《首都發型》，寫百年來發型從“留光頭”到“留大背頭”，直到現代“把白云烏云染黃了/直接燙沙塵暴”，首都這個環境惡化的“沙塵暴”讓人不堪，在他眼里卻成為一種發型，一種令人驚駭的創造，接地氣。

詩人，照希臘文字的原意，指創造者。

詩人還是語言鍛造的工匠。軒轅軾軻，他是注重且自如地使用或創造一些詩歌技藝的詩人。《在人間觀雨》詩集第一首《太精彩了》，就用了反諷。反正不長，抄錄如下：“我坐在地球這個冷板凳上/看這場超寬銀幕的世界/忍不住率先鼓起掌來/卻沒有人響應//整個宇宙間/也就只有我這兩只巴掌/像上帝的眼皮/眨巴了幾下”，形象生動地寫詩人冷眼看這個世界——用宇宙的大視野，用冷抒情來表達內心的孤寂，十分大氣。他的《硬熊》也是這樣，像在看一部災難片。從硬熊的皮毛被制作成核彈頭都不能擊穿的防彈車時，“世界動物保護者”義憤填膺地走上街頭抗議，要求政府收回成命；但硬熊吃完了身邊的山頭便吃身外的崗哨和圍墻一步步朝人間走來，成為魔獸、世紀末最恐怖的洪水。人類除了搭乘挪亞方舟，唯一的方法就是，每天打開復讀機練習各種語言的問候語，向硬熊問好，討好它，與初衷的悖謬，揭示了處在現代社會，于生還是死的抉擇時的妥協及人格的分裂。

《嫉妒》，用“分蘗”為二的手法寫來，涉及了形而上的哲學意味。“作為作家的格里耶嫉妒/作為園藝師的格里耶”，“于是他用橡皮擦掉了自己的另一半”，像行為藝術，充滿了戲劇性：格里耶的植物要捯飭澆花剪枝，需要描寫時，園藝師的格里耶寫作太差，被扔進了萊茵河，你放棄了你的另一半，他也放棄了你；半個身子的格里耶成了全職男人。因為誰也離不開誰,合二為一的生命體，最后握手言和了，像一篇好看的寓言。充滿戲劇性的，還有如《三個沒想到》《戒指還有另一種用途》《在人間》等。《批發暴風雨》，寫暴風雨的制造者、供應商，寫它種種用途、不同型號，以及它制造的條件，最后說“暴風雨是免檢的/請用閃電寄給我訂單”，像短篇令人驚愕的高潮在結尾。說到結尾的精彩，也是他詩歌的特色，熔鑄了他的心血。

一首《在人間觀雨》共五十行，則是現實主義的。表達了詩人位卑不敢忘憂國、關注民生之疾苦、有力抨擊社會丑惡的擔當。主要用了鋪排的手法，富有變化內容豐富而龐雜且講求結構的整飭。第一行至第八行是單行體，均為轉折復句。直言真理，如第一句“在人間觀雨甚好，但雨會停”，不無隱喻；或如“在橙果放歌甚好，但農藥直嗆喉嚨”，直指當下社會的亂象；“在民間哭泣也好，但哭聲往往雷同”，訴說百姓共同的命運。第九行至第四十行是雙行體，又如“生米做成熟飯又被插進稻田”“在禪房凈身甚好，先把腦殼剃光/再把思想剃光”，而令人想起“文革”時期的荒謬而引人沉思；“在市井隱居甚好，隱進蝸居從牛逼縮成蝸牛”，揭示當下弱勢群體生活的窘困。第四十一行至四十七行又復為單行體,描寫百姓的凄苦的命運，對社會現實某些丑惡的鞭笞。第四十八行直至最后一行為三行體，表達了詩人寫作的態度：一首詩可短到“露出魚藏劍的把柄把專諸反扣在湯盆/長到沖破了全唐詩的封底把東坡撞進了南明”，狂狷而見殺伐之氣。

他還用這種手法寫了《數字》，從一寫到十。寫自己的經歷，從演藝，到“更二”，到干過鐵匠，吹過嗩吶，交過五個女人，又成了鞋匠，成為情種為女鬼送花，以及偶像，那種“九”，與理想。每一次經歷都頗為出奇。譬如寫我“更二”，“老大到河里游泳淹死后/失去了拳頭的庇護，變得更二了”；寫到五，“零距離過五個女人，第一個初戀牽過手/第二個初吻，濕到語言為止”，有趣，好玩，搞笑，卻欲哭無淚——活脫脫生活的原生態，但卻是嚴肅的。《烏鴉最后來》，也令人啞然失笑。

詩集作品中，軒轅軾軻“白日夢”的現象，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他做詩像是一個白日夢患者，很多詩就在這白日夢的狀態下寫成。“不可思議的造物（作家）從什么源頭汲取了他的素材，他如何用這些素材使我們產生如此深刻的印象。”弗洛伊德還說，“各種各樣的幻想，空中樓閣和白日夢……從每一個新鮮活潑的印象中接受那種可以稱作‘日戳’的東西。”軒轅軾軻一組：《如果一首詩里出現了車禍》，車禍是“下筆有些超速使/兩個甚至更多的句子撞在一起”；《如果一首詩里出現了槍聲》，“兩個相鄰的詞擦槍走火”；《如果一首詩里出現出現了擔架》，“靈感在思路漫長的長征中/英勇負傷，需要躺在擔架上”；《如果一首詩里出現了轟炸機》，“也許只是一只蚊子的倒影”；《如果一首詩里出現了光盤族》，光盤不是CD，而是不浪費食物的人，“長長的舌頭，把殘存的詩意舔得一干二凈”，寫詩寫得走火入魔。還譬如《我一直想穿過這條馬路》，生活的虛幻感，造成了對生活真實感的懷疑；《最后一杯水》頗為詭異，絕望之極的一杯水竟成了陪葬之水；《一張白紙》，表達的現實楔入生活的血肉腠理，結尾卻“一張白紙/寒光一閃/讓你手中的筆/掉下來”；《自己的隊伍來到眼前》，寫一個夢，死亡的夢，好在它是一個夢，而非現實。還有《話外音》的冥思，《天氣預報》的奇特與驚愕。他的這些詩，打開人們的另一種視域，領略人間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給人們勘破這個世道人心的另一種目光。

當然，亦如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

因此，軒轅軾軻也多用荒誕的手法。譬如《絕食》寫了新新人類的玩酷。在父母、女友、領導、朋友等人面前煞有介事地玩起絕食的游戲，女友卻拆穿了他的把戲，說“點到為止/別玩砸了”；領導卻說“在八小時之外”；詩人刻畫了新新人類一代人精神的荒蕪。無獨有偶的另一首《活著的好處》,鋪排至極致地刻畫一代人精神的枯萎，醉生夢死，追求形而下的眾生相,給人世界末日的絕望,“是無可挽回著被活結果著”。充滿了荒誕感的，還如《兇信》《絕食》《廣陵散》《盜馬》《挖個坑把他埋了》等。

軒轅軾軻寫不想嵇康被殺，一首《廣陵散》像一個新版。它的調侃不無辛辣且又荒誕不經，也不乏藝術的真實。此詩是詩人將自己與嵇康經歷一一對比來寫，或反襯、或古今時空滲透的充滿想象力的寫法，縱橫捭闔、天馬行空。從第一行“我放羊的時候你正在洗馬”到最后“你正出門……尋找一個浪子/想和他去笑傲江湖”“我卻……束發后跳下一葉扁舟把行囊輕輕放下”，其間，嵇康在被殺前一刻亡命天涯，他討飯，卜卦，吶喊，絕食，入黔，酣眠，結扎，出山，辭職，出門，與“我”的經歷一一對應、構成的夢境，而最終隨嵇康浪跡天涯，表達了詩人對嵇康桀驁不馴性格與高潔品質的景仰，也表達了詩人自己落拓不羈的心性與極具個人化試驗的寫作，一共四十八行，頗具有原創性。

木心寫的現代詩，我不喜歡，但說過的這一句很好：“藝術家是浪子。……帶足哲學、宗教的家產，浪出來。不能太早做浪子，要在宗教、哲學里泡一泡。”這“泡一泡”很有深意。倒是給每一位有抱負的詩人的箴言。

軒轅軾軻的口語詩寫得很好。還有不少好詩，如《艾略特夫婦》《布羅茨基研究》《云計算》《地球射日》《鐵心》《插圖》《愚人的特有視野》《三仙》《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服務區》《收藏家》等，各具特色，均可圈可點；《三個沒想到》的夸飾、《薄霧》的收斂等手法，《一個島的可能性》《在人間》對音樂性的追求，詩的審美性接近音樂,是對包含在詩性語言形式中的思想精神、情感意緒諸內容的一種演奏。

軒轅軾軻，他有將各種技法熔于一爐的自覺與自如。他深知自己想象力的極限在哪里，知道鍥而不舍地開掘自己形成獨特的風格，并將它發揮到極致，或追求一種可能性。讀他的一些詩，特別的一首《上輩子》，可去臺灣做客從白天海聊到夜晚的茶館——“迌膨風”一番。他的一首雙行體《浮雕》，寫得很有禪味：“本來我已鉆進了石頭/只可惜回了一下頭”，他曾鉆進了千佛山的哪一個佛頭？《金剛經》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他那顆心，怕是一時難以舍棄這個彌漫著煙火味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