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權力與國家安全：歷史與反思

王曉林，孫其龍

（天津財經(jīng)大學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研究中心，天津300222；中國海關管理干部學院，河北秦皇島066004）

金融權力與國家安全：歷史與反思

王曉林，孫其龍

（天津財經(jīng)大學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研究中心，天津300222；中國海關管理干部學院，河北秦皇島066004）

中國改革開放逐步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歷程中的經(jīng)驗教訓，特別是東南亞金融危機和華爾街金融海嘯的警示，使得金融風險與國家安全的關聯(lián)凸顯于世人面前。金融權力達至鼎盛的標志是信用化、債務化、國際化的貨幣體系，其勢力不僅可能操控人類現(xiàn)世生活的方方面面，還企求通過投資于未來而把握人類的終極命運。在可以展望的未來，國家仍然是絕大多數(shù)世人生存、發(fā)展的基本屏障。在中國，只有將金融權力掌握在人民政府手中，且用來為人民服務，才能確保共和國長治久安，進而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金融權力；信用貨幣；債權債務；國家安全

一、問題之緣起

中國在改革開放、構建市場經(jīng)濟體制、融入全球化的30余年歷程中，至少經(jīng)受了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和2008年華爾街金融海嘯這兩次重大金融事件的沖擊。盡管得益于數(shù)十年的歷史積淀、特定的環(huán)境和較及時的措施，共和國的國本尚未從根本上動搖，但是，重大金融風險極易危及國家安全的事實卻凸顯于世，成為國人無可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

貨幣在經(jīng)濟史上具有顯赫作用且對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具有深遠影響，相關論述實可謂汗牛充棟。然而，用“金融權力”一詞來概括這種作用和影響，或許為時不長。我們注意到這個概念，還是來自近來廣為流傳的英國經(jīng)濟史學者尼爾·弗格森的《貨幣崛起》（The Ascent of Money，2008；中譯本為2012）。弗格森在該書第六章的“導讀”中提出，“貨幣發(fā)展到今天，我們發(fā)現(xiàn)，金融權力的全球性平衡正經(jīng)歷著最驚人的轉移”，隨即以第一節(jié)專門闡釋“金融權力的全球性轉移”。［1］我們知道，康德使用過“金融威力”一詞，但查閱多種相關辭典，未見有“金融權力”詞條。再從網(wǎng)上搜索，終于查到，與弗格森《貨幣崛起》問世大致同時，美國《新聞周刊》雜志2007年10月20日曾刊發(fā)文章《四類新金融權力掮客》，作者是戴安娜·法雷爾和蘇珊·倫德（Diana Farrell and Susan Lund）。依此看來，就時間維度而言，“金融權力”概念之發(fā)軔與華爾街金融海嘯之萌顯和爆發(fā)基本同步。

參照尼爾·弗格森、戴安娜·法雷爾和蘇珊·倫德等人使用“金融權力”概念之所指，我們認為，所謂金融權力，就是指謂貨幣（債務信用體系）對人類生產(chǎn)和經(jīng)濟活動以及社會生活各方面之顯性和隱性的操控。若借用眾所周知的“基辛格箴言”來詮釋，即“誰控制了貨幣，誰就控制了整個世界。”換言之，若借用梅耶·羅斯柴爾德那句更為直白的“名言”來說，就是“只要我能控制一個國家的貨幣發(fā)行，我不在乎誰制定法律。”

貨幣（債務信用體系）的權力，或曰“金融權力”，是否真的如同基辛格基于政治家全球視野，或羅斯柴爾德基于銀行家個人視野所說的那么大？答案或許是肯定的，但對于金融權力的歸屬問題，則有不同的見解。例如，美國學者威廉·恩道爾提出：“貨幣（金錢）就是權力。這是古訓。但是這個權力究竟有多大、有多厲害，歷來很少有人能夠洞悉。”“貨幣權力應該被視為國家主權最重要的一個方面。沒有這個權力，一個國家就不能夠掌握本國人民的命運。”［2］前言恩道爾還引證亞伯拉罕·林肯總統(tǒng)的論述來支撐其觀點。1860年代美國內戰(zhàn)時期，林肯曾明確指出：“貨幣最初的發(fā)行權應該作為國家政府的獨家壟斷權保持下去。政府擁有創(chuàng)造和發(fā)行貨幣的權力、創(chuàng)造作為貨幣的信貸的權力，享有通過課稅和其他方式回籠貨幣和收回信貸的權力，這樣的政府沒有必要也不應該以支出利息去借貸資本作為資助政府工作和公共企業(yè)的方式。”他還說：“政府應該創(chuàng)造、發(fā)行和流通所有的貨幣和信貸，這些貨幣和信貸將用來滿足政府有支出的能力和消費者有購買的能力。創(chuàng)造和發(fā)行貨幣的權力不僅是政府的最高特權，它也是政府最大的創(chuàng)造機會。……人民能夠并且即將擁有與他們自己的政府一樣安全的貨幣。貨幣將不再是主人而將成為人類的仆人。”［2］49勿庸諱言，對于金融權力應由誰來執(zhí)掌，世人基于不同立場有著針鋒相對的論斷。而對立雙方均無可回避的一個焦點問題是，“主權”與“金權”，二者孰重孰輕、孰主孰從？此議事關“國家”的興衰存亡。據(jù)悉，美國歷史上林肯和肯尼迪兩位總統(tǒng)甚至為此付出生命代價。不過，其中可以不爭的或許是，從形式到內容，金融權力均對國家主權及其安全影響至深。

在經(jīng)濟全球化和高新技術迅猛發(fā)展的條件下，“國家安全”也有了不同以往的內涵和外延。鑒于“國家安全”事關中國建設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事業(yè)的成敗，乃是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頭等大事”，故若舍棄抽象的概念演繹，將“國家安全”之內涵和外延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緊密結合，對當代中國真正最具實際價值的，莫過于中央國家安全委員會近來對“總體國家安全觀”的相關界定。在該意義上，所謂國家安全，就是在維護獨立自主的國家主權基礎上，確保共和國在政治、國土、軍事、經(jīng)濟、文化、社會、科技、信息、生態(tài)、資源、核能等各領域、各層面的整體安全，其要旨是確保國家主權的獨立自主和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底線是“決不能在根本問題上出現(xiàn)顛覆性錯誤”。

二、金融權力之本質

任何事物的本質，絕不可能是早于該事物出現(xiàn)的先驗存在，而是與該事物生成、發(fā)展、滅亡的實然存在過程相伴隨的隱然存在。人對事物的認識，總是從現(xiàn)象到本質，從初級本質到二級本質的不斷深化過程。①認識和把握貨幣乃至金融權力的本質，也只能如此。

貨幣來到世間，最初被人們認識到的“本質”就是其交換媒介功能。斯密在《國富論》中甚至斷言，“貨幣的唯一用途，就是使消費品流通。”按照布羅代爾的“三個層次”分析框架，對于偏好使用價值、側重實體經(jīng)濟的“物質生活”和“市場經(jīng)濟”而言，貨幣作為交換媒介，不過是一種特殊商品，即能夠交換任何商品的商品。在“物質生活”和“市場經(jīng)濟”領域和層面，“交換媒介”業(yè)已揭示出“商品貨幣”的本質。②斯密的追隨者（甚至還有一些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者），至今仍然只認定這個本質。在他們看來，貨幣交換和市場經(jīng)濟實乃基于人的本性，即深深植根于人們與生俱來的“交換偏好”。然而，這實際上或許只是貨幣的“初級本質”。

若從“資本主義”這個最高層面看，認識貨幣的這個“初級本質”還遠不夠深入。因為，對業(yè)已成為“主義”的“資本”來說，“商品貨幣”畢竟受金銀等貴金屬數(shù)量的約束，太缺乏“彈性”，根本不敷其用。資本主義需要的貨幣，乃是具備點石成金功效的“信用貨幣體系”。③在馬克思之前，康德曾從倡導世界永久和平的視角，揭示出戰(zhàn)爭國債與近代資本主義貨幣體系的內在關聯(lián)。他指出：“作為列強相互之間一種對抗機制而言，則一種無從預見在增長著的、然而對當前償債要求又總是安全的債務的舉債體系，便是一種危險的金融威力了。本世紀內一個經(jīng)營商業(yè)的民族的這種巧妙的發(fā)明，乃是一項進行戰(zhàn)爭的財富，它超過了其余所有國家合在一起的財富。”［3］100而“在從屬于國家權力的一切勢力之中，很可能金錢勢力才是最可靠的勢力。”［3］126康德關于戰(zhàn)爭國債催生國際信用貨幣體系的論斷，后來也為國際金融中心的變遷所證實。尤瑟夫·凱西斯曾坦言承認：“國際金融中心的衰落常常是由戰(zhàn)爭引起的，不管最后結果如何，阿姆斯特丹的衰落就是很好的例證。”［4］

康德之后，尼采則進一步從人類道德譜系的源頭，揭示了信用（貨幣）的“債權債務關系”之本質。尼采曾經(jīng)考證，與信用相關，作為基本道德觀念的“責任感”，其實來源于“欠債”這個非常物質化的概念。“抵償損失的觀念是怎么產(chǎn)生的？它產(chǎn)生于債權人和債務人之間的契約關系。這種契約關系和‘權利主體’的觀念一樣古老，而后者還涉及到買賣、交換、貿易、交通的基本形式。”［5］44在尼采看來，所謂信用，首要且根本的是對于償還債務的責任之自覺意識和明確承諾。他指出：“個人責任感起源于最古老、最原始的人際關系中，起源于買主和賣主的關系，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中；在這種關系中第一次產(chǎn)生了人反對人的現(xiàn)象，第一次出現(xiàn)了人和人較量的現(xiàn)象。”［5］49尼采認為，人不過是“本身會估價的動物”，在這個動物看來，任何東西均有價格，所有東西均可清償，“這是正義的最古老和最天真的道德戒律，是地球上一切‘善行’、‘公允’、‘好意’以及‘客觀性’的開端。”［5］49人類最初的驕傲，以及對其他動物的優(yōu)越感，無不由此產(chǎn)生。毋庸贅言，與處理債權債務的實踐相關聯(lián)，“價格的制定、價值的衡量、等價物的發(fā)明和交換”催生了信用貨幣。從古代東方巴比倫人的泥板債務契約，經(jīng)過伊斯蘭商人創(chuàng)建的信用體系，以及皮亞琴察的票據(jù)匯兌交易會，進而通過阿姆斯特丹、倫敦、紐約等國際金融中心的運作，最終在近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進程中形成了國際債務信用貨幣體系。不難看出，在資本主義時代，從量和質上分析，“商品貨幣”之交換媒介意義上的流通業(yè)已不是主流，資本主義流通方式實質上不是“貨幣流通”，而是信用即票據(jù)（乃至電子數(shù)據(jù)）的流通，其本質在于必須不斷循環(huán)、永無止境的債權債務清算。無論人們是否認可，尼采的論證表明，不管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怎樣諱言道德，也不管本質與現(xiàn)象如何“背離”，集“利”與“權”于一身的現(xiàn)代貨幣體系，從源頭和本質上均無法擺脫諸如“誠信”、“責任感”這樣的道德要素。它的秘密就在于將道德貨幣化。這里存在矛盾？然而，這卻是事實。

信用貨幣的本質在于原則上和實踐中必須不斷循環(huán)、永無止境地進行債權債務清算。與商品貨幣的本質，即作為一般等價物或特殊商品的“交換媒介說”相比較，這可謂是貨幣的二級本質。正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包含了牛頓力學，卻不能簡單地或歸結為牛頓力學一樣，貨幣的二級本質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其初級本質，卻可以將其初級本質包含在內。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的觀點，不論是與康德和斯密相比，還是與尼采相比，都更為科學和深刻。關于以“物質生活”和“市場經(jīng)濟”為背景的“商品貨幣”的本質，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第一篇“商品和貨幣”的論述，眾人皆知且耳熟能詳，容不贅述。其中唯一需要強調的，乃是馬克思“已經(jīng)指出（第一冊第三章第3節(jié)b），貨幣充當支付手段的職能，從而商品生產(chǎn)者和商品經(jīng)營者之間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是怎樣由簡單商品流通而形成的。”［6］450長期被人們忽略的倒是《資本論》第3卷第五篇等篇章的論述，特別是在第二十五章“信用和虛擬資本”，以及第二十七章“信用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的作用”中，馬克思就超出“物質生活”和“市場經(jīng)濟”層面，居于最高層次的“資本主義”之“信用貨幣”本質的相關論述。

馬克思指出，首先，國債是信用制度的內核與基礎。“公共信用制度，即國債制度，在中世紀的熱那亞和威尼斯就已產(chǎn)生，到工場手工業(yè)時期流行于整個歐洲。殖民制度以及它的海外貿易和商業(yè)戰(zhàn)爭是公共信用制度的溫床。所以公共信用制度首先在荷蘭確立起來。國債，即國家的讓渡，不論是在專制國家、立憲國家，還是在共和國家，總是給資本主義時代打下自己的烙印。”［10］864最初生成于生產(chǎn)者和商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在13世紀至16世紀期間衍生為放貸人與借貸人（即發(fā)動戰(zhàn)爭的王室）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并且通過“相互預付形成信用的真正基礎”［6］450。“真正的信用貨幣不是以貨幣流通（不管是金屬貨幣還是國家紙幣）為基礎，而是以票據(jù)流通為基礎。”［6］451信用制度的生成帶有必然性，整個資本主義生產(chǎn)均以該制度的運行為基礎。于是，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信用制度的發(fā)展與貨幣經(jīng)營業(yè)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貨幣經(jīng)營業(yè)的發(fā)展又與商品經(jīng)營業(yè)的發(fā)展齊頭并進。“在這里可以明顯看到的是，銀行家經(jīng)營的是信用本身，而銀行券不過是流通的信用符號。但銀行家也經(jīng)營一切其他形式的信用，甚至貸放存在他那里的貨幣現(xiàn)金。”［6］454不管怎樣，信用制度還是降低了流通費用，它不僅導致不用貨幣也可以進行大宗交易，進而加速了流通手段的流通，以紙幣代替了金幣，而且促使資本形態(tài)的不同階段運轉加速，從而使再生產(chǎn)尤其是擴大再生產(chǎn)過程加速。

其次，以國債為基礎的信用制度催生了銀行，銀行以王室的債務和“信用”為抵押發(fā)行銀行券即紙幣，而信用制度中的貨幣絕非單純的、簡單的“特殊商品”即交換媒介，“把貨幣理解為工具，是荒謬的；它是資本的形式。”［6］482例如，“信用冒險家為了擴大他的營業(yè)，為了用一種騙人的營業(yè)來掩蓋另一種騙人的營業(yè)，會把他的融通匯票拿去貼現(xiàn)；但這不是為了賺得利潤，而是為了占有別人的資本。”［6］481

再次，國債還促使股份公司、各種有價證券的交易、證券投機，總之，使銀行統(tǒng)治和交易所投機興盛起來。與信用制度相匹配的銀行和股份公司的出現(xiàn)，在促使生產(chǎn)規(guī)模驚人擴大、資本高度集中的同時，也導致所有權與經(jīng)營權的分離，產(chǎn)生了貨幣資本家和金融貴族，以及專門用別人的錢來進行風險投資的投機專業(yè)戶。“在股份公司內，職能已經(jīng)同資本所有權相分離，因而勞動也已經(jīng)完全同生產(chǎn)資料的所有權和剩余勞動的所有權相分離。”“實際執(zhí)行職能的的資本家轉化為單純的經(jīng)理，別人的資本的管理人，而資本所有者則轉化為單純的所有者，單純的貨幣資本家。”［6］495不僅如此，“它再生產(chǎn)出了一種新的金融貴族、一種新的寄生蟲，——發(fā)起人、創(chuàng)業(yè)人和徒有虛名的董事；并在創(chuàng)立公司、發(fā)行股票和進行股票交易方面再生產(chǎn)出一整套投機和欺詐活動。這是一種沒有私有財產(chǎn)控制的私人生產(chǎn)。”［6］497

如此一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極少數(shù)人可以通過諸如股票這種形式，“合理合法”地掌控許多人的血汗投資，并隨意進行“賭博”，若賭贏則將大部分利潤收歸己有，若賭輸則由大多數(shù)人負責埋單。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信用為單個資本家或被當做資本家的人，提供在一定界限內絕對支配他人的資本，他人的財產(chǎn)，從而他人的勞動的權利。對社會資本而不是對自己的資本的支配權，使他取得了對社會勞動的支配權。因此，一個人實際擁有的或公眾認為他擁有的資本本身，只是成為信用這個上層建筑的基礎。”［6］497“社會財產(chǎn)為少數(shù)人占有；而信用使這少數(shù)人越來越具有純粹冒險家的性質。因為財產(chǎn)在這里是以股票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它的運動和轉移就純粹變成了交易所賭博的結果；在這種賭博中，小魚為鯊魚所吞掉，羊為交易所的狼所吞掉。”［6］498

勿庸諱言，即便是對照21世紀的現(xiàn)實，馬克思在19世紀的這些論述也可謂惟妙惟肖且入木三分。概言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只要這種“相互預付”的債權債務關系得以不斷循環(huán)，信用制度就能夠“把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動力——用剝削他人的勞動的辦法來發(fā)財致富——發(fā)展成為最純粹最巨大的賭博欺騙制度，并且使剝削社會財富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6］500

若論揭示從現(xiàn)象到本質的功力，哲學家群體理應占有優(yōu)勢。而馬克思、康德和尼采，在BBC（英國廣播公司）于1999年舉辦的“千禧年最偉大思想家”評選中，均榜上有名，分別列第一、第七和第十位。④無論如何，他們的相關分析值得引起學界高度重視。

三、金融權力的“熱暴力”與“冷暴力”

1．歷史表明金融權力首先表現(xiàn)在對國家權力之操控

在當代人的生活中，貨幣幾乎是不可或缺的，以至于世人都認可，“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貨幣之所以具有如此“權力”，即其擁有者可賴以支配他人他物的權利，從表象上看，就是它所提供的各種“便利”：商品貨幣可用以交換任何商品，信用貨幣則可以隨時隨地清算債權債務。當然，世上絕無免費的午餐，“享用便利”也要付費，“享用一切便利”則要以“接受操控”或者“完全依賴”來結賬。老子講的福禍相依，在這里又顯現(xiàn)出來。

然而，金融權力能夠操控現(xiàn)世生活絕不只是因為它可以提供交換、支付、流通等便利，真正支撐該權力橫行天下的還是暴力。眾所周知，任何商品貨幣的發(fā)行與流通，都要得到國家政權的認可和支撐，信用貨幣則更離不開政治權力。在馬克思看來，“殖民制度、國債制度、現(xiàn)代稅收制度和保護關稅制度”，［7］896以及“隨著國債制度的產(chǎn)生”出現(xiàn)的“國際信用制度”，［7］886乃是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崛起的五大支柱，集其“精萃”，或可曰“偉大的制度創(chuàng)新”的當首推“國際信用制度”。然而，“所有這些方法都利用國家權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暴力，來大力促進從封建生產(chǎn)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轉變過程，縮短過渡時期。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chǎn)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jīng)濟力。”［7］896對比之下，康德所言“金錢勢力才是國家權力最可靠的勢力”之論斷，或許只適用于封建制度及以前的商品貨幣流行時代，如《管子·國蓄第七十三》所言的“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zhí)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盡也。”

與之有所不同，現(xiàn)代信用貨幣體系即國際信用制度則是依賴國家權力而生成，卻又能夠超越國家權力而存在的超級金融權力。以公共信用體系——戰(zhàn)爭國債制度的形成為標志的現(xiàn)代金融體系，起初只是以“包稅”和“出讓年金”的方式運作。在這種體制下，由于國家政權的強勢，金主的風險極大。例如，菲利普四世就曾賴賬不還，反過來還抓捕并斬殺了所羅門圣殿騎士團的領袖且沒收其全部財產(chǎn)，其后果自然是使十字軍東征因斷絕財政支撐而陷入窘境。后來的銀行家則汲取教訓，為防止人財兩空而結成跨國放債集團。他們把國王們的債務打包成信用券在不同國家的金融機構之間買賣，形成債務人一旦失信則無法在任何金融機構再貸款的威懾效應。同時，他們還向戰(zhàn)爭的敵對雙方貸款以求制約均衡，并且以立法形式予以保障。

不過，上述舉措只是借力打力，還不足以從根本上操控國家權力。真正使政權屈從于金權的措施，乃是國家債務的永久化。用馬克思的話來講，就是通過制度化、法律化的國家債務，使金融寡頭成為國家和人民的“永遠債權人。”正如馬克思所言：“銀行的充分發(fā)展是從英格蘭銀行的創(chuàng)立（1694年）開始的。英格蘭銀行開始營業(yè)的第一筆生意，就是以8%的利率貸款給政府；同時它由議會授權用同一資本鑄造貨幣，這同一資本又以銀行券的形式貸給公眾。它可以用這些銀行券來辦理期票貼現(xiàn)、發(fā)放貨物抵押貸款、購買貴金屬。過了不久，這些銀行自己制造的信用貨幣又變成了鑄幣，英格蘭銀行用這些鑄幣貸款給國家并代國家支付公債利息。它一只手拿出去、另一只手拿更多的進來，這還不夠：當它拿進來時，它仍然是國民的永遠債權人，直到最后一個銅板付清為止。”［7］865換言之，只要國家債務永遠無法徹底清償，作為其信用符號的貨幣就可以源源不斷地被創(chuàng)造出來，反之，信用貨幣的創(chuàng)造只能停止。⑤這樣一來，金權終于可以成為由少數(shù)金融寡頭把持的“絕對權力”，同時超越了一切世俗權力。否則，就難以理解阿克頓勛爵當年為何痛斥：“英格蘭銀行已經(jīng)由銀行家的銀行變成了政府的政府，英格蘭銀行作為絕對的權力，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8］也難以理解美國（偏好嚴厲地解釋憲法的）30位國會議員，緣何在1957年針對美聯(lián)儲集體發(fā)難：“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涉及金錢的權力尤其如此。”［9］君不見，在莎士比亞筆下，作為商品貨幣之王的黃金，“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白、美丑、對錯、尊卑、老少、勇懦等對立面完全顛倒，然充其量不過“可以使異教聯(lián)盟、同宗分裂”［10］243。而在基辛格筆下，作為國際信用制度之魂的現(xiàn)代債務信用貨幣體系，則已經(jīng)能夠綁定石油、買斷糧食，進而控制各個國家、人類每個成員的生活乃至整個世界。

2．金融權力一定程度上操控人們的思想觀念

金融權力所賴以通行無阻的支撐要素，不僅有法庭、警察、監(jiān)獄、軍隊等“熱暴力”，還有“冷暴力”，即金權對世人思想理念、觀念信仰的控制。倘若前者奉行的是明火執(zhí)仗、巧取豪奪，后者則頗具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之奪魂功效。布羅代爾曾揭示：“在重力的作用下，河水總向低處流動。貨幣卻向經(jīng)濟生活的高層流動。”［11］水往低處流乃是自然行為，錢向高處走則是社會行為。后者促進了城市與鄉(xiāng)村、上層精英與下里巴人的兩極分化，造就了從美第奇家族到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輝煌以及各時期國際金融中心的遷徙。

貨幣在物質生活和市場經(jīng)濟領域內的神奇魔力，撕去了人世間一切友情、親情和愛情的溫情脈脈的面紗，“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10］275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宰的世界里，“世俗的基礎是什么呢？實際需要，自私自利”；［10］49“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錢”；“實際需要和自私自利的神就是金錢。”［10］52對執(zhí)迷于“經(jīng)濟理性”的蕓蕓眾生而言，世俗的基礎惟有實際需要和自私自利，世俗的神就是金錢。

馬克思說：“金錢貶低了人所崇奉的一切神，并把一切神都變成商品。金錢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獨立自在的價值。因此它剝奪了整個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固有的價值。金錢是人的勞動和人的存在同人相異化的本質；這種異己的本質統(tǒng)治了人，而人則向它頂禮膜拜。”［10］52之所以如此，還因為統(tǒng)治階級善于利用自己對物質生產(chǎn)資料和精神生產(chǎn)資料的支配權，改造和支配被統(tǒng)治者的思想。

“的確，路德戰(zhàn)勝了虔信造成的奴役制，是因為他用信念造成的奴役制代替了它。他破除了對權威的信仰，是因為他恢復了信仰的權威。他把僧侶變成了世俗人，是因為他把世俗人變成了僧侶。他把人從外在的宗教篤誠解放出來，是因為他把宗教篤誠變成了人的內在世界。他把肉體從鎖鏈中解放出來，是因為他給人的心靈套上了鎖鏈。”［10］12

金融權力無疑是統(tǒng)治階級的權力，而在統(tǒng)治階級內部，它不僅能夠操控政權，更能操控話語權，從而操控世人的思想觀念。在觀念領域，“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chǎn)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chǎn)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chǎn)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tǒng)治階級支配的。”［10］550

現(xiàn)時代大行其道的“普世價值”和“經(jīng)濟理性”，就是代表金融寡頭思想理念的“典范”。譬如，“人權高于主權”⑥的主張，就與理性經(jīng)濟人的訴求高度匹配。在這面大旗下，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追求自己的私利，而且絕對屬于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高尚行為”。

其實，理性的經(jīng)濟人所能“自由選擇”的別無他途，惟有“賺錢、賺錢、賺更多的錢，最好是不費力也能賺大錢。”只要看看人們趨之若鶩地求職于各種金融機構，就會明白此言非虛。與古代奴隸在主人鞭笞下他律地“主動選擇”勞作（而非休閑）相比照，現(xiàn)代經(jīng)濟人的此類“自由選擇”，差別只是出于其“自律”欲望的驅使而已。精明地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理性地不懈追求私利的經(jīng)濟人只能是一盤散沙，對任何國家而言，這都未必是其安全穩(wěn)定之基，但對意識自覺且組織嚴密的金融寡頭集團而言，他們當然是強化其金融權力的世俗基礎。

3．金融權力還企圖通過投資而掌控人類未來

金融權力不僅能夠操控人類現(xiàn)世生活的方方面面，還企圖通過投資于未來而掌控人類的終極命運。在這方面，尼采超人哲學倡導的“債權人分享的一種主人的權力”［5］45之理念，與金融寡頭自覺成為國家和人民的“永遠債權人”之訴求，或許一脈相通。向未來投資之所以成為必須之舉，究其緣由，最根本的恐怕就是，倘若只向現(xiàn)實需要投資并滿足償還過去的債務，則債務終有一天會被徹底清償，但那樣一來，以債務為基礎的現(xiàn)代信用貨幣體系就會徹底崩潰，金融權力也將隨之消匿無蹤。反之，若不斷投資于未來，以滿足“用錢生錢且生大錢”的無度欲望，則債務即可永遠延續(xù)，以債務為基礎的現(xiàn)代信用貨幣體系就會可持續(xù)堅挺，金融權力也將隨之愈益強大。現(xiàn)代債務信用貨幣體系雖然生成于特定的時空，但其一俟出現(xiàn)就具有超越時空的特性，即它源于歷史卻旨在把控未來。

康德當年抬頭仰望星空，低頭思考心中道德法則之余，曾斷言人類最大的野心和勇氣就是企求掌控時間，即預測、了解和操控未來。安托尼·吉登斯將現(xiàn)代性喻為“冒險”，實際上此觀點源于康德：人生最具不確定性的冒險就是預測進而操控未來。聯(lián)系到康德對戰(zhàn)爭國債制度的先見批判，他的這個觀點之重要性則不言而喻。“交易未來”有賴于信仰。伊斯蘭商人發(fā)明的信用貨幣體系，雖然曾經(jīng)成就其中世紀商業(yè)貿易的輝煌，但囿于其教義的約束，及其對國家、政府的見解，最終未能成就伊斯蘭文明的“大國崛起”之夢。不過，該體系經(jīng)美第奇家族、皮亞琴察匯兌交易商乃至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加工改造，以及后來一系列“金融創(chuàng)新”，既借助“熱暴力”加以實施，又借助“冷暴力”予以粉飾，終究導演了近500年來“大國崛起”的歷史。

進入21世紀，鑒于現(xiàn)代債務信用貨幣體系業(yè)已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地位，西方精英干脆完全遮掩了它利用“熱、冷暴力”的實質，直接宣喻其特立獨行的地位，將它同“硬、軟實力”并列，美其名曰“巧實力”。其實，近代以來西方真正施行的三權分立，乃是金權、政權和輿（論）權的“分立”。與所謂（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并立，相互掣肘”的流行說法不同的是，此三權中，金權轄制政權和輿權，后二者可以相互制約，彼此說“不”，但誰也甭想對真正的“龍頭老大”即金權說“不”。在此意義上，巧暴力轄制熱暴力和冷暴力，巧實力駕馭硬實力和軟實力。

可確證此論不謬的詮釋俯拾即是。就近可以想想兩年前一度聲勢浩大的“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結局（特別是期間司法當局和輿論界的作為），回頭還可看看1989年8月15日《美國基督教箴言報》刊文的闡釋：“對蘇聯(lián)的偉大美元攻勢正成功地發(fā)展。三萬顆核彈頭和用最新科技成果裝備的世界上最大的軍隊卻不能掩護自己的國家領土拒絕滲透的美元，它已經(jīng)把俄國的工業(yè)消滅一半，打垮了共產(chǎn)主義意識形態(tài)并瓦解了蘇聯(lián)社會。蘇聯(lián)已不能抵抗！所以，專家們預言說，它的覆滅是最近兩至三年的事。”其論斷的“深刻性”和預言的“準確性”，世人皆有目共睹。

不難看出，信用貨幣體系之“威力”和效用不成問題，關鍵問題乃是“信用的壟斷和濫用”。關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基本特征，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1845年就有所描繪。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他們曾寫道：“當商品充斥德國市場，而在世界市場上盡管竭盡全力也無法找到銷路的時候，按照通常的德國方式，生意都因搞批量的和虛假的生產(chǎn)，因質量降低、原料摻假、偽造商標、買空賣空、票據(jù)投機以及沒有任何現(xiàn)實基礎的信用制度而搞糟了。”［10］513近現(xiàn)代歷史的實踐證明，在壟斷下濫用的信用，一定是表面上冠冕堂皇、信誓旦旦，背地里毫無底線，最不守信用。君不見，當代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信用貨幣體系之所以孕生出華爾街金融海嘯，恰恰是因為它踐行“買空賣空、票據(jù)投機以及沒有任何現(xiàn)實基礎的信用制度而搞糟了。”

四、金融權力之反思

了解到現(xiàn)代金融權力的威力，它對國家安全的影響和作用幾乎可以“毋庸贅述”了。在總體上，它有能力縱橫捭闔一個主權國家的獨立自主和分裂統(tǒng)一；在各領域各層面，它有能力左右一個國家的政治、國土、軍事、經(jīng)濟、文化、社會、科技、信息、生態(tài)、資源、核能等方面的安危。其威力如此巨大，國人不可不察。筆者認為，為確保國家金融安全必須堅持以下三個原則。

1．確保人民幣之主權貨幣地位不動搖

在人類文明史上，能夠長期抗衡或挑戰(zhàn)抑或操控、改換政權的力量，絕不是民權而是金權。各種情況因時因地而異。在商品貨幣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代和地域，特別是歷史悠久的大國，政權大多穩(wěn)居強勢地位，對金權形成轄制態(tài)勢并始終防止其單獨做大，盡管由于權錢交易導致政權力量不斷削弱甚至改朝換代，但換湯不換藥，后繼政權對于明目張膽地以錢治國終究也有所忌憚。周邊小國雖然國情各異，但受中心大國（如中華文明圈、羅馬帝國）或同宗文明信仰（如伊斯蘭文明圈）之影響，金權在這些國家也難以取代政權的強勢地位。

相比之下，在信用貨幣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地域和時代，情況則有所不同。信用貨幣體系雖為伊斯蘭商人的創(chuàng)新，但在其文明中只是用來團結同宗而不是用來攻擊對手。該體系被移植到地中海沿岸和歐洲時，正值羅馬帝國崩潰，群雄蜂起，“國家”多達400多個，彼此征伐，戰(zhàn)亂不斷，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相仿。有所區(qū)別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呂不韋，僅利用金銀珠寶等商品貨幣來運作，就為大秦帝國的統(tǒng)一立下汗馬功勞，因功高蓋世曾權傾朝野，但最終還是一朝覆亡，金權仍然拜倒在政權膝下。而信用貨幣體系一旦被引進歐洲，則迅即與戰(zhàn)爭國債相結合進而形成制度，成為有效攻擊對手的利器。彼此之間的戰(zhàn)爭無利可圖之后，又將殖民地戰(zhàn)爭引向全世界。500年間400多個國家迄今只剩44個，錢不僅沒有越打越少反而越打越多，富甲全球。個中奧秘，從荷蘭同西班牙交戰(zhàn)期間，阿姆斯特丹銀行能夠合法地貸款給西班牙的事例中，可見一斑。本來，在歷史短淺且處于戰(zhàn)亂紛飛年代的諸多小國中，各國都亟需籌集資金以維系戰(zhàn)爭，金權縱橫捭闔的能量就有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的空間。此時金權若能實現(xiàn)“國際化”，實可謂打遍天下無敵手。其后，由于先天不足之故，西方世界的政權在與金權的博弈中，時常只能甘拜下風。誠如馬克思所言：“雖然在觀念上，政治凌駕于金錢之上，其實前者是后者的奴隸。”［10］51

信用貨幣體系國際化之后，金權漸對政權形成強勢地位，資本無祖國，貨幣無國界的本性愈宜凸顯。就連美國的開國元勛們，也曾為此擔憂。《獨立宣言》的主筆杰斐遜在《關于重構銀行法案的辯論》（1809）中指出：“我確信，威脅我們的，不是常備軍隊而是（私人）銀行體系……如果美國人民允許私人銀行控制貨幣的發(fā)行，那么銀行和那些將要依靠銀行成長起來的公司會首先用通貨膨脹，然后用通貨緊縮……剝奪人民所有的財產(chǎn)，……貨幣發(fā)行權應該從銀行那里奪回來，還給人民，它應該屬于人民。”［2］41美國前國務卿威廉·詹寧斯·布賴恩（1906）也指出：“富豪統(tǒng)治一個共和國是最令人憎惡的，它比君主制更專制，比貴族制更無情，比官僚主義更自私。它在和平時期掠奪國家，在災難的時刻密謀反對國家……現(xiàn)在，扭轉這一滔天罪行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2］357時下流行的輿論都在呼吁將“（政府的）權力”關在籠子里，在這里，問題或許是如何同時將金融權力關在合適的籠子里。

2．確保人民幣永遠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動搖

作為交換媒介的商品貨幣，若掌控得體，即能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反之，若被少數(shù)人囤積居奇、操控市場，則勢必天下大亂、貽害無窮。同理，作為債權債務“契約符號”的國際信用貨幣體系，若被少數(shù)金融寡頭掌控，則必定危害至極、無以復加，終會使“民權”意義上的一切“自由、民主、平等、博愛”化為囈語幻夢。當然，信用貨幣體系若掌控得當，也有惠澤天下、澤被蒼生之功效，人民幣就是范例。

人民幣的成功，從根本上說，一是共和國的貨幣主權在握，二是人民政府的信用穩(wěn)固，三是金融業(yè)主要服務于發(fā)展實體經(jīng)濟和增加人民福祉，四是人民群眾的信賴。核心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政府掌握貨幣主權且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要旨是杜絕以錢生錢。人民幣的實踐，正是馬克思所預言的，信用制度也是“造成轉到一種新的生產(chǎn)方式的過渡形式”［7］500之最好例證。

顯而易見，問題不在于金融權力本身，而在于誰來掌控、為誰掌控、如何掌控它。本來，貨幣體系涉及地球上一切人的切身利益，它與所有人都有密切關系，所有人都是其利益相關者，因此，原則上所有人都有參與權、發(fā)言權、表決權。按照“民權”意義上的“民主”原則，金融權力是地道的公權力。此等公權力若化為少數(shù)人的私權力即特權，無論有任何借口，均不僅與民權、民主之原則相悖，而且與天理、人倫之底線相悖。托克維爾曾說：“對享有特權者來說，最危險的特權是金錢特權”，“金錢特權比起權力特權來，所給無幾，卻危害更大。”［12］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任何事情，一旦說到本質層次，泛化的語詞背后所包含的真實含義，就需要人們認真加以剖析。例如，在“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討論中，“政府”指謂的是全體國民的代表，還是不同既得利益集團的代表？其政策是有利于全體國民，還是個別既得利益集團？“市場”說的是艱辛打拼的萬千中小企業(yè)，還是一言九鼎的若干跨國公司？市場環(huán)境的維護與營造是要鼓勵發(fā)展實體經(jīng)濟，還是虛擬經(jīng)濟？說到“政府不要與民爭利”時，那個“民”究竟是廣大“平民”，還是少數(shù)“豪民”？尤其需要辨析的，它到底是本國“國民”，還是他國“外民”？在討論這些問題時，有良知的學者理應將其講明白，此時此事若含糊其辭，無異于引誘國人飲鴆止渴。歷經(jīng)百余年屈辱后，中國人民經(jīng)過60余年的艱辛探索和努力奮斗，方才贏得今天的成就。期間的經(jīng)驗教訓不勝枚舉，而在經(jīng)濟建設領域內，最寶貴的經(jīng)驗之一，就是獨立自主的共和國政府成功地建立并確立了自己國家的信用貨幣體系，并將其作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事業(yè)的得力手段。說到底，讓人民幣為人民服務，而不是讓人民為人民幣（遑論美元）服務，也是極硬的道理。

3．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必須堅持量力而行的原則不動搖

本文寫作期間，欣聞中國建設銀行（倫敦）有限公司與中國銀行法蘭克福分行，被授權成為倫敦和法蘭克福兩地的人民幣業(yè)務清算行。值此，人民幣在國際化道路上又邁進一步。欣喜之余，又有些“杞人之憂”浮上心頭。所慮之處用老百姓的話來形容，就是“有多少干糧走多少路。”任何國家的貨幣之國際化進程，均要與該國的硬、軟、巧實力相匹配，唯有在其實力所能有效控制的范圍內，該進程才能發(fā)展的扎實、牢靠。

回顧歷史，無論是黃金或白銀那樣的“商品貨幣”，還是從英鎊到美元這樣的“債務信用貨幣”，莫不如此。否則，一旦發(fā)生諸如南美、東南亞金融危機那樣的“風吹草動”，極有可能反受其害，甚至有被一劍封喉之虞。

其實，與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實際進程相匹配，人民幣逐步走向國際化乃大勢所趨。因此，建立上海自貿區(qū)，在海外擴大人民幣業(yè)務清算機構，都不是“問題”。這里的問題或許在于，人民幣國際化的主導權究竟由誰來掌控。若通過上述機制，以我為主，在互利的基礎上，大力開展與金磚五國、伊斯蘭世界、歐盟以及亞洲鄰邦的貨幣相互結算業(yè)務，則必定會為改善國際信用制度釋放巨大正能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無論如何，中國人都必須明白，“貿易自由”與“金融自由”根本不是一回事。前者只涉及商品流轉，后者搞不好就會造成“主權易位”。

列寧曾講“和狼在一起就要學會狼叫”，還引述俄國俗語：“上戰(zhàn)場別夸口，下戰(zhàn)場再吹牛”，他所闡釋的就是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與狼共舞的游戲規(guī)則。例如，對資本項目“放開”千萬要慎之又慎，底線是恪守“等價等量交換”原則，決不可在“金融自由”的口號下搞單向度開放，結果是別人可以在中國經(jīng)濟的任何領域包括核心禁臠隨意進出，而我們卻被有效阻止在別人的相同領域之外。說到底，與狼共舞終究要憑實力。

最后，借用布羅代爾的話來說：“偉大的實干家是有自知之明的、能夠準確地量度自己的能力的狹窄有限性的人，是選擇把自己保持在這個狹窄有限的范圍之內，甚至利用不可避免的事物的重量以便把它加到自己的推力中去的人。任何反對歷史的主流——這種主流并不總是明顯的——的努力都是預先注定要失敗的。”［13］

注 釋

①列寧說：“人對事物、現(xiàn)象、過程等等的認識是從現(xiàn)象到本質、從不甚深刻的本質到更深刻的本質的深化的無限運動……由所謂第一級的本質到二級的本質，這樣不斷地加深下去以至于無窮。”（詳見《列寧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78）。

②布羅代爾認為：“我們在確定資本主義的位置時，必須一方面拿它同各經(jīng)濟領域相比較，另方面拿它同各商業(yè)梯級相比較，資本主義處在最高的一級。這里，我們又回到本書一開始提出的關于三個層次的模式：形式多樣、自給自足和墨守成規(guī)的‘物質生活’；建立在‘物質生活’基礎上的經(jīng)濟生活，它的輪廓比較分明，相當于我們所說的市場競爭的經(jīng)濟；最高一層是資本主義活動。”在布氏看來，“很難在資本主義和（市場）經(jīng)濟之間劃出截然的分界線，而二者的對立我們以為是有決定性的。”（見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第2卷，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495-496）。

③參見王曉林《中國科學發(fā)展經(jīng)濟學導論》，北京：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14：60～76。

④1999年，BBC在網(wǎng)上舉辦“千禧年最偉大思想家”評選活動。最后由網(wǎng)民選出自公元1000～1999年期間的10位思想家。按得票數(shù)排序為：馬克思、愛因斯坦、牛頓、達爾文、阿奎那、霍金、康德、笛卡爾、麥克斯韋、尼采。在入選的10人當中，哲學家和科學家各有5位，唯獨馬克思同時還是舉世公認的最重要的經(jīng)濟學家。載于《參考消息》1999年10月7日第6版。

⑤格雷伯對第一種世界紙幣通貨——英鎊也做了類似的精彩剖析。他說：“只有在亨利不償還債務的時間段內，欠條才能充當貨幣使用。事實上，這正是最初建立英格蘭銀行（第一家成功經(jīng)營的現(xiàn)代化中央銀行）的邏輯基礎。……直到今天，王室仍然沒有償還那筆貸款；它不能被還清。一旦那筆貸款被還清，英國的整個貨幣體系將不復存在。”（見大衛(wèi)·格雷伯《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49）。

⑥馬克思斷言：“自由這一人權的實際應用就是私有財產(chǎn)這一人權。這就是說，私有財產(chǎn)這一人權是任意地、同他人無關地、不受社會影響地享用和處理自己財產(chǎn)的權利；這一權利是自私自利的權利。”［10］41

［1］尼爾·弗格森．貨幣崛起［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256．

［2］威廉·恩道爾．金融海嘯一場新鴉片戰(zhàn)爭［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9．

［3］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4］尤瑟夫·凱西斯．資本之都國際金融中心變遷史（1780-2009）［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242．

［5］尼采．論道德的譜系［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韓毓海．一篇讀罷頭飛雪重讀馬克思［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179．

［9］H．W．布蘭茲．貨幣貴族［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39．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1］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第1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647．

［12］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289．

［13］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第2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984．

責任編輯：黎貴才

F069．9

A

1005-2674（2016）10-059-10

2016-05-21

王曉林（1951-），男，河北遷安人，天津財經(jīng)大學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研究中心學科首席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經(jīng)濟學范式研究；孫其龍（1969-），男，黑龍江七臺河人，中國海關管理干部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