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眼睛看“五彩”——從歷史切入

賈列克

【編者按】研究瓷器的文章常見于各個報紙雜志，或從胎土工藝上分析，或從器形紋飾上闡述，或從山水花鳥人物描繪上賞玩。更有甚者人云亦云，針對拍場某個天價拍品而推測、拔高、遐想……此文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作者以歷史作為切入口，通過歷史的重要節點、重大事件和重點評判，引發出五彩瓷器在明清兩代形成的兩座難以逾越的高峰！若是脫離了萬歷、康熙兩朝的社會、經濟、文化和瓷器制造工業的大背景，是很難理解為何五彩瓷器給予當時的歐洲乃至日本那么深遠的攀比和影響。本文作者現供職于深圳地震局，早年從事專業媒體工作十余年。

藏家賞瓷，歐美、日本大家偏好宋、元，國內拍場近幾年幾乎是明清官窯一統天下。以“雅”而獨樹一幟的雍正瓷自然在小眾圈里卓爾不群，青花、粉彩、琺瑯，甚至文人味十足的“淺絳”確實各有特質，怎么喜歡都不為過。但在陶瓷史的長河中，為何偏偏萬歷和康熙兩朝凸顯出兩座“五彩”的頂峰！不禁讓我們聯想和深思。

單從燒造技術、用料來源、皇帝老兒喜好等，對某些器物、某個朝代作孤立的論述或許還說得通，尤其是從陶到瓷，從單色釉到多層次、滿畫面……但萬歷與康熙兩朝恰恰是幾千年中國文化史演進過程中極為重要和特殊的一大段，有“遞進”關系，有相同相似之處，更有可圈可點的比較色彩。正如黑格爾所說： “只有黃河長江流域的那個中華帝國，才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國家。”

“明清之際”，是研究中國歷史學者圈的行內話。它指的就是明代萬歷至清代康熙，也即16世紀末和17世紀的一百多年歷史。大哲學家王夫之稱之為“天崩地裂”的時代。此一段，明代中后期商品經濟在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促進下，得到了長足的進步，為文化的發展提供了比較充分的物化手段。而資本主義萌芽方興未艾，早期啟蒙文化由西方開始滲入，宗法專制雖顯頹勢，卻仍是統治主體。有意思的是用比較學的方法，我們注意到同處五彩瓷兩座頂峰之一的康熙朝，在康熙帝滅了鰲拜親政后妙招迭出，停止圈地，放寬免稅年限，促進經濟發展，南巡親民，修書建制，但仍緊抱程朱理學不放，在開放海禁的同時又明令禁止南洋貿易。我們于是乎可以作出一個判斷，兩位皇帝任職期間，政治皆有開明的跡象，刺激了經濟發展，帶動文化繁榮，社會生活多姿多彩。

無獨有偶，萬歷、康熙兩朝雖然有很多是非敗筆留與后人評說，但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極為彪炳的戰功，到今天仍可津津樂道。“萬歷時代”徹底擊敗日本，昂首東方，甚至有軍事家私下說，憑一國之力打敗倭寇，自萬歷以后再無建樹。康熙皇帝更是了不得，撤除吳三桂等三藩勢力，統一臺灣，驅逐沙俄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開創一代偉業！

僅憑戰場上的輝煌，就應該在與歷史并進的文化中找到載體，找到與之相伴的影子， “五彩”的喜慶、濃烈、夸張，在萬歷、康熙兩朝達到頂峰便有其歷史的必然性。這也是筆者刻意在香港及拍賣會上收幾件萬歷、康熙兩朝五彩瓷器的初衷之一。

大型戰爭的捷報傳來最能讓人聯想到歡慶的背景是色彩，而且是濃墨重彩！五彩雖不是萬歷一朝所創燒，但萬歷五彩瓷興盛及器形多樣和色彩艷麗等時代特征已在中國陶瓷史上留下無可替代的一筆。

研究瓷器器形的演變不難發現，大體是古時簡樸，隨著時代的遞進日漸繁雜、多樣，這其中明代的器形變化最為明顯。清代藍浦在《景德鎮陶錄》中專門論述到明代陶瓷“制作益考，無物不有”。嘉靖、萬歷始更是創新之作頻出，單以文具一項，筆盒、筆洗、水丞、硯臺、顏色碟、溫盂、印盒等無所不有。雖不能完全比肩永、宣、成時期的精致，但確實厚重古樸與輕盈華麗兼而有之。

筆者在自己的藏品中，選幾件五彩瓷器供廣大藏友觀賞。首先呈現的是萬歷五彩龍鳳紋茶葉罐（見圖1-1）。此種器形屬稀有奢侈品，尤其是從明代傳至當下，即使在拍場，近些年也尋覓不見。五彩是在斗彩的基礎上發展而出現的一種釉上彩瓷，一般以黃、綠、藍、紅、紫等彩料按圖案紋飾的需要將彩料施于釉上，再在“彩爐”中二次焙燒而成。五彩不一定就是五種色彩，三、四、六種亦可，但紅彩必不可少。五彩可分為青花五彩和純釉上五彩兩種。明代沒有釉上藍彩，都以釉下青花代之。五彩與后來出現的粉彩相比，燒造溫度較高，色彩厚實、濃烈，故又稱“古彩”“硬彩”。

萬歷五彩特征鮮明，簡單概括為四個字“濃翠紅艷”（康熙五彩與之不同的鑒定要點也恰恰從這四個字上作文章，后面將敘述）。此茶葉罐高15.5cm，直口，口徑4.5cm，平肩，桶腹餅底，底心微凹，底徑10.5cm，底足施釉沾砂，胎堅質細密，有明顯使用痕跡（見圖1-2）。整體上展現出萬歷五彩色彩的濃艷凝厚。圖案裝飾布局繁密，技法稚拙，線條纖細，圖案不拘規整，設色上突出了濃翠紅艷的色彩裝飾風格。有資料顯示，在日本古陶瓷中享有盛名的“伊萬里”瓷和“柿右衛門”瓷均得益于萬歷五彩，只不過加金彩而已。

此茶葉罐器形規整、飽滿，手指觸摸罐內約二分之一處，有明顯人T接胎痕跡，遠觀四平八穩。罐口沿恰到好處的伸出，不失靈秀。濃艷夸張、對比強烈的色彩搭配，肥厚光潤的釉面和折射出的蛤蜊光盡顯幾百年的時光帶給它的“寶氣”。尤其是紅彩的凸顯，無論是主題紋飾的龍與鳳，還是肩部的火云（見圖1-3），底部的如意云頭，都直觀地感受到“棗皮紅”的魅力！在《孫瀛洲陶瓷研究與鑒定》一書中，孫先生結論性的語言是：只有萬歷一朝是先畫好紅色輪廓，然后填黃色，其他朝代均無。

我們知道，鴛鴦代表夫妻，仙鶴代表父子，而鳳凰作為百鳥之王正是代表著程朱理學的核心價值之一——君臣。整個明代，雖然中后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尤其長江中下游一帶自然經濟的發展，對中國延綿兩千年之久的宗法專制制度形成包括文化上的沖撞（這在《金瓶梅》《三言二拍》等章回小說中有體現），但宗法制社會硬是犟到了1840年。從這個意義上說，龍鳳呈祥的茶葉罐非皇宮而不得見，更何況是五爪龍，且龍鳳同高！（通常是龍在上、鳳在下）有專家斷言： “明清五彩，基本是皇家專用，有的有款，有的無款。”寫到這里，筆者不禁想到所有研究明代史的人非讀不可的一本書，即明末科學家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宋應星論及他所處的時代為“盛名極盛之世”。萬歷皇帝縱有千錯，他能幾十年不上朝，國家機器照樣正常運轉，社稷固若金湯，打得小日本元氣大傷，除了知人善任，一定有其過人的瀟灑本事。無論萬歷皇帝如何迷戀仙丹和后宮，但仍能真心實意尊重比其大整整17歲的萬貴妃，并且與之相濡以沫。對比當今仍可能稱之為“奇跡”。龍鳳能等齊，火云繞四周，舞爪欲展翅，霸氣且逍遙。從這件小小的五彩茶葉罐上，我們品味到的時代氣息太多。論述瓷器上龍紋的文章已是不少，此器單單就鳳紋的繪飾，比之本文下面將要提到的康熙五彩器更勝一籌！

康熙五彩，雖不如青花那樣達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界，但仍不失為五彩的另一座高峰。而且白它以后，再無興盛。僅晚清民國想仿而不逮。通過比較式的研究我們注意到，萬歷五彩影響日本，而康熙五彩又有利用洋彩的痕跡，難怪法國路易十四皇帝定燒了不少康熙五彩瓷，至今法國國家博物館每隔上幾年才舍得拿出來展覽一次。

前面勾勒歷史時不難發現，萬歷與康熙恰恰在一個特殊歷史時段的頭與尾。兩位皇帝執政時間長，執政期間經濟快速發展，文化亦呈繁榮之勢，但抱元守一的宗法專制仍主宰著社會，不可動搖。

康熙五彩瓷在器形上較之萬歷更多大器，色彩的運用更為自如，濃淡適宜。尤其是對綠彩的拓染、點綴，使得“湖水青”般的綠色為后人津津樂道。這件康熙五彩鳳麒紋大盤（見圖2-1），直徑28cm，雙圈足，外圈足為13.5cm，內圈足是12.5cm。外圈足內露胎，胎質細密；內圈足內施釉并繪雙線圈青花蕉葉紋（見圖2-2），此雙圈足T藝是康熙一朝獨有。在2013年7月21日深圳市一家拍賣公司的拍賣會上受到藏家追逐。此盤外的折枝花卉筆者無意多費筆墨“畫蛇添足”，但是盤內紋飾頗值玩味。

鳳凰從天而降，威風八面。麒麟“馬首是瞻，躊躇不前”，前面提到的鳳凰代表的君臣關系在此得到形象的再現。一輪朝陽升上樹梢，蕉葉的茂盛和延伸的院墻既寧靜又莊嚴，樹桿如棟梁般的筆直最是讓人欣羨（見圖2-3），山石的起伏和若隱若現既體現出深不可測，又暗自驚嘆畫師對綠色的拿捏和匠心。畫面疏朗有致與萬歷五彩風格大不相同，但鳳凰翅膀的畫法有些呆滯，缺乏想象力，鳳尾邊飾也有過密的感覺。

另一件康熙五彩鳳麒紋折沿盤（見圖3-1），直徑30cm，圈足，足徑15.5cm。構圖的主題已不言而喻，四季花卉伴隨著五只麒麟環繞，飄忽的祥云包圍著鳳凰。鳳凰是那 “神龍見尾不見首”的高高在上，讓麒麟們觀之而生畏，趨之而不及。五彩中綠色的使用在此盤畫中更是隨處可見，倒是偏不讓麒麟沾綠色不知何意。此盤開光式的構圖與圖1-1有些延續關系，鳳尾的飄逸倒也自然，但鳳翅的結構仍少見古拙，云彩的畫法到了康熙一朝已無定式，當然花卉、山石的活靈活現較之萬歷五彩有了極大的提高。這一大盤也在深圳同一場拍賣會上亮相。圈足上的印文尚未猜透（見圖3-2），還待專家指教。其胎質同樣細密并伴有糯感（見圖3-3）。

2012年在廣東博物館的“海上瓷路——粵港澳文物大展”上展出的一件康熙五彩瑞獸紋大盤（見圖4），我們注意到在沒有鳳凰的當頭籠罩下，麒麟怒目中閃爍的兇悍和身軀的矯健，比之圖2-1、圖3-1中的麒麟要威武得意、生動得多。難怪史學家公認康熙爺再開明，卻也抱住朱熹理學不放，戴名世《南山集》的文字獄事件讓康熙爺也飽受后世詬病，這是題外話。

五彩瓷由盛到衰有著歷史的必然、科技進步，粉彩、琺瑯的取而代之也算各領風騷。關鍵是收藏切不可先看款，再看紋飾、釉、胎、器形，那是“錢”字在暗暗作怪，你說五代磁州窯、宋代耀州刻花瓷、龍泉青翠如玉有款么？我們欣賞萬歷、康熙兩朝五彩，正是應朝著明代用筆的荒率自然、了無拘束、從容閑適的風格，和康熙一朝開創的滿而不密、繁而不亂、間疏有透氣、視覺有動、靜的匠心獨具的意韻，由此來體會五彩“紅”與“綠”的魅力和它在陶瓷大家庭中極為醒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