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巖
《少帥》導演張黎從一開始就認定李雪健是扮演張作霖的最佳人選:“五十多歲的男演員演這個角色,容易匪氣有余,俠氣不足。雪健身上有俠氣。”
讀完劇本,李雪健去了一趟沈陽的張家大院。在那里,他看見的四件東西是張作霖一生的提綱:一進門的張作霖雕像,瘦小干枯,“像一個算命先生,又像一個會計”。進了客廳,沙發旁一具東北虎標本,虎頭上有醒目的“王”字。標本旁邊是張作霖與子嗣的合影。后院有一間供奉關羽的祠堂——張作霖在世時,外人不得入內。后門外是張家開辦的銀行,“挺大的,里頭好多蠟像”。
李雪健覺得,把這家銀行和張作霖雕像放在一起想特別有意思。當地人告訴他,在東北,張作霖的名聲比較好,因為在張作霖手上,東北沒丟過一寸土地。
張家大院之行,讓李雪健有很多感受,他找到張黎:你給我提點要求吧。張黎給了李雪健五個字: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戲里磨。
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李雪健對“五字真言”的揣摩己爛熟于胸:
“天是什么?天時。那個年代什么年代?亂世,各種思潮,各種勢力。天也是天命,六子出生之前,他算過一卦:這小子跟他是今生父子,前世冤家。他抽到這個簽以后,這個孩子就一直在他的第一個老婆身邊,他就沒有讓這個孩子在他身邊待過!”
“地是什么?當時的中國一盤散沙,軍閥征戰,大多數人的信念都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個‘君,你說是君子也好,帝王也好,當時政府無能,到了君不君的地步,沒了是非,沒了道統。于是江湖出焉。江湖文化在張作霖身上反映最強烈的就是拜把子兄弟、騙子文化。他對日本玩的就是騙子文化,日本人在他身上什么也沒得到。”
“親是什么?我說是基本的民族情感,他沒有丟失一寸國土。彌留之際,他對六子說的話是:六子,六子……回奉天,回奉天……”
“師是什么?秦始皇統一了六國,他統一了東北三省。秦始皇會為了他的政權焚書坑儒,張作霖會絞殺李大釗,他為了達到個人的利益會不擇手段。六子回到他身邊之后,他讓他當年的老師教六子,那個老師被六子給氣跑了,后來他在自己的司令部里給兒子找了兩個老師:郭松齡和楊宇霆,他死后,這兩個人還在影響著張學良。”
這套“天地君親師”的世界觀并沒有給主旋律男一號李雪健帶來違和感:“這是藝術創作。對演員來說,好人也好,壞人也好,大都是職業責任,都要鮮活。你演一個概念性的人物,他就沒有力量陪襯主角,不會加分,反而會拉分。”
走紅毯,“確實有些頭暈”
李雪健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一幅油畫,可以擺屋里百看不厭。“我沒有這個條件,所以我要不停地變換。”他演過林彪,演過李大釗,演過宋江,演過李鴻章,演過秦始皇,演過北京胡同里的好人宋大成,演過老舍筆下的鼓書藝人,演過1980年代的實驗話劇《WM》,演過焦裕祿等黨員干部,也演過國民黨的省長李培基,并因此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
在被記者問到如何在表演中做到“無我”時,李雪健給出的是一系列老派的答案:“用角色跟觀眾交朋友”;“準確的表演就是最好的表演”。“合理特別重要,不合理性就是玩、娛樂一下,一個角色要能活起來,必須是合理的”;“斯坦尼、布萊希特、梅蘭芳、卓別林,風格不同,但合理性是貫通的”。同時,他堅信:好的表演一定有即興的成分,“比如這個茶杯,按照設計,你應該摔碎它,你摔一下沒碎,接下來怎么辦?你怎么‘圓過去,讓沒摔碎這件事變得合理?”
李雪健在與觀眾的近距離接觸中,理解了即興表演的堂奧:同一個戲,打同一個點,給小學演、給工人演、給大學生演、給部隊演,觀眾的反應可能完全不同,表演者必須隨機應變。“趙樹理去給老農民念魯迅的東西,他聽不懂,所以趙樹理才寫《小二黑結婚》。”琢磨這些道理的時候,李雪健是貴州凱里210廠業余宣傳隊的隊員、解放軍第二炮兵7784部隊業余文藝宣傳隊的隊員、總政話劇團的借調演員、空政文工團的大龍套。
憑著“傻小子睡涼炕”的勁頭,大龍套在1980年的話劇《九一三事件》中嶄露頭角。為了扮演林彪,李雪健在一個月里餓瘦二十斤,為了找“手冰涼”的感覺,每次上臺前還要少吃。同事說:把這小子化裝后擱天安門上能把人嚇死。演出結束,王光美上臺慰問,堅決不與“副統帥”握手。
這是成功的開始。十年之后紅遍大江南北的《渴望》和當年的主旋律票房奇跡《焦裕祿》讓李雪健嘗到了走紅地毯的滋味,“確實有些頭暈。”1991年,京、津三次舉行李雪健表演藝術研討會。
“我走到這步不容易,我是業余出身,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專業演員。我真的就差感謝了。”李雪健說過:吃盒飯的時候最幸福——因為吃盒飯證明他又能演戲,又能掙錢了。之所以是“又”,是因為他患過鼻咽癌。放療中,兄弟姐妹怕他瞎想,讓他畫畫、寫字。李雪健為自己取了一個筆名:“逞能雪健”,因為兒子李亙經常問他:“你又逞能了吧?”
老年題材,“在我們這兒沒人看”
2002年,李雪健復出,表哥田壯壯夸他的表演有了很大變化。“我自己沒有這種感覺,但我有一個念頭特別強烈:珍惜每次機會,拍一個少一個了,我還想多拍幾個。”
2015年,李雪健在電視劇《嘿,老頭!》里扮演老年癡呆癥患者劉二鐵。這不是李雪健第一次扮演阿爾茨海默病患者。1993年,與張艾嘉合演的電影《往事如煙》中,李雪健扮演一個1949年從天津漂泊到臺北的相聲藝人,晚年患上老年癡呆,只記得年輕時的事情,從臺北回到天津。二十年后再演老年癡呆癥患者,李雪健想的是“中國的人口老齡化問題越來越嚴重,誰都躲不了”,“這個題材像一面鏡子,放在家里,讓每個家庭成員照一照”。
按照劇情,劉二鐵是個酒鬼,因此夫妻分離,父子不睦。察覺到自己患病后,他給兒子打電話,對方沒有接聽。為了演出劉二鐵的懊惱、傷心、倔強、無力,李雪健設計了一場戲:二鐵想喝酒,卻無法把酒倒進酒杯,用酒瓶對著嘴灌也不行,后來他索『生把酒瓶倒扣進搪瓷缸——一個精細的動作被下一個不那么精細的動作取代,二鐵始終沒有喝到酒,他的手不住地顫抖,酒杯磕碰著酒瓶,酒瓶磕碰著搪瓷缸。
有一場戲是劇本里沒有的,二鐵的兒子跟青梅竹馬的女友出現感情危機時,患上老年癡呆的父親突然唱起兒子和女友小時候常唱的兒歌:“你伸手指頭\我伸手指頭\拉拉鉤\咱們都是好朋友”。這個讓觀眾飆淚的華彩段落,傳遞出明確的信息:主人公是一個病人,但他也是一個父親。
出品方擔心老年題材觀眾不愛看,在《嘿,老頭!》里加了很多年輕人談戀愛的戲。這讓李雪健略感遺憾,盡管他也知道,“大家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之前老年題材的法國電影《愛》很深刻,很人性,在我們這兒照樣沒人看。”
“我是一個死不回頭的人”
對李雪健來說,演焦裕祿就是演自己的父輩。
“我在山東巨野生活了十多年,那地方挨著蘭考,黃河古道、鹽堿地、逃荒要飯、餓死人。《一九四二》里的張國立就是我姥爺,只不過他是年年逃荒,不是因為哪一年遭了災。一提焦裕祿,我們那的人不叫書記,叫伯伯。”在巨野,李雪健的父親是公社書記,除他之外全家人都是農村戶口。父親經常講的家史是自己14歲時,爺爺的頭被日本鬼子砍下來,吊在城門樓上。李雪健小時候,父親常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帶他下鄉去工作,頂著風沙,走了東村走西村。1960年代,全國選一千名地方干部,支援三線建設,父親是其中之一。那時候,少年李雪健在火車道旁邊撿串聯知青扔的甘蔗頭,到大山上挖一種叫“雷公屎”的野菜,采不知名的野果。
“我懂得焦裕祿,那一代人中像他這樣的人不少,滿懷熱忱,受苦受累,勤勤懇懇,腳踏實地,不謀私利,一心全在工作上,想著讓大伙都過上好日子。我就是想在銀幕上把那一代人肯定下來,這個念頭讓我激動。”電影取得的成功一度讓李雪健微醺:“一開始是組織看,后頭就不用組織了,好多人自己買票去看,而且有人看二遍。在上海特別火,一開始我們以為是窮地方火。”
拍電影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兒,妻兒時時為他揪心。但這擔心沒有太大效果。“我是一個死不回頭的人,骨子里有‘再來的念頭。不吃香不怕,努力,再來!”李雪健戴著助聽器,放療損傷了他的聽力。他的兩腮有些凹陷,但眼睛很明亮。回答問題時,他經常重重地“嗯”一聲并點頭,笑起來會瞇起眼睛、縮起脖子。(資料來源:壹讀、騰訊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