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祥
對文學經典的期許
□劉金祥
文學創作與發展的特殊規律和固有法度,決定了衡量文學經典的標準很難統一和固化,但至少有一點不容否定:只有經得住時光淘洗和時間檢驗的優秀文學作品,才能成為真正的經典,正如美國“耶魯學派”著名批評家、文學理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所說,“不能讓讀者重讀的作品無論如何算不上經典”。一部文學作品之所以是具有生命力的經典,就在于不同時代的論者和讀者都能有興致對其進行深入闡釋和反復閱讀;而從美學角度來看,則在于經典作品既塑造了形神畢肖的人物形象,又積淀了豐富深邃的思想,還體現了獨特卓異的審美追求,臻于文學性、思想性和審美性高度契合與完美統一的境界。
在我國文學發展漫長而輝煌的歷程中,詩、詞、賦、曲、散文和小說等文體在其勃發時期和鼎盛年代,都曾顯示出一種文體的優越性、不可替代性和無法超越性。但21世紀以降,這些璀璨炫目的文體,特別是長篇小說似乎風光不再、日漸式微。進入新世紀以來,盡管我國文壇涌現出 《塵埃落定》(阿來)、《長恨歌》(王安憶)、《歷史的天空》(徐貴祥)、《暗算》(麥加)、《秦腔》(賈平凹)、《生命冊》(李佩甫)、《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黃雀記》(蘇童)、《滄浪之水》(閻真)、《江南三部曲》(格非)、《繁花》(金宇澄)、《花腔》(李洱)、《你在高原》(張煒)、《推拿》(畢飛宇)等一批榮膺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但令人憂戚沮喪而又無法回避的嚴峻現實是,包括長篇小說在內的敘事文學的興盛時代,正在凄楚地走向枯萎甚至悲愴地趨于衰竭。與之相伴,葆有經典屬性的文學作品越來越顯得鳳毛麟角,包括上述獲獎作品在內的諸多長篇小說并未進入當下多數國人的閱讀視野,大都難以成為流布廣泛、傳承久遠的精品佳作。鑒于文學精品尤其是經典作品創作現狀堪憂前景黯淡,21世紀初期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也處于比較難堪和尷尬的境地。僅以始終占據文學創作結構主體地位的敘事性文學作品為例,由于近年來很多敘事性作品涉獵題材領域狹窄、跨越時空幅度仄小、狀繪社會心理輕淡、觸及人本人性淺薄、運用創作手法粗糙,以至于我國文藝理論界無法從審美角度——尤其是從敘事詩學角度對其進行解讀、評判和言說,許多文藝理論家、批評家不得不被迫借用其他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一些語匯和范式:啟蒙、批判、民主、科學、權利、反抗、顛覆等等,將文藝理論這個原本規范而嚴肅的學科身份改造得十分模糊、可疑和乖謬。也就是說,文藝理論界所關注和談論的道德問題、社會問題、文化問題和價值問題,現今已無法以具體的“文學形式”加以切進和介入,而往往只能是不顧邏輯地直奔主題,這顯然是跨界越位地闖入了文化史范疇和思想史界域。另外,文藝理論界的關注點也逐步游離文學作品的主題意蘊,遁入唯技巧主義、唯方法主義的研究誤區。在2014年召開的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第十一屆年會上,一些文藝理論專家、學者呼吁應對文學表現形式給予更多關注,正如會議紀要所指出:“文學把對于過去的紛亂的記憶塑造成某種特定的形式。文學形式是令人信服的,文學形式又是令人難以忘卻的,文學之所以具有某種至關重要的社會功能,是由于它不同于歷史和新聞報道。”但是,面對迅疾推進的經濟全球化和加速進行的國內社會轉型體制轉軌這一時代大勢,會議紀要避重就輕地所表達的虛妄觀點,對于進入21世紀的中國文學整體研究而言顯然不合時宜。
在加速度與世界文化接軌融合、高頻率向國外傳播輸送中國文化的當下,我們可以坦率地直言:在當代世界文學的坐標系里,除了莫言的《蛙》《檀香刑》《紅高粱家族》《透明的紅蘿卜》,麥家的《解密》《暗算》《風聲》《風語》,以及劉慈欣的《三體》、郝景芳的《北京折疊》等少數作品之外,21世紀的中國文學經典作品還比較匱乏。盡管文學發展史表明,一百年沒有經典作品絕非怪事,盡管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魯迅先生就曾說過“中國從十八世紀末的《紅樓夢》以后,實在也沒有產生什么較偉大的作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當今國人對當代文學沒有任何期許。誠然,21世紀初期中國文壇的表現差強人意:一方面是一些傳統經典作品的審美價值遭到強烈質疑甚至極大否定,另一方面則是新的經典作品遲遲沒有誕生。這種現狀的確給廣大讀者和文藝理論工作者帶來憂慮與失望,以至于很多業內人士面向故紙堆“翻箱倒柜”、深稽博考,到現代文學史中尋找優秀作品,并藉此開掘和提煉經典成分:先是集中抉發沈從文、錢鐘書、汪曾祺等人作品的美學價值,接著又細致梳理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人的創作軌跡,隨后又過分夸大和肆意抬高張愛玲、徐紆、無名氏等作家作品的藝術地位和審美品位。
今日中國文壇之所以陷入低俗、蕪雜、迷亂的局面,與當代作家缺少精品意識乃至經典觀念密不可分,而造成精品意識和經典觀念缺乏的主要因由在于:一方面是當代中國文學創作自身價值取向出現了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市場經濟發展中道德滑坡、精神危機、價值迷失在當代文學中的表征。經典文學作品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追求、審美傳統和道德理想在一位偉大作家創作實踐中的具體體現和集中反映。一位作家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在斷裂的過去和將來之間,依靠自己的社會判斷力、歷史洞察力和精神表達力,創作出展示社會風貌、修補文化裂痕、增強讀者價值認知的文學作品。無論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還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抑或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這些經典作品不僅充分體現了人性的本質訴求,而且表現了人類共同的情感、心理和愿望,從而成為被中外讀者爭相傳閱的曠世經典。
美國作家愛默生說過:“只有傳世之作才值得繼續流傳下去。”傳世之作是多種社會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尤其是創作主體苦心孤詣、充分釋放內宇宙的心血與智慧的結晶。從這個意義上講,經典是被歷史地文化地建構起來的。近年來,我國當代作家們推出了 《白銀谷》《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石榴樹上結櫻桃》《兵謠》《桃李》《經典關系》《龍年檔案》《抒情年華》《無字》《大漠祭》《張居正》《作女》《漕運碼頭》《水乳大地》《狼圖騰》《英格力士》《人面桃花》《天瓢》《圣天門口》等一批文質俱佳的長篇小說。這些作品在變動不居、繽紛多彩的社會文化生活中的作用,與前文所提的部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并無根本區別,即多數作品依然缺乏弘揚人文精神的意蘊和彰顯價值理性的主旨,距離“代表某一個文學時期最高成就,并且是其他作品競相仿效的對象、依據和奮斗目標”的經典作品相去甚遠。但也許正是由于經典作品是一個時代的文學證明和文明符號,是文學創作的引擎與標桿,所以,現實中一些學者和讀者仍舊在孜孜尋找精品、殷殷期盼經典,對經典文學作品依然懷揣著莫大期許和種種幻想。事實上,在西方后現代文學主流語境中,所有傳統經典都被視作一種話語權力,成為被理論界所解構所顛覆的對象。從表面上看,這頗像20世紀初中國文學界、思想界所發起的新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化一概加以否定和摒棄,但本質上二者有著天壤之別。五四新文化運動將中國幾千年來所磨礪出來的“經典”,頃刻間瓦解損毀得體無完膚,但五四的先驅們反傳統的主要目的,在于反“吃人的歷史”、“吃人的禮教”,意欲將沒有人之地位的“沙聚之邦”變成“人國”(魯迅語)。就在他們高擎并舞動著“科學”和“民主”兩面大旗時,西方反傳統的非理性思潮也風起云涌,呈狂飆突進之勢。一個世紀后的今天,西方人對傳統經典的破壞更是采取了釜底抽薪的辦法:人的主體就是一種假象,創作主體一旦死亡,文學作品即失去確定的意義,讀者閱讀文本無非是創造出無限多的、沒有同一客觀標準的各種意義來。西方后現代主義的這種解構思潮對我國文壇也產生了較大影響。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我們所面對的已經不是有沒有經典、要不要經典的問題,而是傳統意義上的文學藝術消亡與否的問題。但從總體而言,現代西方社會是有經典而消解之、否棄之,當代中國文學則是無經典而求經典卻不得之,二者走勢截然相反;更何況當代西方文學發展與魯迅先生當年“別求新聲于異邦”時的情形早已是南轅北轍了。
經典作品對于當代文學創作具有特殊的統攝作用,正是那些彪炳史冊、熠熠生輝的文學經典引導著當代文學創作的發展走向。當代中國作家在強大的商業邏輯推動下,其文學創作幾乎全部納入市場機制,獨立的精神空間基本陷落。當權力擠壓被置換為經濟困窘之后,檢省反思也被置換成世俗感慨;當希望能夠維護知識分子尊嚴的時候,推出的也是陳寅恪、顧準等已作古之人。因此,看清當代部分作家人格力量的萎縮孱弱和文化信念的流失淡漠,也就找到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缺少經典作品的內在根源。面對這一現狀,筆者認為應從當代文學批評入手強化兩項工作:一是在樹立創作個體正確價值取向的前提下,注重漢語文學批評中審美分析的科學性和系統性;二是在維護市場經濟中“文學場”的生成功能的基礎上,對更加年輕一代的作家進行正向引導與及時推介,努力培植經典作品生成的人文環境和社會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