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寶劍
論陸維釗的書法藝術觀與教育觀
鄧寶劍
本文探討了陸維釗先生的書法藝術觀與教育觀。論文指出,陸維釗先生對書法藝術的本體性意義和功能性意義有明晰的分辨,并分別對此二者做出了系統的論述;在書法教育方面,陸維釗先生以范本引導為教育的途徑,以個性成全為教育之鵠的,切中藝術教育的特性。論文還對陸維釗先生提出的書法藝術三層級、書法藝術的范本系統等觀點做出了評析。
陸維釗;書法;藝術觀;教育觀;范本;個性
陸維釗先生(1899—1980)是現當代的著名書法家,也是中國高等院校書法教育的先驅者。陸維釗先生關于書法的觀點集中于《書法述要》一書中。此書初由華夏圖書公司于1948年出版,原名《中國書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重新出版此書時,將其更名為《書法述要》,并在書后附有陸維釗先生六十年代初期的一份授課筆記《書法的欣賞(提綱)》,這份筆記對于我們了解陸維釗先生晚年的思想有較為重要的價值。《述要》一書雖然文字不多,卻自成系統,且多有精審之見。
一種藝術,有其本體性的價值,亦往往有其功能性的作用。比如音樂,審美是其本體性的價值,然而中國古人常以音樂施教,當代醫學則將其用于治療,如此種種則是功能性的作用了。若能對此二者有所分辨,則既能尊重藝術的獨立價值,又可發揚其附帶的功能。
陸維釗先生對中國書法的本體價值與相關功用有清晰的思考和分辨。他認為,書法除了擁有“美術”的價值之外,還能夠帶來種種裨益,如涵養品德、寧靜精神、長進學問等,正如他所說:“……故學習書法,平常以為僅是藝術上之事,而實則除美觀以外,尚有種種之作用。此作用能引導人對修養有幫助,對學問有長進,對覘事有悟入。”*陸維釗:《書法述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頁。無論是談書法的審美還是談書法的功用,皆為其切身體認之所得。
陸維釗先生對書法藝術之本體價值的分析尤其耐人品讀。
在他看來,書法之所以能夠成為一種獨特的藝術,和漢字的復雜組合以及毛筆的豐富性能密切相關,“試將此工具易為鋼筆,此組合易為字母,欲求其不失美術上之特性,恐不易得”*陸維釗:《書法述要》,第2頁。。這里所謂“美術”,并非狹義的繪畫、雕塑之謂,而泛指美的藝術。
漢字與毛筆的特殊性是書法獲得其“美術性”的緣由,而書法的“美術性”本身則在于讓人得到高雅趣味的欣賞。《述要》一書有云:
……書法之美術性既如上述,但其內容意義,則在于表達思想情感的文字,故學習書法,首先要求有實用的價值。其次,進而要求可以滿足美術的需要。所謂美術的書法,正如我對其他藝術品一樣,可以用以下幾種形容詞來表達我對它品鑒的感覺,如:沉雄、豪勁、清麗、和婉、端莊、厚重、倜儻、俊拔、渾穆、蒼古、高逸、幽雅等。*陸維釗:《書法述要》,第2頁。此處引用的文字與原文的分段格式不盡相同。
在上引文字中,陸維釗先生將書法剖析為兩個層次,即從“實用”進而為“美術”。在六十年代的授課筆記《書法的欣賞》中,他依然說:
書法以實用為起點,隨著要求美化。
書法由文字而來,文字由生活需要:表情、達意、立論、敘事——以完成宣傳教育的作用。
從最粗胚的文字,到高級的藝術書法,可分為三級。
第二、第三級是美化的,也即是加工過的,都可以欣賞。*陸維釗:《書法述要》,第50頁。
與此前略有不同的是,他進一步將“美化”的層次細分為兩個層級,于是統共將書法剖析為三個層級。
第一級只要人們看懂文字的意思,所以只要求“明確”。這便是所謂“實用”層,只不過比四十年代的說法增加了書寫上的要求——“明確”。
第二級要求在“明確”的基礎上,加上“整齊、勻稱、統一”,以及“書面清潔,格式妥帖”。具體說來,“整齊、勻稱、統一是指筆畫與筆畫、字與字、行與行之間而言,它包括五項:大小、粗細、距離、間架、類型”。能夠達到這一標準的字頗多,包括“現實生活中如書記的正楷、行楷、鉛字宋體、粗體、仿宋,好的花體(不好的在于不明朗),社會上能寫字的人的書札文件”,“這些標準,只要靜心一些,努力一些,人人會加工,可比之工藝品”。*陸維釗:《書法述要》,第50-51頁。陸維釗先生認為,第二級已有美的因素,只是因為人們司空見慣,故不覺得其好,但如果見到不符合此標準的,便會生厭。
第三級比起第二級來藝術因素更豐富,可比擬為種種有生命的事物的“姿態、活動、精神、品性的美”,讓人感受到“端莊、厚重、雄偉、清健、秀麗、豐潤、活潑”等意味。要能表現這種種趣味,具體地分析又有“線條”(筆法)、“每字”(結構)、“行幅”(章法)種種造型的要求。
第一級所要求的“明確”乃是為了有助于“實用”,尚未及于美化。第二級的“整齊、勻稱、統一”等是書法藝術的基本審美原則,人們往往對此習而不察。若僅僅停留于第二級,書法藝術還不能有高度的美感,所以便有了第三級的各種審美風格的發揚。陸維釗先生將美化與“實用”“明確”區分開來,并進一步將一般化的審美要求與高層次的審美表現區分開來,這是一種深微的思考。
聊作補正的是,陸維釗先生所說的第一級的“明確”語焉不詳,因為“明確”既可指容易識讀,也可指字形正確。二者同書法藝術的關系其實頗有不同。
首先來看文字易識度與書法審美的關系。雖然有很多作品既容易識讀又格調高雅,但也有很多作品藝術水準很高但難以識讀。比如懷素的《自敘帖》,有很強的藝術表現力,但識讀難度很大,若用來傳遞信息,如陸維釗先生所說的“表情、達意、立論、敘事”,還不如去看編印的鉛字。看來,文字的“易識”其實并非書法藝術的必要因素。
其次來看文字正確性與書法審美的關系。雖然正確和美觀是兩種不同的價值向度,但是字形正確與否對書法的審美是有影響的。漢字書法依存于“字”的概念,屬于康德所說的“依存美”。當我們說“永”字的美時,“永”字的正確性、規范性本身就會影響到讀者對字形的欣賞。一個寫錯的字或許很美,但總會讓人感到些許遺憾。一幅草書作品若草法混亂,亦難免有損于其藝術價值。正如畫面上一匹長出角的馬固然可以是美的,卻也會對人們的審美愉悅帶來損傷。
由此看來,陸維釗先生所說的作為書法藝術第一級要求的“明確”,如果規定為“正確”或“準確”,則更為完備。
關于書法藝術的教學,陸維釗先生特別注重學書者自身的個性。在選帖之初,便不應有千篇一律的規定,他說:
往日青年習字,教師每以歐書為介;嗣后風氣改變,又每以顏、柳為介。此皆非善于指導者。蓋字體多端,好尚各異。甲所喜者,乙未必喜;甲所宜者,乙未必宜。應各從學者之所好,而不必指定歐陽詢、顏魯公、趙孟頫為其心儀之對象,強人以性之所不近。故最理想之指導,莫若令學者各就其個性,而先寫幾頁心中所欲寫之樣張,然后就其用筆,揣摩其心理(書法原可視為各人心理狀態之表現于線條上的一種描繪),而選擇其相適合之碑帖,使之臨摹,則不但習者心中與之相契,成效上也必能事半而功倍,即所謂因材施教是也。*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1頁。
學書者應當選擇與自己個性相近的字帖進行臨習,而臨摹的目的最終還是要“從臨摹而漸入蛻化,以達到最后之創造”,“自成一家,不為古人所囿”。*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0頁。在陸維釗的觀念中,“最理想的指導”便是教師引導學書者選擇個性化的道路,從而達到個性化的目標。
盡管不同的學書者所選擇的范本有所不同,但對范本的臨摹本身卻是學習書法的必經之途,正如其所說:“至于古人之筆法、風格、韻味,每可于碑帖、墨跡見之,千變萬化,頗涉微妙,惟有從范本臨摹,才能助學者自以意會,默探冥求,不煩縷舉而勝于縷舉實多。此藝術恒有之境界,學者所不可不知也。”*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0頁。臨摹范本,學書者可以自己從中得其意趣。而且,范本的引導作用遠遠勝過語言的描述和分析,所謂“不煩縷舉而勝于縷舉實多”。
從這樣的觀念出發,陸維釗先生詳細敘述了歷代各種范本的風格特征,初衷在于“希望學者各就一己之所喜,擇一臨摹,而不欲為硬性之規定”*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2頁。。《述要》一書注重在宏觀上把握各種范本的風格類型,綱舉目張,清晰可辨。書中分楷書、行草、漢隸、篆書諸字體分別講述,在每種字體之中則既關注歷時的變化,又關注共時的派別差異。
在楷書一節中,《述要》簡略提及魏晉小楷之后,分六朝碑志和唐碑進行敘述。作者認為六朝碑刻主要有四派:其一,圓筆中鋒一路,以《石門銘》、云峰山詩刻、大基山詩刻、《瘞鶴銘》《鄭文公碑》為代表;其二,方圓兼能一路,以《爨龍顏碑》《嵩高靈廟碑》等為代表;其三,用筆兼取仄勢(即側勢)而漸入整齊一路,以《張猛龍碑》《賈思伯碑》等為代表;其四,用筆更側而純以姿態取勝一路,以《根法師碑》《始興王蕭憺碑》《司馬景和妻墓志》為代表。四派的劃分是以筆法的中側、方圓為標準的(中鋒易圓,側鋒易方),“《石門銘》用筆最圓,《爨龍顏》次之,《張猛龍》兼側,《根法師》最側”*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8頁。。以上四種是六朝碑中的“犖犖大者”,書中又附論兩種,一是《李仲璇》《敬顯儁》為代表的平正穩妥一路,一是以《張黑女墓志》為代表的秀勁而帶扁形一路。唐人楷書則主要有五大宗,分別是:嚴峻一派,以歐陽詢為代表;韶勁一派,以虞世南為代表;遒逸一派,以褚遂良為代表;雄健一派,以顏真卿、柳公權、裴休為代表;渾穆一派,以李邕為代表。至于宋元人的楷書,陸維釗先生以為均承襲唐人筆法,并無特殊之處。
《述要》將行書、草書合而論之,主要分晉唐與宋元兩類,并縷述了史游、皇象、索靖、陸機、王羲之、王獻之直至蘇、黃、米諸家。作者以為,唐人行、草書皆有成就,而宋人只善行書。
在隸書方面,書中主要論述東漢碑刻,因為西漢刻石存于今者寥寥,另外,近代出土的簡牘“惜乎僅為草隸,只能作為考證材料及書法上之參驗材料,而不足以論定隸書在美術上之種種”*陸維釗:《書法述要》,第37頁。。東漢隸書碑刻主要有八派,以后的發展皆不能出此范圍,此八派分別為:峻潔一派,以《禮器碑》為代表;雍容一派,以《西岳華山廟碑》為代表;勁直一派,以《開通褒斜道石刻》為代表;遒逸一派,以《石門頌》為代表;閑暢一派,以《孔宙碑》為代表;豐媚一派,以《夏承碑》為代表;韶秀一派,以《曹全碑》為代表;凝重一派,以《張遷碑》為代表。
《述要》一書中的“篆書”指各種“古文字”,共分甲骨文、鐘鼎文、石鼓文、秦刻石四類進行敘述。作者介紹甲骨文的時候引用了董作賓的五期劃分法,石鼓文、秦刻石則無需分類,茲亦不贅述。關于鐘鼎文,作者將其分為五類:第一類,“渾穆蒼勁,筆法圓厚,字體錯綜”,代表作品有《散氏盤》等;第二類,“雍容閑雅,筆法頭重末銳,結體謹嚴,為鐘鼎文之正宗”,代表作品有《盂鼎》等;第三類,“顧盼婀娜,筆法圓柔如線,字體頗長”,代表作品有《王孫鐘》等;第四類,“輕靈細銳,字體整齊而長”,代表作品有齊《陳曼簠》等;第五類,“疏散磊落,用筆圓勁,結體不喜拘束,時越規矩”,代表作品有《宗婦鼎》等。*陸維釗:《書法述要》,第43-44頁。
由各種字體到各種風格類型,一個秩序井然的范本系統便被建立起來了。不僅繁多的范本得到清晰的縷述,而且作者對待諸種范本的態度頗有值得稱賞之處。
對于墨跡與刻本,陸維釗先生并未有所偏廢。清代阮元、包世臣、康有為諸家推重南北朝碑刻,以為南北朝碑刻保留了真實的六朝古法,卻對刻工之精粗并無審辨。陸維釗先生對刻工造成的筆法改變有較為清醒的意識,他在講述六朝碑刻時說:“然除《始平公》外,每有刻工不慎,頻見敗筆之處,學者須以意得之可耳。”*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8頁。然而,他并不因此貶抑碑石與刻帖。“或者以為碑帖損蝕,不易如墨跡之能審辨,此僅為初學言之。如已有基礎,則在此模糊之處,正有發揮想象之余地。想象力強者,不但于模糊不生障礙,且可因之而以自己之理解凝成新的有創造性的風格,則此模糊反成優點”*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0頁。,這是深有體認之語。
對于范本中的中鋒用筆與側鋒用筆,陸維釗先生也并未作決然的軒輊之分。清以來,書家鐘情于篆籀遺意,故多強調中鋒,并以中鋒臨習古碑。陸維釗先生以用鋒的中與側來劃分六朝碑刻的類別,顯然不認為古碑必然為中鋒。他說:“側則有姿,易學,而易滋流弊;圓則無跡,難學,而不見其功”*陸維釗:《書法述要》,第18頁。,顯示了一種審慎的態度。
對于魏碑與唐碑,清代碑學多尊魏卑唐,陸維釗先生亦一反時人之論。他說:“時人好尊魏抑唐,或尊唐抑魏,一偏之見,不可為訓。蓋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原可并行不悖,正如漢學、宋學不必相互攻訐也。前言魏碑長處,在其下筆樸重,結體舒展,章法變化錯綜。而唐碑則用筆遒麗,結體整齊,章法勻凈綿密(略有例外)。就學習而論,學魏而有得,則可入神化之境;學唐而有得,則能集眾長,饒書卷氣。”*陸維釗:《書法述要》,第20頁。評價魏碑則以“樸重”“舒展”衡之,評價唐碑則以“遒麗”“整齊”“勻凈”衡之,堪為通達之論。
那么,陸維釗先生是否將這種態度貫徹到所有時代的書法呢?亦非如此。究其實,他是將清代碑學的尊魏卑唐易之為尊晉唐而卑宋元。對楷書而言,陸維釗先生認為蘇軾、黃庭堅、趙孟頫、文徵明諸家“均襲唐人筆法,無特殊之點”*陸維釗:《書法述要》,第28頁。。對行草書而言,則有“前者富神韻,見含蓄,勝于后者”*陸維釗:《書法述要》,第30頁。其中“前者”指晉唐,“后者”指宋元。之論。之所以推唐邁宋,是因為“唐之真書乃集漢魏六朝融合而貫通之者,而宋之行書乃集唐之真草融合而貫通之者,故宋人氣息不能高于唐人,而唐人氣息可幾魏晉也”*陸維釗:《書法述要》,第35頁。。宋人不能高于唐人(或亦可曰宋人接近唐人),而唐人接近魏晉,故而唐人高于宋人——隱含的前提其實還是魏晉高于唐人,行文的裂隙顯示出清代碑學尊古抑今的觀念對學人影響之深。
明晰了諸種范本的風格類型,學書者便可有針對性地擇其所好進行臨習。不過,在陸維釗先生看來,個性化的學習并不是固執一端而一成不變的。在六十年代的授課中,他提出“從風格中,悟到復雜的辯證的趣味之重要”,“美的感覺愈多愈好”,“美的感覺相反相成”,并例舉“圓融兼飛逸、質樸”、“方峻兼清健”、“秀潤兼靜穆”種種。*陸維釗:《書法述要》,第53頁。這樣的學書道路,既尊重學書者的個性,又擴展、提升學書者的個性。
在學理上辨析書法藝術成其為書法藝術的本體性意義,在教育方面以范本為唯一的引導途徑,尊重并且成全學書者的個性——陸維釗先生留下的并不厚重的論書文字顯得厚重有力,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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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寶劍(1976),男,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北京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