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紅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當代網絡口語中曾流行“要不要這么 Y”的表達式,這種表達式多出現在網絡論壇標題的位置,使用者基本為年輕人,例如:
(1)水果,你要不要這么貴。親,有沒覺得水果很貴?很貴,真心要吃不起了,四個雪梨14.8元,親 ,貴嗎?你們覺得貴嗎?姐已經很久沒吃蘋果了。
例(1)“水果要不要這么貴”,從句法結構看,是一個正反問句,但全句要表達的,既不是“要這么貴”,也不是“不要這么貴”,而是“很貴”,可見,文中“水果要不要這么貴”并不是一句問話,而是說話人對“水果很貴”的另一種表達。從表達效果看,如果使用“水果很貴”僅是對客觀事實的描述,而使用“水果要不要這么貴”,既強調了“水果很貴”的客觀事實,又隱含了意料之外的語用意義。“要不要這么Y”這種高程度的語義信息和“意料之外”的語用信息,從“要不要這么 Y”自身的組成成分是無法推知的,也無法用常規的語法規則、意義形成規則來解釋。構式語法認為構式的意義不僅來自它的組成成分,而且構式具有自身的意義,即構式的整體意義大于其組成成分意義之和(吳海波,2008)。據此,我們認為“要不要X這么Y”是一個“構式”。
“要不要這么 Y”屬于半固定的圖式構式,在這一構式中,“Y”是空缺成分,一般為形容詞,且能受程度標記“很/非常”等修飾,具有計量特征。根據“Y”的這一性質,性質形容詞可以進入“要不要這么 Y”構式中,而性質形容詞的重疊式和狀態形容詞則被排斥在外,如可以說“要不要這么漂亮”,卻不能說“要不要這么漂漂亮亮”。
另外,“Y”還可以是個別動詞或名詞,如:
(2)你連這都知道,要不要這么了解。
(3)天哪!你要不要這么女人!又不是第一次約會,有必要穿成這樣嗎!
例(2)中“了解”是一個心理動詞,例(3)中名詞“女人”指的是具有女性的特質,這兩類結構中的“Y”都可以計量,也都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因此可以出現在這一構式中。
“Y”還可以是名詞性或謂詞性的短語,如:
(4)我看他的眼神都風中凌亂了,要不要這么重口味啊!
(5)每次問你,你都說不記得了,你要不要這么記性不好!
例(4)中的“Y” 是定中結構的名詞性短語,而例(5)中的“Y”是主謂結構,從可計量性的角度看,“重口味”的“重”可以計量,變換成“太重口味了”;例(6)中“好”可以計量,變換成“記性太不好了”,“重口味”“記性不好”都能夠用來描述性狀,給事物定性,可見,短語結構的部分成分如果可以計量,也能進入這一構式。
從計量特征來看,“Y”還具有顯著性,可以延展到量級軸的兩端,因為只有顯著性強的東西才容易與儲存在人類認知系統的經驗值形成反差,促使“要不要這么Y”的構式化,如例(1)“要不要這么貴”中“貴”就有“一點也不貴、不貴、貴、很貴、極貴”等不同的量級,延展到整個量幅的兩端,具有極量的顯著特征,落實到程度范疇,則表現為能受高程度副詞修飾。 我們在評價某一性狀的程度時,當此性狀越接近于正常量值時,越難使用“要不要這么Y”,只有遠離正常值,顯著性越強,越能使用這一構式。例(1)中說話人正常認知的經驗是四個雪梨 6元,而現在四個雪梨14.8元,偏離正常值很遠,說話人才會發出這樣的感嘆。可見,形容詞“Y”不僅具有可計量性,而且其計量特征具有顯著性,兩者疊加為“要不要這么Y”構式程度評析義的突顯創造了條件。
在“要不要這么Y”構式中,“要”是必要類助動詞,除它之外,另一個必要類助動詞“該”也可以構成類似的句式,但數量很少。如:
(7)我能說,小神童,你該不該這么糗。
必要類助動詞中只有“要”表現出強勢的特征,這跟“要”的語義獨特性有一定關系。“要”通常能夠對狀態做出必要性推測,其后多為靜態性的形容詞成分(徐晶凝,2008)。“要不要這么Y”是一個程度評價義構式,“Y”一般為形容詞,“要”在結構搭配上的這一特點為進入“要不要這么Y”構成提供了有利條件。
另外,“要”常常受“竟然”、“居然”等修飾,隱含著“出乎意料”的意義,而其他的必要類助動詞,較少與表意外的副詞連用。“要不要這么Y”構式具有“出乎意料”的語用義,“要”的這一功能特點推動了該構式語用的發展,也使自己最容易出現在這一位置上。
“要不要這么 Y”構式義的產生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程度評價義的浮現,二是“意料之外”語用義的產生。
在正反問句中肯定與否定的語義傾向應該各占百分之五十,從整體的情況來看,這一認為是合理的,但是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句子,情況并非如此。如:
(8)我問你,媽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憐,沒人疼的一個苦老婆子? (曹禺《雷雨》)
(9)我這么喊,你都不進來,你還是不是男人?(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從說話人的意思推測,例(8)具有肯定性傾向,而例(9)則有否定性傾向。正反問句表示肯定或否定的傾向由句法、語義、語用三方面共同決定的,在句法合理的情況下,依照說話人的語用意愿,決定其語義傾向(邵敬敏,1996)。
在當代漢語,有一類跟“X不X這么Y”相似的表達式,“Y”為動詞性結構。如:
(10)張爺爺,你要不要這么對我?我真的哭了。
(11)孩兒啊,你要不要這么能長啊。
例(10)“你要不要這么對我”從表層結構看,是一個正反問的結構式,但在該句中,說話人以自我感知為依據,認為所指對象的行為超出了預期,表達對自身主觀不可控事件的一個愿望,希望“張爺爺不要這么對我”。例(11)中“你要不要這么能長”,說話人是一個懷孕的母親,每次產檢胎兒都明顯發育過快,所以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也表達對自身主觀不可控事件的一個愿望,希望“孩兒不要這么能長”。不過,仔細分析,例(11)還可以理解出“你太能長了”語義,而例(10)卻較難看出程度評價義。為什么“Y”都是動詞性結構而情況卻不一樣呢?因為例(11)的衍推關系中有一定語義量級的基礎,“能”的存在使蘊涵著的量級程度特征明顯的表現出來,前面可以加上程度副詞。例(10)中的動詞性結構“對我”沒有潛在的量級語義,不能加入程度副詞,所以其程度評價的構式義就無從推衍。
在當代漢語中,形式上存有否定標記,但整個構式指向肯定程度的構式不少,如程度評價構式“X就不用說了”“好不熱鬧”等。漢語中這類已經穩定成熟的構式,使我們可以推斷,以否定形式表高程度心理是一種常見的形態。以正反問句的句法結構表現高程度的肯定,在當代漢語構式中并不多見,“要不要這么Y”目前還處于這類構式的發展過程中。促使這一構式義產生的原因,一是正反問句能表否定義,如例9-10,二是否定形式又能表高程度義,可以說,“X不X這么Y”經過了兩輪的語義轉化,浮現出高程度的語義特征。
如果我們把例(10)這一類“要不要這么Y”看作程度為零結構式,而例(11)中程度量在顯現,而當“Y”為形容詞時程度量完全顯現,“要不要這么 Y”構式梯級變化趨勢,遵循這一程度義遞增的演化序列,程度評價構式“要不要這么Y”也就具有了自身存在的理據。
“要不要這么 Y”從表層結構看是一個正反問句,屬疑問形式,但從深層語義分析,表達的是“程度之深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感嘆語氣。在漢語句類中,疑問句和感嘆句之間聯系最為緊密,而疑問形式可轉化成感嘆標記,如:疑問代詞轉變為感嘆標記,主要有“多”“多少”等;疑問短語形成慣用語或者固定搭配,作為感嘆標記的表現形式,主要有“干嗎”、“什么叫”等;由疑問句式發展出來的感嘆用法(石毓智,2006),如:
(12)有急事你也別玩命啊,你爸爸請大夫去,你干嗎給我弄到藥鋪里去?得虧我這身子骨兒,軟點兒不讓你給撞壞了?嘿,老頭走了,嘿——可樂不可樂?(相聲《夜行記》)
石毓智認為例中 “可樂不可樂”表達“很可樂”的語義,可以看作感嘆標記,“X不X這么Y”結構從類型上看,也屬于第三類,由正反問句發展而來的感嘆形式。
在疑問感嘆標記的三種類型中,前兩類疑問感嘆標記對上下文語境的依賴度較低,即使未出現詳細的背景事件,依然可以判斷其為感嘆句,添加感嘆句的句末標點,如“他哪像個學生!”、“有什么好的!”,而“可樂不可樂”、“要不要這么早”,在沒有語境的情況下,很難添加感嘆句末標點,多半會認為是表示疑問的話,只有語境補充完整的情況下,才能順利推衍出感嘆語氣。筆者認為這一現象與構式的使用頻率有很大的關系,“可樂不可樂”并不是一種較穩固的感嘆用法,是臨時活用,而“要不要這么 Y”這類構式在正式語料中很難見到,只出現在網絡論壇中,亦屬臨時活用,所以對語境的依賴程度較高。
無論是疑問還是感嘆,都源于人們在感知現實對象時,某種性質、數量或者程度超越了人們的知識背景或者生活經驗,從而引起人們強烈的情感,然后產生語言表達的欲望(石毓智,2006)。這種表達欲望反映到現實語言中,可以用疑問形式來詢問以滿足自己的了解欲望,也可以用感嘆形式來抒發自己的情感。正因為兩者認知基礎一致,就可能發生錯位,用疑問形式來抒發情感,“疑問”和“感嘆”這兩種語法形式上的聯系揭示了兩類句子之間的內在認知關系,也為“要不要這么Y”的語用功能轉化提供了可能性。
“要不要這么 Y”構式義的產生對上下文語境依賴的程度較高,而且正式的語料文獻中很少見到類似的用例,那是不是可以認為程度評價構式“要不要這么 Y”作為一個構式還不具備自身的獨立性和自足性,我們來看下面的句子。
(13)醫生,你要不要這么幽默。
上面的例句并未出現背景事件和對比的語境,但是我們仍然能夠傳達出程度很高的構式義,整個構式表達的是“太幽默了”。這一構式義產生的原因是因為平時的生活經驗中,醫生都是很嚴肅的,這一日常的生活經驗成為構式義產生的隱性背景,“上下文背景事件可以看作是顯性語境,說話人平常的認知經驗可以看作是隱性語境,從顯性到隱性的變化過程,可以看作是構式整合度愈來愈高的一個反映”(王曉輝,2014)。據此可見,一部分“要不要這么 Y”已經具備自身的獨立性。“要不要這么Y”是一個剛剛興起的習語構式,多數情況下,其構式義和語境有密切的關系,但依賴外語境是習語構式整合過程中一個必然的過渡階段,隨著整合進程的加快,“要不要這么Y”有可能完全脫離上下文語境而固化為一個習語構式。
“要不要這么 Y”構式的出現,豐富了高程度心理情態的表達形式。在漢語中,表示高程度心理情態時,主要使有“副詞+VP”等基本形式,但有時也會使用一些特殊的構式,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如“一+容器量詞+VP”、“一百/一萬個+VP”等這樣的形式,數量詞“一百/一萬/”本只能計數,但在“數量+VP”格式里,這就使它們具有了表示程度高的新意義(儲澤祥,2011);二是本文“要不要這么 Y”這一類構式,在構式義浮現的過程中,并未伴隨著詞匯語法化的過程,其構式義是由句法整合凝縮轉化而成。
無論是詞語的泛化還是句式的整合,都是一種迂回、曲折的新奇表達式,一開始可能是臨時的,當人們重復使用后,會逐漸擴散成為一種新的句法表達式,從而豐富高程度心理情態的表現形式(劉丹青,2008)。“要不要這么 Y”構式的出現,滿足了人們語言求新求異的心理要求,更能滿足人們在語言表達中為人們所關注的功能要求。“X不X這么Y”多出現在網絡媒體中,在虛擬的世界里,沒有標新立異的網絡語言就很難吸引別人的注意,無法張揚自己的個性,這種注意力經濟推動了新語義格式的產生。任何新的表達式開始都只是一種偶然的臨時形式,當它引起人們繼續使用的興趣時才能形成具有能產性的構式,而所謂“興趣”就是語言的語用價值,表示“高程度心理情態”的“要不要這么 Y”正是由于具有此的語用價值,才有存在和發展的基礎。
“要不要這么 Y”原有結構式為正反問句,在構式義形成的過程中,語義經歷了兩次演化的過程,即正反問——否定形式——高程度情態;語用色彩也從疑問語氣轉化為感嘆語氣。促使構式形成的原因為:內部結構成分“要”強勢占據“X”的位置,多修飾靜態性成分,性質性形容詞出現在“Y”的位置,都為程度評價義的轉化提供了結構上的可能性;而疑問語氣和感嘆語氣都是人類在感知現實對象時,因某種程度超越了人們的知識背景或者生活經驗,引起的強烈情感,共同的認知基礎促使了語用義的轉化。語言的使用者總是期待有更多的創新形式來滿足自身不斷膨脹的表達需要,而人們對語言采取的非典型、不規范的創新性活動,把相對簡單的話語接受變成一個困難的探究過程,這一語用功能也推動了該構式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