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娟
(宜春學院 江西 宜春 336000)
女農民工是當下農民工題材小說中一類具有獨特魅力的藝術形象。為了生存,為了夢想,或許是為了報復,她們選擇以身體為籌碼進行城市攻略。她們在城市的經歷與際遇,演繹了一部部作為中國底層農民與女性雙重痛楚的血淚史。在作家們對這類農民工的描述中,既體現了她們以身體為籌碼的城市攻略路上的辛酸與苦楚,也有對其以身體表現生活圖景的精神處境的思索。她們的身體,是彰顯苦難、欲望與性別歧視的意義場所。
在南下打工致富的時代潮流感召下,一批女性追隨著丈夫、親戚朋友,進城謀生。對女性農民工的書寫中,大多聚焦在身體的苦難敘事。在城市空間中,許多女性農民工的嬌弱身體被遮蔽了,凸顯的是與男性的陽剛之軀一樣的特質,與男性農民工一同擔承著城市建設中的體力勞動。眾多如柳翠(《接吻長安街》)、大嫂(《大嫂謠》)一樣的女性,每天“戴著安全帽,穿著肥大膨脹的工裝,弄得連性別都沒了”,出入各建筑工地挑水泥、扎鋼筋、搬磚塊、推斗車等重體力活。即使如此,她們仍然處于城市底層,不能被城市所接納。作品中,一個個令人同情的苦難形象,一幅幅令人無法釋懷的畫面,呈現在讀者面前。這些苦難群像的描寫,是作家們底層關懷情結的體現,以此希望博取社會各界的關注與同情。
《大嫂謠》中的陳美,丈夫常年身體不好需要用藥,兒子上高中要錢,公公已年邁需照顧,家庭開支極度入不敷出,五十多歲了逼不得已扛上行李加入打工的隊伍。
夏天在工地上頂著烈日拌灰泥、推斗車,干著強健男性都難以勝任的重體力活。最終,斗車的輪胎從她腿上碾過,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賈平凹《高興》中的杏胡,對城市的親近,也更多的是為了追求富足的生活。男人去世留下了繁重的債務需償還,上有老母要贍養,下有兩小孩需撫養;禍不單行,不久家里房子被燒,老母死于火災中。杏胡為了給自己給孩子掙一口飯吃,雖有不忍與不舍,只有繼續選擇進城拾荒、卸水泥車等。尤鳳偉《替妹妹柳枝報仇》中的二房,雖沒有陳美、杏胡那種純粹的靠自身苦力來改變現狀的執著與堅強,她曾經也每天做鞋、刷膠水,累死累活一月掙三百塊錢,隨時還面臨著得白血病而亡的命運。這是一組“無性別”、用生命換取生存資本、韌性掙扎的苦難女性群象。自古以來,女為悅己者容?;咎m面對功名利祿,說出了作為一個女性的心聲,不愛武妝愛紅妝。試問當下又有哪個女性愿意將自己的性別遮蔽,成為中性人?然而,柳翠、陳美、二房等女農民工每天戴著安全帽,穿著工裝,做著與男性相同的體力活,已然成為了“無性別”的一群。
性別被過濾,身體被過度利用,甚至是得重病而消逝等生物性身體,成為了表現社會層級觀念、彰顯權力、控制思想行為的一個重要維度。在建筑工地上、工廠里等公共空間中,女性農民工身體的顯性與隱性變化無不顯示社會層級觀念對其的權力關系實施。各種城市權力對她們的身體都是“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意思和發出某些信號?!盵1]曬得黧黑的、醬紫色的皮膚,與其說是她們物質性身體長期暴露在太陽風霜雪雨中形成的外在特點,不如說是城市施諸于鄉村的空間權力機制與監控策略的外在表征。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都欠缺的她們,一來到城市,就被城市空間權力甩到城市的最底層,并受其制約與監管。這種權力“把身體納入了一種體系化的規訓體制中,使之獲得有關自我的意識,把凝視內化成自我規范,自覺地意識到自身的不足和缺失,并指導身體實踐。”[2]由此可見,城市空間權力對女性農民工身體的規訓,首先是體制對身體的外在監管,進而內化成女農民工內在精神的權力規范。身體,除了是物質性的,還是文化性的,與意識形態話語緊密聯系著。來自于鄉村傳統文化的女農民工,一進城就將身體拋入到城市空間與文化的規約中,將代表著鄉村文明的身體置于城市現代文明的監視中,并由之形成自卑、羞怯、膽小、憂郁等性格特點。
作者深入農民工群體內部,以批判與關懷的視角,以身體為切入點,敘述了這群女農民工的苦難、艱辛與痛楚。農村的貧困、家庭的拮據,可悲地要由這群柔弱的女性肩擔。她們的身體已物化為一架架生產工具,被城市操縱著制約著。它可以為家庭增加經濟收入,給城市帶來利潤,唯獨不能給自己帶來福音。觸碰當下社會有關農民工的敏感與熱點問題,是作者們現實關懷的體現,是引起社會各界關注并制定相關措施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訴求。
農民工題材小說中常常把身體或曰“性”作為表現日常生活圖景的重要手段,賦予“性事”與其它生活場景同樣深刻的敘事功能。在這些小說中,女農民工的城市謀生敘事轉向身體墮落敘事,或者說欲望敘事。作品中對女農民工淪落風塵的人生歷程的敘述,對利用身體來謀生或享受生活的女農民工形象的刻畫,強化了女農民工城市墮落的悲劇性,折射了城市對鄉村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影響的巨大。
于農民工而言,城市就是一個異質化的文化空間,充滿著誘惑與陷阱。部分女農民工身處燈紅酒綠的都市,深深地被都市的炫目、繁榮、文明所吸引。如閻連科《柳鄉長》中的槐花,吳玄《發廊》中的曉秋、方圓,邵麗《明慧的圣誕》的明慧等為了改善家里人以及自己的生活條件,主動地開掘出自己的身體資源。無疑,她們的生存之道顛覆了鄉村幾千年來以土地、耕種為主的傳統,改變了經久不衰的倫理道德秩序,打破了女性“性”的純潔與單一性的道德規范。然而,我們在以道德視角評判槐花等女農民工因欲望而主動墮落的同時,應該深思這種現象背后的欲望機制。
在改革開放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大部分農村依然積貧積弱。然而,現代都市文明之風并沒有棄農村于不顧。有著幾千年傳統文化浸染的農村,在現代文明的席卷下,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在逐漸地被侵蝕腐化。“笑貧不笑娼”的觀念也悄悄地滑進了農村,成為新的道德倫理準則?!读l長》中的柳鄉長一上任目睹了椿樹村的落后,鼓動村里的男女老少進城去,并放出狠話,“哪怕女的做了雞,男的當了鴨,哪怕用自家舌頭去幫著人家城里的人擦屁股,也不準回到村里去。如發現誰在市里呆不夠半年就回村里的,鄉里罰他家三千元,呆不夠三個月回到村里的,罰款四千元,呆不夠一個月回到村里的,罰款五千元。若誰敢一轉眼就買票回到村里去,那就不光是罰款了,是要和計劃生育超生一樣待著的?!本瓦@樣,懵懵懂懂的椿樹村人們被甩進了他人的城市。無才無能的女孩子們,利用色相與性進行城市攻略,似乎是更好的出路。椿樹村來的“雞”,一旦被抓,統一由柳鄉長出面賠笑賠錢周旋救人。警察一走,柳鄉長立馬變臉呵斥道:“一年、二年,你們誰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變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變成小樓房,那你們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雞哩,才真的給椿樹村和柏樹鄉的父老丟了臉,才真的沒臉回家見你們的父母、爺奶哩。”槐花是這群女子中的一個,也是“最成功”的一個,三年時間內在城里包下了一個娛樂城,建起了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樓。
小說中對槐花的成功敘事其實是一種欲望敘事。槐花利用“性”的“成功”,是城市欲望的驅使下促成的,更是在柳鄉長的欲望和威逼下造就的,是柏樹鄉、椿樹村、家庭的致富欲望下取得的。此時,性不是展示人類最基本、最原始的自然欲求的身體屬性,而成為了欲望與權力的工具。槐花們無知無覺地成為了家庭脫貧的工具,成為了柳鄉長建立政績、施展權力的工具。柳鄉長鼓勵槐花等女孩子們進城做妓,為已成為妓女的槐花樹碑,標榜著“學習槐花好榜樣”,卻又在碑前吐痰,并往清潔潔的碑的青石座上踢一腳。無疑,他內心里鄙視槐花們這種致富方式,但他在乎的是致富效果及自己的政績。就如羅素所說:“在人類無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權力欲和榮譽欲?!盵3]吐完痰、留下來一個大腳印之后,柳鄉長又裝模裝樣地在碑前兜著圈子跑著步,好讓下鄉檢查的新任縣委書記第一眼就能看到椿樹村的樓瓦和村頭的碑。為了自己的權力欲望,柳鄉長將這一批如花少女送進了城市的欲望魔窟。而槐花卻將之視為恩人,哪怕是將自己獻上也在所不惜。何其不幸?。』被ǖ那啻簡渭?、幼稚無知,成就了柳鄉長的權力欲望,卻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如果說柳鄉長為了一己之權,將一群妙齡少女推上了一條以性和色相進行城市博弈之路,這讓人痛心;那么家長為脫貧致富而放任自己女兒賣淫,并為之自豪,就更讓人揪心了?;被以瓉怼昂芎F,兩間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墻”。而如今,“原來癱在床上的槐花父親,竟能從床上走將下來了”;面對著柳鄉長帶領全鄉的村干部前來參觀自家小洋樓之時,“竟能滿臉紅光地和人說這說那了”。此時,槐花及其身體已然成為了父親揚眉吐氣的資本,成為了致富的能指符號。這是槐花的幸還是悲?
不僅槐花,曉秋、方圓(吳玄《發廊》)、明慧(邵麗《明慧的圣誕》)等很多淪落風塵的鄉村女子也都被標榜為家庭脫貧的能手,家鄉致富的榜樣?!栋l廊》中的“西地世世代代只出產農夫、農婦、木匠、篾匠、石匠、鐵匠、油漆匠”,而如今,“西地成為一個發廊專業村”。那是一個“一點也不起眼的小姑娘曉秋,不經意間就完全改寫了西地的歷史”。曉秋開發廊掙錢,卻成了村里的榜樣,成為大家紛紛崇拜與效仿的對象。村里人都知道發廊與色情的關系,但“通過發廊,女性可以賺錢”,可以為家庭脫貧致富。正是色情場所的發廊,改變了曉秋、方圓乃至全村所有女性的命運,“從此,村人再也沒有理由重男輕女,反而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在邵麗的《明惠的圣誕》中,高考落榜一無所有的明惠成了母親徐二翠的眼中釘,而當明惠成為性工作者不斷往家寄錢的時候,母親立馬喜笑顏開?!把苡谒边@一亙古不變的命題在金錢的面前顯得如此地不堪一擊。金錢至上的現代性觀念無情地泯滅了他們的道德良知,顛覆了農村幾千年來代代相傳的傳統秩序。
性本是身體的基本屬性,而槐花、曉秋等女農民工的性卻演繹為他人欲望的工具,權力的工具。由此,被法律禁止、為人所不齒的娼妓,戲劇性地粉墨登場,成為家庭、鄉村致富的“能手”。然而,家庭和鄉村“翻身”了,又有幾個人認同她們的付出?她們的身份認同是否真正實現了?柳鄉長褻瀆自己給槐花立的碑,靠妻子方圓賺錢活命的李培林竟當街大罵方圓當婊子,明慧只是城市人李羊群尋開心的性伴侶。這些女孩們將自己最珍貴的身體交給了城市,給家庭鄉村帶來了財富。到頭來,既得不到城市的認可,也換不來家人村民們的認同。她們崇高的自主性選擇就在個人意義上的自我犧牲的悲劇性中凄零謝幕。
仔細考察當下農民工題材小說,可以發現,在書寫女性農民工以身體和性為籌碼來換取生活資本時,并不單單訴說其苦難悲情的城市遭際,還有對她們的身體與城市生活進行詩意化的描述。當后現代社會中消費享受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城市對鄉村女性的身體消費甚至當作一項評比指標之時,有一批進城女性的消費性身體卻獲得了詩意化歸屬或認可。
賈平凹《高興》中的孟夷純在西安城靠出賣身體來謀生,并籌錢幫助公安局緝拿殺害哥哥的兇手。無疑,她是城市里的最底層,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對象。然而,作者的文人情懷促使其在刻畫孟夷純形象的時候,過濾了對她妓女身份的道德指責,呈現的是悲憫之情和詩意精神。首先,通過魏公寨塔街上的一段“鎖骨菩薩”碑文故事引出佛妓,為寄身風月場所的孟夷純依然葆有高潔、善良人格,找尋到了一個重要的傳說范本與支點。鎖骨菩薩此種“年少之子,悉與之游,狎昵薦枕,一無所卻”的行經,現如今看來是有違婦德、有違傳統道德的。但據周一良先生說,在唐代密宗的修行方式是以欲制欲,即通過交媾的方式喚醒人身上的生命力,從而獲得崇高的解脫和智慧[4]。在都市消費社會中,孟夷純是作為一個消費性物品呈現的。與城市人交媾的過程,是符號的消費過程,也是生產過程;既是對身體及其社會倫理道德的破壞、解構過程,也是喚醒生命力與建構社會新秩序的過程。孟夷純用身體來換取錢財,此種行為無疑是對社會倫理道德的破壞,值得批判的。然而,偉達等城市人消費她們的身體,給自己帶來身心的愉悅,甚至將之視為炫耀身份的資本。而孟夷純又將消費身體換來的錢,悉數交給了公安局作為抓捕殺害她哥哥兇手的經費。一個清純少女走上利用身體換取金錢的不歸之路,是因為公安局深不見底的辦案經費必須由她源源不斷地支付。從而,公安局辦案人員才能到甘肅、云南、山西等各地走一趟。無疑,孟夷純的身體消費揭示了一些政府職能部門的無為慵懶現象,更是藉此唱響了建構社會新秩序的心聲。
小說中作者安排以劉高興的眼光來寫孟夷純,將孟夷純視作“鎖骨菩薩”,給予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品質。孟夷純,一個妓女,卻贏得了仍是童子之身的劉高興的真愛。雖然劉高興的身份地位也是如此的卑微,但在一個鄉下妓女面前有著絕對的優勢。在封建社會里,婦女受父權、夫權、神權三座大山壓制著。即使在現代文明“性”比較開放的城市,婦女也一直受著“性唯一”觀念的束縛。而性對象多元化的鄉下女孟夷純,卻與劉高興開始了一場真愛之旅。在劉高興眼里,孟夷純已然不是一個萬人唾罵的破鞋,而是一個佛妓的代指。她美麗、善良、單純、執著。她執著地用身體換取錢財,希冀感化公安局辦事人員;用性給予偉達等城市人以愉悅身心;用身體來感恩劉高興給她的無私幫助。她猶如鎖骨菩薩一般,與多人交媾的身體已不是污穢之軀,而是普渡、感恩他人的崇高之身了。此時,孟夷純的身體,作為一個能指符號,所指是作者人文關懷下所構想的佛妓。這或許是作者不愿意看到進城以身謀生的女性那種過于悲慘凄涼的場面,而設想的烏托邦式的詩意化形象罷了。
在作者人文精神底層關懷下,孟夷純以妓女之軀完成了作者的詩意化構想;王梅(胡學文《一個謎面有幾個謎底》)、崔喜(李鐵《城市里的一棵莊稼》)、許妹娜(孫惠芬《吉寬的馬車》)等也是作者們滿懷理想主義激情,飽蘸愛意和詩意塑造的系列女性形象。她們如眾多姐妹們一樣,出生于貧困落后的農村,為了改變現狀,實現夢想,以身體為資本躋身于都市。雖然,她們的身體本身成了消費符號,“被消費的東西,永遠不是物品,而是關系本身”,但是“關系不再為人所真實體驗:它在一個記號—物中抽象而出,并且自我消解,在它之中自我消費”[5]。對王梅的老包、崔喜的寶東、許妹娜的小老板等而言,現在的妻子只是幫他們解決生理需求及傳宗接待的符號而已。但不難發現,她們藉以消費性身體,實現了農村女到城市人轉向的詩意化認可與歸屬。有著出水芙蓉之貌的王梅(《一個謎面有幾個謎底》),初到城市時只是一工地的廚房幫工,月薪 200元。見識了城市的流光溢彩、鮮衣美食之后,王梅憑借自己的美色與性,成為了城市老板老包的情婦。然而,作者在富有詩意的人文主義溫情書寫下,有妻室的老包選擇與原配離婚,娶王梅為妻,詩意化地逆轉了打工妹把“小三”做到底的神話。王梅擁有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城市老公和一對雙胞胎兒子,成功實現了身份逆襲。崔喜(《城市里的一棵莊稼》)向往著城市的生活,希冀成為城市人。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崔喜如愿以償地嫁進了城市,進駐了城市的內核。寶東長得比較猥瑣,只是城市里的一個修車師傅,但這并不影響崔喜成為城里人的激情;哪怕已是丈夫的寶東把崔喜只是當作性對象和傳宗接代的工具,崔喜也都心甘情愿。許妹娜(《吉寬的馬車》)與王梅、崔喜一樣,以身體為籌碼,擁有了城市人的綠卡,卻也成了他人的性符號。
賈平凹、胡學文、李鐵等作者們帶著現代化的焦慮,以浪漫的詩意化情結,想象女農民工進駐城市內核的艱難而又美好的詩意化生存狀態。孟夷純的身體被城市人虐過千百遍,卻被劉高興視為初戀、捧為佛妓;王梅實現了小三向正室的逆襲;貌美的黃花閨女崔喜嫁的雖是二婚,但終歸是城市男人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都是穿越困境的詩意想象,是作者關照底層現實的深邃哲理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