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子

常士宣

鄭先生出生于商人世家，祖上幾代在中國北方行商立號，買賣越做越大，財(cái)源滾滾。不知何年，在老家蓋起了一正兩偏三進(jìn)的主庭大院，前有空場，后有花園，丫環(huán)、男仆、長工、廚師應(yīng)有盡有。到了他父親一輩，卻再沒有沾過商號的邊，只是應(yīng)名東家，每年有掌柜交來利潤和帳目。鄭老先生對帳單從來不屑一顧，只要所得銀兩可過闊綽日子便罷。外事糊涂，家里也全靠別人張羅。他整日游手好閑，打發(fā)著鄉(xiāng)村財(cái)主的無聊時光。

鄭老先生只有一種愛好——唱戲。自有一口嘹亮的好嗓子，又不停地尋師訪藝，悟性又極高，成為一方名票。伴隨著幽雅的牙板琴聲，鄭老先生石破天驚的須生噴口和九轉(zhuǎn)腸回的拖腔，聽者無不點(diǎn)頭。霜降節(jié)后，戲班停演，一個個無家可歸的藝人，便聚到鄭家來。住進(jìn)東偏院長間，烤著炭火陪主人談戲論藝，時不時還掛起馬鑼熱鬧一番。

鄭先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自然浸染不淺。但他不喜歡煙熏火燎吵吵嚷嚷，只對有根老師傅手中的葫蘆子興趣濃厚。絲弦流出的動聽曲調(diào)，輕靈的手指和忽緊忽慢的竹弓，引發(fā)少年無限遐思。他總是靜靜地坐在有根師傅身邊，觀察、聆聽。父親看在眼里，不惜重金為兒子定制了葫蘆子。山西中路梆子樂隊(duì)分文武二場。武場為鑼鼓打擊樂，板鼓稱首，文場弓弦彈撥，以葫蘆子為主樂。比起京胡、板胡、二胡來，葫蘆子有些笨拙，但發(fā)音渾厚深沉。鄭先生的葫蘆子，主軸為烏木，檳榔殼造就音筒，選料精良，音色淳正，且鑲象牙，飾翠玉，乃難得的珍品。鄭先生一觸絲弦，再不離手，辨音能力、手指感覺，都令人嘆服。

父親去世后，鄭先生對商號經(jīng)營更不摸頭緒。他甚至弄不清自己有多少資產(chǎn)，只要每年有銀子進(jìn)帳，就夠了。他心無旁騖地向有根師傅、向其他老藝人學(xué)習(xí)，葫蘆子拉得越來越隨心所欲、出神入化，信手一奏，便是高山流水。

日本人占領(lǐng)東北，奉天、營口一帶的商號幾乎斷了音訊，進(jìn)得錢少，鄭先生計(jì)算著過光景了。他辭去傭人，盡量節(jié)儉，寒冬收容藝人卻堅(jiān)持著。鄭先生偶一登臺，自與眾不同。乘著二套馬車趕赴臺口，長袍馬褂側(cè)身于舊衣破囊中，儼然鶴立雞群，和著他悅耳的琴聲，一時名聲大震。

這年，有根師傅帶來兩個特殊客人。一位身材清瘦，穿制服、蹬皮鞋、戴眼鏡，是大學(xué)生。鄭先生原以為，大學(xué)生不是滿腦子經(jīng)書的年輕夫子，便是滿口洋文的工程師，專攻音樂的大學(xué)生還頭一回知道。大學(xué)生姓趙，對鄭先生和其他藝人都畢恭畢敬，問這問那。手頭不離一個小本子，或拉或唱都不停地記著，看著本子哼哼出來準(zhǔn)確無誤。不出幾天，葫蘆子在他手里也運(yùn)用自如了。雖然功力差些，但自創(chuàng)技法恰好和鄭先生多年的追求相契合，他終于尋得知音。大學(xué)生年關(guān)返家之前，向鄭先生傳授了用洋碼記譜的方法，并一再叮嚀，明年寒假他還要來。

另一個是十六七的小閨女，叫杏妮。生得聰明伶俐，據(jù)說從小跟人學(xué)了幾板唱腔，在飯館賣唱度日。有根師傅聽了她唱，認(rèn)定是可塑之才。行裝剛定，打起葫蘆子一唱，果然委婉亮麗，眉目都帶著戲，關(guān)鍵地方一點(diǎn)就通。行腔中那股涼感尤其難得，無怪有根師傅說是唱苦戲的料。近年來中路梆子班中女角開始叫座，有如此臺面、嗓音的女娃卻少見，只要一冬嚴(yán)訓(xùn)，明年大紅不成問題，全班子都巴望沾光呢。

鄭先生伴奏下，杏妮唱腔漸臻成熟，行腔轉(zhuǎn)板更自如。一天，正當(dāng)亂彈聲調(diào)轉(zhuǎn)急高潮起，觀眾將叫好時，葫蘆子聲卻戛然而止！頓時，板停了，唱止了，一眾人愣在那兒，齊齊注目鄭先生。只見他雙手還在原位，一雙眼吊吊地看地，似乎念念有詞。鄭先生合上葫蘆子，長嘆一聲，半晌，輕說：“我拉不了這琴，慚愧。”

惟有根師傅知道，安慰說：“杏妮的唱法有點(diǎn)偏，咱們慢慢琢磨吧！”

“不，杏妮演唱板眼分明，只是我太笨拙，總烘托不起。”

從此后，鄭先生常常一個人默思獨(dú)想，可始終拉不成完整的調(diào)子。

戲曲的中心當(dāng)然是演員，樂隊(duì)為演員的唱腔伴奏。開唱前鋪墊，創(chuàng)造意境，叫引;過程中緊隨演員演唱呼應(yīng)，叫托;唱詞間，用間奏承上啟下，叫補(bǔ);唱腔將結(jié)束時，高潮到來，以強(qiáng)烈的樂聲烘云托月，余韻留給觀眾，叫順。鄭先生覺得自己對杏妮的唱腔，托不住、補(bǔ)不嚴(yán)、順不暢。當(dāng)然，臺下的外行聽不出，即使內(nèi)行，不留意也可能忽略。但鄭先生深知女角登臺是大勢所趨，必須尋找一套能充分展示女性嗓音魅力的伴奏方法。杏妮用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深情告別，心里或許知道先生的苦悶，也許并未完全了解。

鄭先生用洋碼記下了不知多少頁伴奏譜，卻都不滿意。怎樣為女性那種大開大合的引腔起伏找一套洽切的填充方法，他在苦思。

中秋還沒過，就感到?jīng)鲆狻１忍鞖飧鼔牡模遣粩鄠鱽淼膽?zhàn)爭消息，聽說北平被日本人占了，戰(zhàn)事向山西蔓延。對于中國人，今天這個軍勝，明天那個師敗，早就見怪不怪了。鄭先生的光景雖大不如前，但一兩次兵火匪患也還能挺過去。可進(jìn)入初冬，情況越來越壞，一批一批隊(duì)伍從北面退下來。先是單衫單褲的川軍，后是灰軍服的晉綏軍，最后是穿戴齊整的中央軍，一群群潰不成軍。有的歇下來討水喝，說著日本兵殺人放火、雞犬不留的兇惡。

不幾天，戰(zhàn)事逼近太原，日本飛機(jī)不時在天上盤旋。驚慌、恐懼比瘟疫傳染得還快，每天都有人家搬走，富人套車?yán)欣睿F人則一家老小，跟著一架手推車……鄭先生也上路了，走了好多地方，總算在半山腰尋著一處可以暫時安頓的小窩鋪。然后帶著長工小劉回家搬東西。一路歸程，反復(fù)算計(jì)要帶多少糧食、衣物、書畫、家什，幾車幾次才能運(yùn)完。

臨近村子時，卻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的槍聲，莫非……槍聲驟然密起來，兩人爬進(jìn)一條水渠，只見步槍、機(jī)槍，夾著手榴彈的爆炸聲，像開了鍋似的沸騰著。鄭先生覺得兩腿不停瑟抖，上下牙總合不到一塊兒。天啊！這是怎么回事。

半夜，槍聲漸漸息了，村里卻火光熊熊。鄭先生仰躺在水渠中，面對星月想，以往的兵匪只要錢要糧，一般不要命，眼前的這一伙，是真正吃人的野獸啊！天亮?xí)r，長工小劉回來了。說鄭先生家全被燒了，只剩一片倒塌的、火煙熏黑的磚瓦，還有成百具燒焦的人，連面目都無法分辨。他在東偏院一處斷梁下，撿到一個藍(lán)洋布的長口袋。鄭先生打開口袋，那桿鑲著象牙、翠玉的葫蘆子，竟奇跡般地完好，邊琴弦、馬琴都未斷一根。鄭先生把臉貼在烏黑的琴桿上，長久地一聲不響。

鄭先生跟隨逃難的人群盲目地走著，不知道哪條是可行之路，何處是安身之所。路過一位老票友家，卻意外遇見了有根師傅。老人躺在炕上，大口喘氣，面無血色。有根師傅告訴他，班子在西山演戲，日本人占了平川，戲班子回不來了。他哮喘病犯了，怕死在外鄉(xiāng)，自個冒險回來。過卡子時胸口挨了鬼子兩槍托，開始吐血，日子恐怕不長了。

師徒二人揮淚而別，自知相見無期。但鄭先生記住了一個地名，紅石口，在西山。他要到那兒去，找到戲班，找到那一群在冬日熱炕上共談戲文的朋友們。連日奔波，除了身體凍餓困乏，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困擾著他。他需要一個集體，一幫患難中相互幫襯的朋友。

行程異常艱苦。怕遇到日本人，常常夜行晝息，黑夜里辨不清方向，走了半夜又回到了原路上。如此跌跌碰碰，終于離紅石口漸近了。忽然，一陣轟鳴，遠(yuǎn)遠(yuǎn)的天際出現(xiàn)了一群黑點(diǎn)，借著晨光，越來越大。“啊，飛機(jī)！”有人驚叫：“快散開臥倒！”驚慌的人群頓時如被挑了窩的螞蟻四散奔逃。鄭先生跑著，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身子落在一個墓堆旁，順勢趴那兒不敢動。轟鳴聲已到頭頂，緊接著是震耳的爆炸聲，一聲、兩聲，以后也就數(shù)不清了，硝煙中只聽得一片哭喊。還好，鄭先生沒被炸到，抖落塵土，急忙趕路。

鄭先生終于坐到了窯洞的熱炕上，剛剛飽餐過一頓小米。淳厚的山里人，同情這個逃難者，像客人一樣接待他，又一次享受到人間的溫暖。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通夜難眠，想到自己平靜舒適的生活，被這突如其來的劫難完全摧毀，就如夢境一般。他仿佛聽見一種聲音，有時是聲震長空的怒吼、有時變成低婉悠長的聲波，在腦海中不停地盤旋，像麻皮纏繞著，像鬼魂附在身上……

第二天清晨，小院里響起了琴聲。一月多的逃難生涯中，第一次弓弦相諧。有時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亂石穿空;有時似春意盎然的山谷，雀鳴燕飛;忽然低吟，悠長深遠(yuǎn)，猶如人在傾訴心聲。琴聲里透出來的，是滿目蒼涼，荒野、女人、孩子、哭聲、哀聲。低婉的、高昂的……此時此刻，任何一個經(jīng)歷了苦難、遭遇到大劫的人都能尋出自己的聲音。琴聲停歇，人聲也長久地靜寂，拉琴的、聽琴的、個個滿臉淚花。許久，鄭先生忽然用低沉的嗓音說：“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老戲臺正上演梆子戲，嗩吶、鑼鼓齊鳴。臺下有倚著步槍的抗日戰(zhàn)士，更多的是趕來看戲的山民。臺上，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入了村莊，瘋狂地?fù)寠Z財(cái)物、牛羊，向百姓揮起屠刀。竟慘無人道地將刺刀戳向了兩個無辜的孩子，在猙獰狂笑聲中離去。臺上火光沖天，母親沖上場來，撲向孩子，樂聲驟起，如急雨一般地傾瀉著……

觀眾被緊緊地牽動著，臺上卻發(fā)生了意外。“嘭”的一聲，葫蘆子弦斷了！主奏一停，三弦、四弦、二胡都啞了。戲正在高潮，女演員一聲沉長的悲訴，這是叫板，接下來將由過場轉(zhuǎn)入大段唱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這個無奈。正在此時，清新響亮的葫蘆聲從臺下響起。它緊扣鼓板節(jié)奏，如泣如訴，三弦、二胡跟著奏響……

那救場的琴聲，和演員唱腔竟絲絲入扣！透過音符所傳達(dá)出來的情緒，也同悲劇配合默契。大幕落下，臺下軍民掌聲經(jīng)久不息，高喊：“打回老家去，消滅日本鬼子！”

“為鄉(xiāng)親們報(bào)仇！”

鄭先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一場戲能讓觀眾如此激動昂揚(yáng)，而他們的怒吼聲、口號聲，也都在自己心中得到了共鳴。

演母親的演員來不及卸裝就跑到臺下，身后還跟著幾個人。當(dāng)他們從人群中找到目標(biāo)時，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穿破舊長袍、滿目滄桑但神情開朗的老人，手上還握著那架鑲有象牙、翠玉的葫蘆子。女演員沖了過去。

“鄭先生，我是杏妮！”

“我知道，我知道。”他流著淚，舉起葫蘆子說，“杏妮，總算尋見那苦戲的調(diào)門了。”

“我聽見了，你拉得真好！”

“真好，沒有比這更好的伴奏了。”那位斷了弦的琴師也擠了過來，“鄭先生，您還認(rèn)得我嗎？”

“唔……你是趙……大學(xué)生！”

“他是我們的趙隊(duì)長。”

后面是十幾位早年認(rèn)識的藝人，他們都穿著灰布軍裝，一個個精神百倍。

后記：在整理晉綏邊區(qū)和一二〇師的文化史時，我注意到了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鄭先生，但檔案資料中關(guān)于他的記載卻很少，經(jīng)走訪，詢問，才知道他于一九三八年參加某抗日劇社，擔(dān)任晉劇隊(duì)的音樂指導(dǎo)。他為人性格內(nèi)向，言語不多，演出、排演之余，喜歡一個人坐下來整理一些戲曲唱腔、曲牌等音樂資料，后來訂成了厚厚的兩大本，一九四二年反掃蕩時犧牲。

解放后文化部門整理晉劇（原中路梆子）音樂時，那兩本厚厚的樂譜是主要參考資料，可惜原件已毀于文革。但許多演奏葫蘆子的人還基本上走著他的路子。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