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高貴的人在精神上是獨立的,具有強烈的責任倫理。這樣的人往往蔑視權貴,同時又謙和待人。這樣的學者今天已經很罕見了。”
一個人活到111歲,就是個奇跡;而如果這位老人仍在讀書著文,追求真知,其思想比年輕人還要敏銳,那就更是個奇跡。在周有光先生111歲華誕之際,搜狐網在北京、上海兩地舉辦了座談會,主題是走向世界,走向文明。這恰恰是周老多年來的思考方向。走向世界就是開放,走向文明就是改革。當中國今天面臨各種矛盾,有人想要再度拒絕世界與文明的時候,這位世紀老人的聲音給了我們巨大的鼓勵與啟迪。
周老生于1906年1月13日,一生而歷晚清、北洋政府、南京國民政府和人民共和國四朝。他早年研讀經濟學,后從事語言文字研究,是漢語拼音方案的主要制訂者,85歲退休后,周老開始轉向文化學,每有著作問世,必會產生影響。這些文章與訪談涉及西方文化與制度、前蘇聯體制的問題,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優劣,往往痛陳時弊,不乏睿見。比如,周老曾說:“在全球化時代,要從世界看中國,不要從中國看世界。”對于當今世態人心,可以說是一句警世之言。
有人說,周老談論的都是常識,但中國幾十年來缺乏的恰恰就是常識。黑格爾曾說:“一句哲理在年輕人嘴里說和在老年人嘴里說出是不一樣的。年輕人說的只是這句哲理本身,盡管他可能理解得完全正確;而老年人不只是說了這句哲理,其中還包含了他的全部生活!”周老就是這樣的老人。正因為他的知識有百年閱歷作為背景,故而他那些談今論古、針砭時弊的平常話里才包含了許多真知灼見。
關于周老的中西文化思考,已有許多學者談論,這里無需贅論。在我看來,周老身上體現出兩個重要特點,一是教養,一是知識。他出身世家,受過舊式教育,又接受了新思想,但在人格上仍是舊式人物。這在我是一個褒詞。說到底,現代化并沒有提供任何更高尚的倫理,反而摧毀了高貴的品質。所以,當看到一個有新思想和舊道德的人,我們今天會由衷感到親近。所謂高貴,就是知識而有教養,其讀書治學與安身立命是結合在一起的。這是古人的傳統,不是現代人的傳統。
高貴的人在精神上是獨立的,具有強烈的責任倫理。這樣的人往往蔑視權貴,同時又謙和待人。這樣的學者今天已經很罕見了。在這樣的老人面前,我們心里想的是不是自己更具有新的知識體系,懂得比他們更多?我們對他們尊敬有加,是不是僅僅出于禮貌?我們真正理解了他們的內心世界嗎?毋寧說,我們的自負不過是出于現代學術的局限,而實際上我們掌握的只是知識的材料,文明的碎片。
周老一生崇奉科學主義、普遍主義,同時又堅持人道主義精神,這使他研讀傳統文化時有睿見。在《朝聞道集》中,周老指出大同是理想,小康是現實。我覺得,這不僅抓住了兩千年儒家思想與人格的根本,而且也是一種具有世界意義的思維方式。原始儒家提出的大同社會從來不是一個歷史事實,而是一個具有超驗性的價值世界,現實永遠是不完美的,大同概念的提出正是為了激勵士人不懈地去改善經驗世界(小康)。周老說他喜歡讀《桃花源記》,其實也就是古人那種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的境界。
有意思的是,波蘭哲學家科拉科夫斯基也曾提出相似的觀點。正如以賽亞·伯林所指出,西方理性主義與反理性主義都具有其正當性,同時也都造成了惡果,但現代西方人又只能在理性與反理性兩種思維模式之間搖擺。科拉科夫斯基有所不同,他是反社會烏托邦的,但他同時指出,知識分子應當堅持認識論的烏托邦,即一方面認識到經驗世界的不可能完善性,另一方面保留對超驗世界的向往,對生命意義的追求。因此,東歐知識分子在強調回歸“生活世界”的同時,還提出“生活在真實中”的命題。由此看來,周老既深憂于現實,又始終保持樂觀情緒,便是有其形而上的意義了。更深刻地講,這不僅是一位世紀老人對歷史的通識,而且是一位知識分子對“天人之際”的參悟。在周老108歲茶壽時,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我發現當代中國有一個重要現象,那就是以周老為代表,有一批八九十歲的知識老人活躍在公共領域。他們年高德劭,又充滿赤子之心,有學者的良知,敏銳的思維,深切關懷現實,敢于講真話。在這個許多知識人奔走于形勢之途、伺候于公卿之門的時代,在這個貪官富人歌舞升平、草根群體求告無門的時代,他們是我們民族的一個巨大的存在。
當后人指責我們這一代做得太少的時候,周老和這批老人為我們保留了一點顏面。他們的精神就是知識分子精神。因此,盡管周老是一位無神論者,我還是愿意用《圣經》中那句話來贊美古今中外一切這樣的知識分子: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編輯:程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