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如何回歸常態
記者:你曾指出,2015年中國經濟總的走勢是高位下行,這個“高位”從哪里來?
周其仁:2007年第一季度時,美國經濟危機還沒有發生,中國GDP的季度增長折成年率是15.2%,到2015年三季度是6.9%。換句話說,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GDP的增長速度已經降低了一半以上。其實自全球經濟危機以后,全球很多國家經濟都下行,比如日本。但中國原來經濟是增速很快的,所以經濟下行帶來的挑戰將遠大于低位下行。“高位”來源于國內三次重大的改革開放,這也是中國真正成功的根本,正是因為改革,才把國民經濟推向高增長的境地。
第一次改革:包產到戶。改革開放前中國人很窮,因為工業制造的產品沒有市場,只好在工業城市里自循環。這個瓶頸直接限制了中國經濟的發展。怎么突破的?就是改革開放。包產到戶是第一波。包產到戶使勞動力增多,開始允許辦民營企業,把城市的門打開,這是我們高位增長的首個奠基石。第二次改革:鄧小平南行。經過上世紀80年代末的風波,有關“放活的經濟還要不要堅持改革開放”的問題,鄧小平做出了回答:不僅要堅持改革開放,還要堅持市場經濟,因為只有市場才能把各方面放活的力量組織起來。第三次改革:中國加入WTO。這次改革至關重要,就是在我們自己改革的基礎上,加入WTO,以政府和世界主要國家政府之間的協定為保障,把不利于中國和全球市場連接的障礙系統去掉。

總的來說,世界就像兩個海平面,開放前的中國,人均所得不到200美元;而1980年美國人均GDP就到了12500美元。如果不開放,美國在高海平面,中國在低海平面,這種態勢會維持很長時間。鄧小平的偉大之處,就是打通了兩個海平面,使資本和技術發生了猛烈的流動。這里面存在一個規律:資本技術越多的國家,其收益率越低;而對于資本和技術越稀缺的國家來說,很少的資本技術,收益率就會增長得非常高。過去不開放,資本技術來不了,一開放,改善了投資環境,資本技術就很快涌入。鄧小平當年之所以力主開放,主要是看中了這一點。
記者:自2007年以來,經濟高位增長讓中國曾是世界上吸引外資最多的國家。甚至影響了整個產業界、企業界、社會,乃至整個公眾的心理:大家喜歡快贏,喜歡順著風就往上沖。那么,高位增長的弊端是什么?如何理解經濟增長的兩面性?
周其仁:中國之所以實現高位增長,一是借了全球的力;二是成本優勢,廉價勞動力,長期貧窮造就了數目巨大的廉價勞動力;三是改革急劇降低了中國的制度成本,開放使中國參與到國際競爭中來;四是中國人善于學習,人力資本投資增長迅速,觀念、知識、技能和產品質量進步飛快。
理解了經濟高位增長的源頭,還應該理智看待它帶給我們的弊端,這便是正確理解市場經濟的兩面性的問題: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中國都是世界上吸引外資最多的國家,這是好事!但問題是消化得了嗎?外匯進入中國,需要兌換成人民幣。外資引入得越多,順差就越多,那中國基礎貨幣的投放就越多。為維持出口優勢,我們還不能輕易提高人民幣匯率。由此中國便很快就形成了“不差錢”的宏觀環境。但如果貨幣的投放量超過市場上商品和服務的供應量,商品和服務的價格就會上漲。且不同商品價格上漲的速度也有快有慢,這種差異必將導致商品相對價格發生顯著改變。相對價格的改變又會強烈影響到人們的投資行為——“找風口”:大量錢被用到限量供給環節,這一商品的價格又將隨之上漲,人們會繼續追漲殺跌,如此循環往復。而金融的危險恰恰就在這里,因為它會自我證明、自我強化。
記者:導致經濟下行的“病因”是什么?拯救中國經濟回歸常態的“藥方”是?
周其仁:導致經濟下行有內外四方面的拉力:全球金融危機收縮外需、迅速丟失成本優勢、“不差錢”侵蝕企業家精神、真實利率急升引發的“債務型通縮”。這四種力量將中國經濟一起往下拉。
要讓中國經濟回歸常態,有兩個突圍方向:要么成本領先,要么與眾不同。首先,毛巾擰水出成本。成本曲線上升了,國家靠改革把體制成本降下來,企業就要苦練內功,毛巾擰水出成本。比如華為公司就把流程改造做到了世界一流水平。建議企業都要去掉錯誤環節,消化成本永遠都有可為。其次,成本曲線新空間推移。成本總會上升,人均收入提高是趨勢。如果順利,2020年中國將會變成高收入國家,因為成本總會提上去,那么企業必將生產更高價值的東西,企業家需要把這個成本曲線移到新的空間去。如蘋果公司的雇員就沒有10萬以下的,正因為它有能力進入新的發展空間。總之,拯救中國經濟回歸常態,就兩句話,“要么成本領先,要么與眾不同”。一個國家若真能做到與眾不同,即使成本上差一點也沒關系。但若還沒有具備與眾不同的能力,便要把重點放在成本控制上。如果既不能成本領先,也不能與眾不同,那便意味著與這個偉大的經濟時代告別。
記者:經濟中的利與弊,禍福相依。正如高速增長會帶來麻煩,但麻煩中也蘊含著機會?在2016年甚至更長時間內,中國經濟的出路在哪里?
周其仁:與幾十年前中國經濟靠低成本獲得高速增長不同,如今也有很多發展中國家開始學習中國,搞開放、擁抱全球化。現在全球經濟形勢就像一塊三明治,上面是大國家,中間的是中國,下面是印度、越南這些國家。
預計在未來5年、10年中,中國需從一個仿造型、追隨型的國家及靠更便宜產品競爭的經濟形態轉變為擁有更多的質量、品質、創新元素、原創元素,甚至是在全球有領導力的原創元素的經濟體。還有,中國經濟還需不斷把改革精神真正落地。目前中國人均GDP為7000美元左右,而世界平均水平GDP是1萬美元左右,所以目前有很多消費者跑到國外購物,因為那里有很多產品價格比國內便宜。究其原因是因為中國成本中存在虛高元素,接下來我們要徹底擠掉這些虛高成本,不把這些虛高成本擠出泡沫,中國未來的經濟就沒有競爭力。
理智應對“大眾創新萬眾創業”的資本寒冬期
記者:從經濟學角度,你如何看待如今“大眾創新萬眾創業”之勢?
周其仁:中國經濟下行之勢提醒我們該從什么地方下工夫,中國任何時候都不可以高枕無憂,自吹自擂。中國經濟的增長靠的是政府、企業及社會各界力量共同推動。當前經濟面臨下行壓力,而創新利于對沖經濟下行。成本上升情況下,更需創新提高生產率。如生產率上升速度慢于企業工資提高速度,那么市場競爭力就將處于劣勢,反之將處于優勢。
首先,教育理念的改變是最大生產力。中國擁有13億人口,不會缺少創新的想法,而所有新的商業模式,最初都只是一個想法,一個人如與他人想法相左,將很孤獨,也很難把想法變為現實。思想統一、國家穩定是國家立足的根本,但更應有容忍不同想法、敢于突破常規的奇人、怪人的雅量,創造一種利于創新的環境,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組織。如今中國的應試教育,所有問題都只有一個標準答案,這種“唯標準論”的教育機制怎么會產生有新想法的人才呢?所以教育理念的改變將是最大生產力。
其次,創新是市場活動。如今企業家資源非常重要,他們是一群猜社會需求的人。因為任何人都不知道什么事情會流行,所以我們一定要向各個方向去嘗試,只有試了才知道,而踐行這些想法需要有資金支持才行,這條路不是一說創新就可以解決的。如滴滴打車,他們的服務現已蔓延到全國幾百個城市,與之對應的Uber,在全球范圍內都有。滴滴打車在中國的最大貢獻是互聯網人用APP把供求撮合起來,而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記者:創新創業中,企業將“互聯網+”口號喊得很熱,對此你的建議是?
周其仁:現在從上到下都在談“大眾創業,萬眾創新”、“互聯網+”。我在廣州發現名創優品的葉國富就從來不談“互聯網+”。名創優品是一家模仿日本風格的中國本土“十元店”品牌。因為日本人對品質要求嚴格,葉國富就去找日本人合作,產品采用日本監制,中國制造的模式,只有達到制定標準才可以。如今名創優品的年營收已做到50個億,而它的品牌與互聯網沒有半點關系,難道他的商業模式就不是創新嗎?現在企業一談到創新就想跟互聯網扯上關系,其實大可不必人云亦云,跟風追著口號走。
在資本寒冬下,中國要有一批勇下決心、做好產品的創新企業,未來他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只有經歷這個艱難的轉型,“中國制造”在全球的聲譽才能逆轉,可喜的是,目前中國已涌現出華為、小米這樣的企業,開始承擔起為質高價優的“國貨”正名的責任。
采訪:史亞娟
編輯: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