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萬分之一的幾率

清堯

書上說：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是萬分之一；成為朋友的概率是兩億分之一；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概率是五億分之一；而一個人要對另一個人說一聲“我愛你”，則需要消耗兩個蘋果所提供的熱量。

所以，我時常想，遇到你，是一件多么奇跡的事情，我一生所有的運氣，大約都奉獻給了這次相遇。

一

感謝豬肉榮的大意

“現在開始考試，請同學們準備好紙和筆，把與考試有關的其他書籍放到講臺上來。”有些發福的監考老師把試卷一拍，便屹立在講臺上了。

我這才哆哆嗦嗦地舉起手：“老師，我忘了帶文具……”

老師沉吟片刻，才開口：“考試居然不帶文具……”

話雖如此，他卻依舊找了前排的男生借了一支筆，男生頭也沒抬，我卻愣住了……

筆直的背影，像是一把閃耀著光芒的寶劍。接過筆，望著書桌上剩余的兩個雞蛋一根油條，我有些無奈，筆尖抖動，草稿紙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跡——江津遠。

第一次，覺得自己跟江津遠離得這么近，像是一束羽毛被做成了王冠，離國王近在咫尺。

我突然有些感謝豬肉榮了。

豬肉榮就是我爸，他開了一間十平米不到的豬肉店，大名叫做朱榮，因為職業原因，便被人戲稱為豬肉榮。打小我就知道，他是個粗人，手粗腦粗心更粗，我一個15歲花季小姑娘，他偏偏要給我起名朱立業。而且每每提到這個名字，豬肉榮就一臉得意洋洋：“我這名字起得好呀，朱立業一聽就讓人聯想到小說里的朱麗葉，立業二字更是立意悠遠……”彼時的他，滿臉笑意，連剁起豬肉來都更有力氣。

每到考試當天的早餐，豬肉榮都會幫我整理書包，貼心的放上一根油條兩個雞蛋寓意——必考一百分。

而這次，他居然忘了放文具在我書包里。

這場考試是語文，作文題目叫《往事如煙》，看到這個題目我便有些愣怔。

記憶追溯到某個午后，我站在肉鋪里幫豬肉榮看店。初春時節，氣溫不熱，一個清秀的男生穿著單薄的襯衫，背著雙肩包站在店門口，后面跟了一群小貓咪，他笑容清冽，像是山間的清泉：“給我來一斤肉，切碎一點。”

貓咪不停地在他腿邊蹭，我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忍不住開口問：“貓不是喜歡吃魚么？”

“它們還太小，吃魚會卡刺吧……”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彎起很好看的弧度，整個人像是鍍上了一圈金邊。

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江津遠。

我想我大概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注意到他的吧，而后便是學校的公告欄中不斷出現的身影——奧數一等獎，市新人籃球賽亞軍……諸多名號像是一節節臺階，總讓我覺得，自己離他千萬里。

考完語文，我在教室里等了很久，直到人慢慢散去，才敢走到他面前，我像是古代朝貢的使臣一般拘束，雙手送上筆，聲音微顫：“謝謝你的筆呀……”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才恢復微笑：“不謝……”

接過筆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整片天空都亮了起來。

二

光臨貧民窟的王子

那場考試，不出意料，我又沒有考好。

晚上一到家，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豬肉榮癱倒在沙發上，電視機里在播《新聞聯播》，沙發邊的手機泛著藍光，屏幕上赫然寫著我的成績。

看到我回家了，豬肉榮立馬扯起笑容：“喲，閨女回來了呀，飯在鍋里，自己盛了吃哈。”

我囁嚅著開口：“我又沒考好……”

從小到大，這句話我說了很多遍，多到我自己都數不清了，唯獨這一次，豬肉榮像是下了狠心一般嘆了口氣：“立業呀，我幫你請了家教。從明天開始，他每天晚上來輔導你的功課哦。”

看到他眼神中重新升騰起的亮光，我還有一點的拒絕想法都消失殆盡了。

在我眼里家教一定是個戴著眼鏡的老學究。等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整個嘴便張大到能裝下一只雞蛋，我的新家教居然是——江津遠。

他穿著干凈的運動服，站在玄關處，一臉笑容：“朱立業，我是你的新家教。”

我的心似乎都要從嗓字眼蹦出來了。

江津遠講課講得很細致，我的視線卻忍不住飄到了他的側臉。

他說：“你知道鎂么？”

我愣了一下：“啊？美……我當然知道，我覺得趙薇就特美！我特別喜歡她！”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許久才開口：“鎂是一種燃點很低的金屬，只要微微加熱，便能燃燒起來……”他的筆尖輕輕撥動，便劃下了一道橫線，“你基礎比較差，要好好看我畫的重點，知道么？”

我猛地點頭，卻忍不住想：其實我的心也是一種燃點很低的物體，只要微微加熱，也能燃燒開來。

門外傳來一陣響鈴聲，而后便聽到豬肉榮的大嗓門：“嗨，閨女兒，我回來了……”

他風塵仆仆，戴著一頂大鍋帽，活脫脫一個愛斯基摩人。北京的春天風沙很大，他的臉上也被蒙了一層細沙。

豬肉榮提起右手的袋子，說：“我給你們買了北京烤鴨，嘿嘿，津遠呀，今晚就在我們家吃飯吧？”

不知道為什么，我第一次感到有些羞愧，面前超凡脫俗的少年，待在這個逼仄的小屋子里，就像是光臨貧民窟的王子，而我只是一只笨拙的丑小鴨。

江津遠笑著搖搖頭：“謝謝叔叔，我先回去了……就不在這里吃飯了。”

江津遠轉身的瞬間，我突然有些埋怨豬肉榮，要是他再有錢一點，如果我們的家再大一點，說不準，江津遠會留在這里吃頓便飯吧。

三

鎂是一種燃點很低的金屬，心也是。

晚飯的時候豬肉榮不斷地給我夾菜，一面笑呵呵地問我學習情況。我卻低著頭，不停地吃白飯，他有些擔憂地打量了我一下，伸過手來想摸摸我的額頭。

我立刻躲開，他伸在空氣中的手僵在原處，沉吟許久才開口：“你這是怎么了？”

我不答反問：“爸，我媽呢？”

這一次，豬肉榮啞口無言了，轉瞬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沒看過動畫片么？小孩子都是白鷺叼著送來的，哪來的媽媽？”

這個牽強的理由，讓我的心，莫名的顫動。電視劇中常有的橋段，女孩長大后，才發現自己的父母是養父母，然后莫名其妙地繼承了一整個家族企業。這樣灰姑娘的故事，在此刻，是如此地被需要，用來滿足我的想象，滿足我空虛且自尊心極強的心。

離中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開始偷偷地給江津遠寫明信片。

某天輔導結束，我跟蹤過他，跟著他走到了他的家，借著昏黃的路燈，我記下了他家的門牌號。

那一串數字，我能倒背如流。

我寫了整整一個月，一封回信都沒有。終于在第三十一天，我忍不住了。那天趁著江津遠輔導的間隙，我偷偷地在他的書里夾了一封信。

信是我前一天晚上寫的，我在信的結尾套用了一段很俗氣的話：“兩個人的相遇可能性是千萬分之一，成為朋友的概率是兩億分之一。那么我可以成為你最好的朋友么，幾率很小，可我想知道……”

我甚至能夠想象出他打開信時的樣子，或許驚訝，或許開心，又或許……

我唯一沒想到的是，我會在豬肉榮的抽屜里找到這封信。

豬肉榮一回到家便哼著小曲兒，等看到沙發上的我的時候，微微一怔：“立業，怎么坐在沙發上發呆呢？”

我有些憤怒地站起身來，手中揚起那封信：“你干嘛掉包我的信？”

豬肉榮神態有些慌張，轉而便恢復正色：“你現在還是一個學生，不要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幾乎快哭了出來：“我只是想跟他做好朋友！”

我只是想跟江津遠做好朋友，因為那天是他最后一天做我的家教。他的父母給他下了最后的通牒，中考前一個月必須安心復習，不能分心。

而豬肉榮毀了我的夢想。

我憤慨地起身，摔上房門，整個房間安靜得有些可怕，我趴在桌上哭了好久好久。突然想起江津遠的話，鎂是一種燃點很低的金屬。我想，心也是吧，經歷快速的燃燒，便會歸于沉寂。

那晚，我一整夜沒睡，透過門縫，發現客廳的燈也開了一夜。

早晨我推開房門，便發現桌上熱著一杯奶，杯子底下壓了一張紙條：“閨女兒，路上小心。”

看到這樣關懷的話，我卻一點感動的想法都沒有。

我想，豬肉榮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磨嘰的男人了……

一個很沒用，很粗心，又磨嘰的老男人。

四

整個世界，豬肉榮是最笨的家伙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傍晚臨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叫出了教室，他說：“立業呀，你爸爸在進貨的路上出了一點小車禍，現在在第一人民醫院呢，你收拾一下東西先回去吧。”

我立馬就慌了神，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一般，書包都沒收拾，便騎著單車往醫院趕。一路上，雨下的很大，我卻絲毫沒有放慢速度。

我很害怕，害怕豬肉榮出事，如果豬肉榮有什么事，誰來支撐這個家？等我到了醫院，才發現，整個病房全是人，隔壁家的大叔大嬸，還有小區的老爺爺老奶奶，甚至還有兩三個警察。豬肉榮像個老佛爺一般躺在病床上，整條腿包成了“木乃伊”。

一看到我，他立馬就扯起笑容：“喲，我閨女兒來了……”

病房里嘈雜得很，所有人都在噓寒問暖，第一次，我發現，原來豬肉榮的人緣這么好。隔壁的老奶奶拍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說：“小姑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你爸……”

我有些生硬地站在他的病床旁，忍不住開口：“你沒事吧？”

他笑著拍拍自己的胸脯：“好著呢，你爹我鋼筋鐵骨堪比鋼鐵俠……”剛說完便“啊哦……”一聲喊疼。

我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旁的警察有些埋怨：“老朱你也是，一夜不睡還去進貨，小心以后抓你進局子里就說你疲勞駕駛！”

“哎……別，我就一輛三輪車……你也太較真了吧……”

我望著他受傷的腿，想起昨晚客廳里亮了一夜的燈，突然忍不住自責起來。

豬肉榮像是發現了我的異常，一把摟過我的腰，笑容憨厚：“你個傻孩子……”

他的一句傻孩子，殺傷力太大，以至于我忍不住哭出聲來……你看吧，豬肉榮真是一個頂討厭的老男人了，總是讓我不開心，總是做一些笨事，我猜，整個世界，豬肉榮是最笨的家伙了。

五

遇到你花光了我所有的運氣

豬肉榮出院那天，我收到了一封明信片。

字跡很清秀，他寫：“謝謝你的喜歡，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你上次給我的信，我給你爸爸了……”

內容毫無新意，我也一點都不難受，因為所有的難過抑郁早在更早之前就發泄光了。

半個月之前的一個下午，輪到我值日，卻意外地在垃圾簍中發現了一只嶄新的鋼筆，就是那日考試，江津遠借給我的筆。

這個愛貓的少年，把所有的愛心都給了貓咪，卻一點善意不愿留給現實中的人。

我突然就想到了報紙上的話：“明信片的丟失率是百分之九十……”我想，如果可以，明信片的丟失率變成百分之百吧，連同我曾經的幼稚，還有年少的喜歡統統投遞給不存在的人，連一封信都不要出現在少年的信箱。抑或帶著我所有的愛，裝進豬肉榮的抽屜，寫進他的日記本里吧。

豬肉榮有寫日記的習慣，而我的愛好便是偷看日記，這可別讓他知道，我可不想他生氣。在豬肉榮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

24歲時的豬肉榮風華正茂，成了一名交警，在一次執勤中，一輛奧迪出了車禍，車上的年輕夫妻都喪生了，唯獨留下一個女兒，襁褓中的女嬰無依無靠，豬肉榮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向組織申請領養了這個女孩兒。交警的工作，時間緊張，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他在工作的第一年零六個月那天辭了職，開了一間豬肉鋪。

你看吧，我就說，豬肉榮是個大笨蛋，為了維護女兒最后一點自尊心，他攬下了“掉包信件”的罪名，因為女兒的一句牢騷，可以不眠不休。

這樣的我，遇到這樣的他，是用了多少的運氣呀，兩個人的相遇可能性是千萬分之一，成為朋友的概率是兩億分之一，一個人要愛上另一個人的概率是五億分之一，這一次，我們的幾率是十億分之一。六

長大需要很久很久，成長只需要一瞬間。

“閨女兒我找了一個以前的朋友，幫你報了外市的一所高中，是重點高中哦！”豬肉榮一臉激動地趴在電腦前，給我出謀劃策。

“不要……”我果斷地拒絕。

“閨女兒，你到底想上什么學校呀？”他有些沮喪地躺在椅子上，斜著頭看我。

我望著他，笑了起來：“離家越近越好的學校。”

他望著我突然愣住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家朱立業終于長大了……”

有時候長大需要很久很久，我的長大也是如此艱辛，艱辛到豬肉榮熬白了頭發，累彎了腰。

如果可以，我得在他面前吃掉兩個蘋果，積起力氣，說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