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旺
風雅平望詩韻長
孫中旺

平望安德橋
平望位于蘇州、湖州和嘉興之間,正處于錦繡江南的核心位置。據文獻記載,在隋唐時期,此地尚“淼然一波,居民鮮少”,自南而北,只有塘路“鼎分于葭葦之間,天光水色,一望皆平”,平望之名即因此而來。
唐代以后,由于驛站的設立,平望漸漸發展成為京杭大運河上“煙火萬井,商旅千檣”的繁華巨鎮,兼之風景優美,物產富饒,人杰地靈,使得歷代達官貴人及文人學士紛紛駐足于此,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這些詩篇跨越了時空的隧道,從不同角度記載了平望的歷史和社會變遷,成為我們了解往昔平望的重要橋梁。
在吟詠平望的詩歌中,相關鶯脰湖的篇章占據了重要部分。鶯脰湖因湖形似鶯脰而得名,一名鶯斗湖,又名櫻桃湖。湖中風景優美,唐代以來就是頗負盛名的游覽勝地,傳說大歷年間,著名道士張志和就是在此升仙而去,因此后人在鶯脰湖邊建升仙亭和玄真子祠以示紀念。明清時期的鶯脰湖有“鶯湖夜月”“殊勝鐘聲”“遠浦歸帆”“玄真仙跡”諸勝,游客如云,佳作迭出,聲名遠播,在清代文學巨著《儒林外史》中就有“名士大宴鶯脰湖”的章節,書中諸名士雇了兩只大船,茶酒置辦齊全,并有“唱清曲打粗細十番”一班樂隊隨行,在鶯脰湖上吃喝玩樂,“那食品之精潔,茶酒之清香,不消細說,飲到月上時分,兩只船上點起五六十盞羊角燈,映著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樂聲大作,在空闊處更覺得響亮,聲聞十余里。兩邊岸上的人,望若神仙。”可見當時游覽鶯脰湖的盛況。
不過在游覽鶯脰湖的人中,有的可能是因為天氣情況而滯留。當時的鶯湖,面積遼闊,常有風濤之險,俗有“鶯鐵面”之稱,言其風濤之無情。清人沈學淵路經平望時就遇到大風,“孤舟忽作萬斛牽,巨絙危如一線弱。外湖四面浪拍空,里湖水駛當要沖。”不得不在平望停留下來,誰知大風一連刮了三天三夜,“米鹽將罄但食粥”。當然,沈學淵的遭遇并非孤例,在相關平望的詩篇中,主題為“阻風”的篇章甚多,可見很多人都有相同的經歷。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阻風滯留于平望,大家處理的方式卻顯著不同。宋代的趙鼎有《過平望趨吳興阻風,游殊勝寺,用益謙韻》的詩,可見他是以游殊勝寺來消磨時光。而明代的王驥德是以秉燭夜話來度過,由其《阻風鶯湖》詩中“客愁難更遣,燒燭話黃昏”之句可證。還有人是和同伴以雅集賦詩來度過,如明末和尚釋通凡,他留下的《阻風平望道中聞笛,同王道安諸侶賦分零字》詩,就客觀地記載了這次雅集。最豪放的是喝酒,如明代郭諫臣,他的《阻風平望》詩中就有“驛路船爭聚,江橋酒易賒”之句。另外明代程嘉燧的《平望阻風》詩中有“旁市求魚入,鄰舟得酒歸”的記載,上述的沈學淵在其《阻風平望》詩中也有“白酒三升不直錢”之句。宋末元初的方回是因大雪泊船平望,其《大雪泊平望買酒戲書》詩中有句云“不恨衣綿少,但愁無酒錢。能將錢致酒,即似衣添綿。”看來以這種方式在平望消磨時光的人還真不少。
由于路經平望的旅客眾多,當地的服務業發展了起來。首先當然是酒家,在詩歌中也有不少反映。宋代楊萬里的《夜泊平望》詩中就有句云:“一色河邊賣酒家,于中酒客一家多。青簾不飲能樣醉,弄殺霜風舞殺他。”看來當時平望的酒家已經很多。明人史鑒的《平望送鄔用明還鄞》詩中有句云“酒旗招客臨官道,河水流澌過斷橋”,當時平望的官道上到處可見酒樓,迎客的酒旗招展。史鑒所記,并非虛言,在明清時期的“平望八景”中,其一就是“溪橋酒店”,明人俞睦有詩云:“溪橋酒店系垂楊,好鳥多情喚客嘗。最愛春風初起處,一簾疏雨杏花香。”清人劉嗣綰曾在平望酒樓休憇,其《曉泊鶯脰湖憇酒樓》詩一開頭就是“湖舫迢迢當遠游,狂吟一上酒家樓”,他在酒樓上看到“云山隔岸吐新月,煙水極天搖古愁”,可見此酒樓風景如畫。
酒樓之外,平望也有了風月場所。清人沈虬在其《鶯脰湖竹枝詞》中就有“畫眉橋北小娘浜,粉面煙鬟醉幾場。昔日風流消歇盡,行人猶指舊平康”之句,可見在畫眉橋北的小娘浜是其匯聚之處。早在晚唐時期,江淮名妓徐月英就曾流落到平望,并有《送人詩》廣為傳誦:“惆悵人閑萬事違,兩人同去一人歸。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鴛鴦相背飛。”晚明時期,廣陵名妓錢昭仲流寓平望,善歌曲,名士毛瑩贊其“曲宴共西園,清音推北里”,可見其演唱水平之高。
不過在唐代平望還未發展起來,頗為荒涼,有人對平望的印象竟然是蚊子兇悍,唐人吳融就有長詩《平望蚊子》以紀其事。據吳融記載,別處的蚊子僅僅是“候夜噆人膚”,而平望的蚊子卻“白晝來相屠”,而且“不避風與雨,群飛出菰蒲。擾擾蔽天黑,雷然隨舳艫。利嘴入人肉,微形紅且濡。振篷亦不懼,至死貪膏腴。舟人敢停棹,陸者亦疾趨。南北百余里,畏之如虎驅。”雖然此地風景優美,詩意無邊,“江南夏景好,水木多蕭疏。此中震澤路,風月彌清虛。”但由于這些可怕的蚊子的存在,吳融“雖然好吟嘯,其奈難踟躕”,先后數次經過,都因蚊子壞了清興,弄得“襟懷曾未舒”。晚明的吳江人周永年剛開始時頗因此詩為平望叫屈,“嘗讀吳融詩,疑其或作惡。蚊陣何處無,獨云平望路。”但在平望住了一晚上后,領教了蚊子的厲害,“帷似有人開,滿中皆彼趣。扇驅手已疲,煙辟火難厝。耐熱引被蒙,針刺忽穿度。既飽微若醉,喧呶又復據。將飛輒亂鳴,翕集類相慕。客枕無以當,起坐不敢怒。一身為射的,眾喙自奔赴。”忍無可忍,寫了《平望蚊子》詩,“何由共殲除,忍令作露布。”到清代時,已頗為改觀,平望人翁敏慧安家于鶯湖之濱,炎夏天氣在門前納涼,蚊子極少,連蚊帳也不用,因此特做《平望無蚊子》詩,認為在吳融和周永年時代,是因為“平望在前朝,有水皆蒲澤。蘆葦復叢生,蚊子為巢穴”故蚊子猖獗。而“后來居民蕃,市廛相比櫛。蒲蘆盡斬乂,不使復萌蘗。蚊子無藏身,種類皆屏跡”。平望不但蚊子絕少,而且成為消夏勝地,“至于鶯湖濱,風景殊清絕。近村景幽曠,遠山青巀嶪。鶯燕互飛翔,鷗鳧同出沒。卜筑居其旁,恍入清涼國。”三首以“平望蚊子”為主題的長詩,倒從側面記載了平望發展的歷史軌跡。
平望享譽天下的特產當然不是蚊子,而是鶯湖里的銀魚。清人陸翔麟在《東吳棹歌》中有詠銀魚詩云:“鶯湖銀魚天下無,黃金為眼玉為膚。”而清人王濂在《鶯脰湖銀魚歌》中亦云:“鶯湖風味著江南,佳種爭夸尾四三。”檢諸史籍,可知陸翔麟和王濂所言不虛。銀魚又被稱為銀刀、銀條、白小魚,在吟詠平望的詩歌中,寫到銀魚的數不勝數。據清人王光熊在《鶯脰湖棹歌》中記載,鶯湖中的銀魚長寸許,碧玉色,金眼翠尾,味道鮮美,而太湖所產銀魚長而有骨,味道不佳,被平望人貶稱為銀魚婆。鶯湖所產銀魚以出萬家潭的最為有名,清初吳江人徐釚在《鶯脰湖竹枝詞》中云:“萬家潭口銀魚美,滑似莼絲味更鮮。堪笑江東老張瀚,只將鱸膾向人傳。”女詩人吳瓊仙在《鶯脰湖銀魚》詩中也寫道:“萬家池產味更殊,嗜此那憶松江鱸。”可見銀魚的鮮美已經超越了名滿天下的松江鱸魚。桃花開時,春水初漲,也是銀魚上市之時,鶯湖中漁船穿梭,岸邊賣魚、曬魚者熙熙攘攘,成為平望代表性的民俗畫面。上述的吳瓊仙就描繪道:“欲飛不飛波上煙,漁女隱泛瓜皮船。銀魚簇簇脰絲網,晚渡夕陽喧賣鮮。”這種畫面乾隆皇帝也見過,他南巡時路過鶯湖,在《鶯脰湖詞》的御制詩中就有“綠云枝上掛銀刀”的描寫。
除了捕魚,平望人的主要生計還有蠶桑和紡織。乾隆皇帝在《平望》詩中就記述當地“澤滿魚蝦船作市,地多桑柘樹成陰”,而清人吳翌鳳的《鶯脰湖棹歌》中也有“處處閑田都種桑”的記載,可見當地植桑養蠶的普遍。為了祈求豐收,當地還有蠶神崇拜,在鶯脰湖中的平波臺上就有蠶花娘娘塑像,前述沈虬的《鶯脰湖竹枝詞》中就有詩云:“平波臺筑水中央,新塑娘娘競進香。跪上花幡親自祝,今年蠶繭十分強。”可見香火之勝。據王光熊《鶯脰湖棹歌》記載,在殊勝寺旁的扇子坊,春日會有從南潯來的女伎,打鼓唱舞,以祝蠶花,俗稱蠶花娘。與此同時,平望的絲織業也很發達,上述的王光熊《鶯脰湖棹歌》記載,當時的平望,“四鄉皆以放紗織布為業”,鶯湖南農家還能織出“輕勻”的濮綢。關于平望的紡織業,諸如“織素邨邨連曉雞”“共勤機杼女鳴窗”“萬戶鳴機徹夜聲”之句指不勝屈,正是因為這些織女的徹夜辛勞,才使得吳江一帶明清以來享有“絲綢之府”的美名。
端午節的鶯湖龍舟競渡,是舊時平望頗有影響的民俗活動,在詩歌中有不少反映。據前述王光熊《鶯脰湖棹歌》記載,端午節里平望人看龍舟達到了“萬家空巷”的地步,女人們也“濃妝相約看龍舟”,由于西塘據鶯湖之勝,為看龍舟的最佳處,所以在五月前,大家“爭賃西塘近水樓”,為了能夠“至期率其家人寢食其上”,甚至“屋價雖昂不惜”。清人陸得楩在《鶯湖競渡》詩中就記載了龍舟競渡時“但聞簫鼓雜眾嬉,畫舫珠簾滿湖浦。鸞翔鳳翥互騰騫,電掣風馳盡雄武”的宏大場面。清人張士元、柳樹芳都觀看過端午的鶯湖龍舟競渡,分別留下了《閏端午鶯脰湖觀競渡歌酬錢巽齋先生見寄》及《鶯湖競渡歌》,對此進行了繪聲繪色的描寫。清代費侖的《鶯湖競渡歌》中記載了一個新婚的吳姓青年,在畫眉橋上觀看鶯湖競渡時,不慎落水而死,留下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地靈則人杰,鶯脰湖畔多才子。馮夢龍的名著《醒世恒言》中有《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的故事,故事中的錢秀才生得唇紅齒白,眼秀眉清,兼之飽讀詩書,廣知今古,“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書生,就是平望人,雖然故事可能是虛構,但從中可見馮夢龍對平望的推崇。南宋末年,名士孫銳隱居于平望的桑盤村,留下了不少動人的詩篇,尤以《四景詩》膾炙人口。其友人趙時遠的《鶯脰湖》詩云:“鶯去湖存事渺茫,梵宮占斷水云鄉。四圍煙樹波濤闊,六月橋亭風露涼。遠近征帆歸別浦,高低漁網掛斜陽。翠微深處一聲笛,驚起眠沙鷗鷺行。”寫出了鶯脰湖的美麗風光,堪稱流傳千古的絕唱。明代末年,毛瑩之父等人結鶯湖社,社中有名士,有名僧,有名妓,時時雅集,留下詩篇眾多。清初名士葉繼武隱居平望唐湖之濱的古風莊,“有煙水竹木之勝”,葉繼武在此組織了影響深遠的驚隱詩社,入社之人可考者近五十人,均為“江浙之高蹈而能文者”,顧炎武、歸莊、吳宗潛、吳炎、潘檉章等均在列,該社聲勢浩大,為當時“吳社之冠”,驚隱詩社“五月五日祀三閭大夫,九月九日祀陶徵士,同社麋至,咸紀以詩”,十多年間,名士們在這里“樂志林泉,跌蕩文酒,角巾野服,嘯歌于五湖三泖之間”,風雅無邊,令人神往。
當然,在平望現存的古詩中,也有慷慨激昂的樂章。平望地處江浙要沖,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明代的倭寇之亂和清代的太平天國時期,平望均受到了很大的沖擊。明代嘉靖年間,吳江縣令楊芷建敵樓于平望盛墩裊腰橋之北,與名將俞大猷及戚繼光等人聯合,先后在鶯湖和唐湖大破倭寇,盛墩由此易名“勝墩”。關于此戰的詩歌不少,沈(上啟下山)的《勝墩歌》有云:“我侯身將水上兵,險據勝墩扼其吭。命士直沖射其首,翻身正墮馬上強。三千逆徒氣盡奪,乘勝斬馘盈吳艎。凱歌浩蕩三吳舞,勝閣嵯峨萬里揚。”生動地再現了當時的戰斗場景。太平天國時期,平望受到了極大破壞,廬舍俱毀,尸骸載道,“以累代聲明文物之區,一洗為寂寞荒涼之境”,當時人莊慶椿有詠《張烈女》《徐烈婦》《黃烈婦》之作,記述了平望女性寧死不屈的斗爭。平望人王階升的《庚申四月廿五日,賊攻平望,皖南江總鎮兵潰失守》、《廿七日賊至六里舍,縱火焚掠,予同村人避匿黎里》及《五月廿七日午飯陳稼生處,聞湖州趙竹生官軍于昨日擊退平望賊匪,喜而有作》諸詩,為親身經歷,可補太平天國時期平望史料之缺。
光陰流轉,滄海桑田,舊時的平望風物很多都已經成為歷史的云煙,但平望驛里的悲歡,鶯脰湖上的漁歌,殊勝寺的鐘聲,平波臺的明月,畫眉橋的掌故,以及韭溪的風景、梅堰的梅花、桑盤的橘林……至今仍在平望古詩的字里行間中栩栩如生,令人無限懷想。感謝這些古詩,讓我們穿越時空隧道,感受到平望古鎮過去的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