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之林
站到了江之頭
谷之林

站在三江口的山坡平臺上俯瞰,左金沙江,右岷江,在這里合成浩浩蕩蕩的長江。宜賓,是長江主航道零公里的起始地,在岸邊石刻的《萬里長江畫卷》之上,長江蜿蜒奔流,直至東部上海入海,沿江城市星羅棋布,蘇州緊鄰上海,張家港是蘇州的長江港口。
這是一條母親江啊。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終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前一刻尚不知這是站在了真正的江之頭,此時一感念,似乎望見江之尾的故鄉。
這里是長江主流的源頭,將金沙江和岷江在此合而為一。我注視著平靜的江水會合成一股不分彼此的洪流,想起武漢長江與漢水的涇渭分明。若非主人從旁解說,誰知道呢?眼底這片水居然縱橫三省,“金沙江從雪嶺而來,岷江經青衣而至”(魏明倫《宜賓賦》),以此地翠屏為媒,雙融合抱而為萬里長江。
在合而為長江之前,金沙江翻滾著黃色泥沙,但當地人說這水很干凈,因為它源自雪嶺,沿途還未被污染,只是卷起了沙土;而岷江則發黑,平靜而呆滯,當地人說它的上游樂山等地沿江搞重化工,水質明顯惡化,前些年雖經整治,仍不容樂觀。
同住長江尾的同伴附耳竊語:有人要放棄太湖,改飲長江水,又提“引江入太”作為救濟太湖之策??赡憧囱亟瓗资畟€城市,誰不在江邊發展重化工,誰不大量排污入江?今日又見長江零公里處,源頭也在惡化,能不擔憂?
我說,我們都是有責任的。
這個村莊位于長江零公里下游19公里的南岸,有1460年的建置史,當之無愧是長江第一古鎮。木構老屋組成的小街小巷令人如走入明清時期古色古香的場景之中。
它的知名并不在此??箲饡r期這里成為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央營造學社、中國大地測量所等著名科研院校的所在地。于是,這個小得在地圖上無法找到的古老村莊,從此在歷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走在古舊的石板巷道上,探訪那些幽深院落、宮觀和樓閣。李莊老了,房屋空了,唯有大樹依舊婆娑,門前長江靜靜流淌,不舍晝夜。
同濟大學現在長江之尾的上海,但上世紀40年代初,有五六年期間這江之頭的李莊是它的校址。在這里得知,同濟大學原本是德國人辦的醫學院,但后來以建筑聞名。而說到建筑,就離不開著名的建筑學家梁思成,時任中央營造學社社長的他與同濟共同生活在這里,還有他的妻兒。
奇怪,我突然想到就在來時的飛機上,我剛看過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寫的紀念文章,才知梁已成百年人了。文內說到他任營造學社社長時,為中國建筑文化所創立的不可磨滅的奉獻。
李莊,與梁思成有很深的緣分,而人們來此,總會同時想起他的妻子林徽因,也是建筑學家,又多才藝與善感,而且,她很美。
在李莊,她已是兒女雙全的母親,因病臥養,但不影響她仍是丈夫的好幫手。在學術上,他們共同完成了《中國建筑史》這本書。
如果僅此而已,她就不會至今讓人如此記憶了。還有兩個著名的男人總與她有關,一是詩人徐志摩,是去趕往北京聽她演講的飛機上失事早逝的;另一位是哲人金岳霖,干脆為她終身不娶,并總是住在梁林附近。林徽因去世后他每年上墳,有次約朋友聚會,他突然告訴大家,今天是林徽因去世的日子。“人間四月天”,是他送給這女子的名句,飽含溫潤的情意。
李莊還保留這美麗女子當年活動的照片,她攀上一座古建筑丈量尺寸;她臥病在床,一兒一女陪坐一側,瘦損虛弱,但仍然美麗。
這還不是這座古村的全部,我到現在忘不了它,是看到了一份電報的內容,心情至今不能平靜。
這電報是1940年由李莊發出的,當時戰火連天,整個中國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電報只有16個字,字字千鈞: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p>
由此,只有3000多人的小李莊,迎來了12000名師生,成為莘莘學子終身難忘的特殊課堂。
問當地人,寫這電報的人呢?答,解放后被鎮壓了。
驚問:為什么?
答:因為他是當地士紳,國民黨的。
這讓我的心情久久難平。雖然明知這不奇怪,也不是個案。
不久前看過一篇短文,記錄的是筆者在美國一個墓地的見聞,他發現墓碑上有兩種標記,是南軍和北軍的。原來那里長眠著大量參加過美國獨立戰爭的軍人們,盡管北軍勝利了,但人們依然給南軍的將士們應有的尊敬,并不計較他們持何種信仰,曾經是否敵軍。
這是人類進步的標志之一,尊重人,也是尊重歷史。
中國也在進步。國共斗爭并不是歷史的全部,抗戰勝利六十周年對正面戰場的客觀評述就是一例。很多抗日英雄因此重回現實,并不因為他們曾經是國民黨軍隊和將士而永被埋沒。
李莊也同樣如此。我能得知這段歷史,得知電報主人的名字就是一個明證。
但終究是意難平,為這段歷史,為這群已走入歷史的人。
站在這江之頭,且放眼長江水,它坦蕩洶涌,不舍晝夜,東流到海不回頭,一路無怨無悔,澤被萬代,雖然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藏污納垢。
孟子云:“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闭f的是君子不計較眼前的一切,而是有大抱負大擔當,若是,長江有君子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