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貴 晨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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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樂府詩札記之二
杜 貴 晨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摘要:漢有樂府始于孝惠二年之前,為大樂之下屬,至武帝時提升另設為獨立衙門,此可備一說,但仍不是最后的結論,真實情況還當存疑;至晚東漢前期就已經有人以官署“樂府”之名稱“樂府所肄之詩”,從而“樂府”就由一官署的專名而開始有了一種新詩體的意義;從郭茂倩是山東東平人而《樂府詩集》署其郡望“太原”看,《三國演義》等小說作者羅貫中或是“東原”人,但也包括其為祖籍“太原”的“東原”人之可能;《樂府詩集》編者是東平人,作者中有東平人,有若干關乎東平的詩作,都值得注意;樂府詩寫四面八方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詩歌藝術現象。
關鍵詞:樂府;《樂府詩集》;羅貫中;東平;四面八方
一、漢“立樂府”之始
《漢書·藝文志》云:
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又《漢書·禮樂志》云:
上引“至武帝……乃立樂府”下師古注曰:“始置之也。樂府之名蓋起于此,哀帝時罷之。”后世學者據此,多認定漢樂府之制起于武帝時。
今中國大陸通行各本《中國文學史》凡有涉及者皆主此說。章培恒、駱玉明著《中國文學史新著》(以下或簡稱《新著》)亦然,但是比較他本,更注意到不同說法并以附《注》有所討論:
《漢書·藝文志》說:“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明言樂府為武帝所立。同書《禮樂志》也說:“至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但《禮樂志》又說:“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有的學者就根據“樂府令”之名認為在漢武帝以前本有樂府機構。按,倘若事實真是如此,班固就不應自相矛盾,說出“孝武立樂府”那樣的話來。考漢初本有大樂,是掌管音樂的機構……至漢武帝設立樂府,大樂機構仍然存在……疑孝惠時“樂府令”當是大樂的屬官;武帝的“立樂府”,則當是另設一個與大樂并列的、以“樂府”為名的機構,而原先由大樂的樂府令所承擔的全部或大部分任務大概就劃給樂府了。[1]上冊,206
筆者曾以為這是有關漢樂府設立最切實際的推斷。但在進一步思考之后,乃感覺這一判斷的邏輯性與結論都有所不妥。具體有以下幾點:
(一)倘若如上引所“疑孝惠時‘樂府令’當是大樂的屬官”確系事實,則大樂之內必設有樂府令所掌管的機構或職責范圍。這一機構或職責范圍的長官既被稱為“樂府令”了,則其所掌管機構或職掌范圍之名稱也就理所當然應該被稱作“樂府”。此時的“樂府”雖然只是大樂的下屬,但是畢竟有獨立的機構和職掌,而不是徒有其名。因此,作為漢大樂之下屬的漢樂府之始設,也就可以說早在武帝之前的孝惠一朝,還可能更早。
(二)倘如《新著》所言“武帝……立樂府”是于大樂之外“另設一個與大樂并列的、以‘樂府’為名的機構,而原先由大樂的樂府令所承擔的全部或大部分任務大概就劃給樂府了”,那么這“另設”就是從“大樂”中“劃”出“樂府令”的職責,也就是把作為漢大樂之下屬的漢樂府機構從大樂中分離出來自為門戶,并提升到與大樂并列的地位。這種“另設”雖屬因舊為新,而非新“立”,但其由大樂的下屬提升到與大樂平級的地位,卻又實質性地是“立樂府”,或說是一種因舊為新的“立樂府”,從而上引班固所說并不“自相矛盾”。
(三)如果以上認識成立,則漢樂府始立的時間實有兩個節點:一是孝惠二年(前193年)之前大樂之內已設有“樂府令”職掌的樂府。二是“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樂府才作為朝廷采集、管理民間音樂的一個專職機構被從大樂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與大樂平行的獨立的官署。
(四)“武帝定郊祀之禮”當指《漢書·郊祀志》所載:
其春,既滅南越,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上善之,下公卿議,曰:“民間祠有鼓舞樂,今郊祀而無樂,豈稱乎?”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樂,而神祇可得而禮。”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禱祠泰一、后土,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自此起。
以上引文中西漢“滅南越”在元鼎六年(前111年),“其春”即“既滅南越”后的元封元年(前110年)春,上距“孝惠二年”已有83年之久。因此,漢樂府在漢初由大樂中的一個部門到武帝“立樂府”的正式成立,前后至少有83年以上的過程。這就是說,所謂“至武帝……乃立樂府”,并非突發奇想的創設,而是應“郊祀”之需在原有大樂之“樂府令”所職掌基礎上的提升,乃因舊為新的“另設”。
但是,上述認識成立的前提是上引《漢書·禮樂志》所稱“樂府令夏侯寬”為大樂官的下屬。但是,這卻不過是想當然耳,并無任何資料的證明。而且一般說來,“樂府令”即樂府的長官。倘若樂府不是一個獨立機構,則孝惠如何越過大樂而直接詔“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所以,與其相信僅憑臆猜的“樂府令”為大樂下屬,不如徑以“樂府令”為獨立于大樂之外掌管俗樂的專門機構。但是,這樣一來,那就真的如《新著》所說是班固“自相矛盾”了。不過,這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和不可接受之事。對此,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六《漢書》中有所涉及云:
史家之文多據原本,或兩收而不覺其異,或并存而未及歸一。《漢書王子侯表》長沙頃王子高、成節侯梁,一卷中再見,一始元元年六月乙未封,一元康元年正月癸卯封,此并存未定,當刪其一而誤留之者也。《地理志》于宋地下云:“今之沛、梁、楚、山陽、濟陰、東平及東郡之須昌、壽張,皆宋分也。”于魯地下又云:“東平、須昌、壽張皆在濟東,屬魯,非宋地也。當考。”此并存異說以備考。當小注于下,而誤連書者也。(原注略)《楚元王傳》劉德,昭帝時為宗正丞,雜治劉澤詔獄,而子《向傳》則云:“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一傳之中自為乖異。……此兩收而未對勘者也。《禮樂志》上云:“孝惠二年,使樂府夏侯寬備其簫管。”下云:“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武五子傳》上云:“長安白亭東為戾后園。”下云:“后八歲,封戾夫人曰戾后,置園奉邑。”樂府之名蚤立于孝惠之世。戾園之目預見于八年之前。此兩收而未貫通者也。夫以二劉之精核,猶多不及舉正,何怪乎后之讀書者愈鹵莽矣![2]896
以上引文中列舉諸例表明,包括《漢書》記樂府始立之事在內,史書中一事而有不同的記載,并不一定是作者的“自相矛盾”,而是“史家之文多據原本,或兩收而不覺其異,或并存而未及歸一”等等所致。在這種情況下,讀者倘不能自據資料以有所裁斷,則只有闕疑而已。上引顧炎武所論,就是在包括漢樂府始立等多個歷史問題上都采取了闕疑的態度,值得后之研究者借鑒。至少在提出或堅持某一種主張的同時能夠充分注意到相反證據和不同觀點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上引章、羅二氏《中國文學史新著》的附《注》雖然可有以上的商榷,但是比較一般只做某一種結論的說明還是更加慎重了。
二、“樂府”稱詩之始
以原本為秦、漢朝廷“樂府”機構之名稱詩起于何時?可能也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這一方面是由于整體上可以認為是繼承了前代傳統的中國大陸現行多種中國文學史教材,大都無關于這一問題的正面說明;另一方面唯一直面這一問題又半個多世紀以來影響很大的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雖有所論述,卻又不夠準確。他說:
什么是“樂府”?它的涵義是有演變的。兩漢所謂樂府是指的音樂機關,樂即音樂,府即官府,這是它的原始意義。但魏晉六朝卻將樂府所唱的詩,漢人原叫“歌詩”的也叫“樂府”,于是所謂樂府便由機關的名稱一變而為一種帶有音樂性的詩體的名稱。如《文選》于騷、賦、詩之外另立“樂府”一門;《文心雕龍》于《明詩》之外又特標《樂府》一篇,并說“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便都是這一演變的標志。[3]第一冊,182
而近來影響力更大并越來越大的《百度》“漢樂府”條目的介紹也說:
樂府是自秦代以來設立的配置樂曲、訓練樂工和采集民歌的專門官署,漢樂府指由漢時樂府機關所采制的詩歌。這些詩,原本在漢族民間流傳,經由樂府保存下來,漢人叫作“歌詩”,魏晉時始稱“樂府”或“漢樂府”。后世文人仿此形式所做的詩,亦稱“樂府詩”。
這一介紹應是祖述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由此可見后者的主張影響之大,而一旦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便應該不容忽略和及時提出。
其實,這個問題清代已有學者關注。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八《樂府》云:
樂府是官署之名,其官有令,有音監,有游徼。《漢書·張放傳》:“使大奴駿等四十余人群黨盛兵弩,白晝入樂府,攻射官寺。”《霍光傳》:“奏昌邑王,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后漢書·律歷志》:“元帝時,郎中京房知五聲之音,六十律之數。上使太子太傅韋玄成,諫議大夫章雜試問房于樂府。”是也。后人乃以樂府所采之詩即名之曰“樂府”,誤矣。曰“古樂府”,尤誤。《后漢書·馬廖傳》言:“哀帝去樂府。”注云:“哀帝即位,詔罷鄭衛之音,減郊祭及武樂等人數。”是亦以樂府所肄之詩即名之“樂府”也。[2]993
上引顧氏雖以史家苛刻的態度論以“樂府”稱詩之誤,但同時也注意到了《后漢書·馬廖傳》有“哀帝去樂府”之說,并引李賢注推論馬廖所謂“樂府”固然為官署之名,但是也已經轉指其所稱“鄭衛之音”的“樂府所肄之詩”了。故顧氏結論說“是亦以樂府所肄之詩即名之‘樂府’也”。
上引顧氏《樂府》條,清杭世駿《訂訛類編續補》卷下采錄,引為同調。其“哀帝去樂府”之語,雖然注出唐人,但是話語本身畢竟是馬廖說的。馬廖字敬平,西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子。少以父任為郎。平帝時,以其女兄立為明德皇后,官拜羽林左監、虎賁中郎將。明帝崩,受遺詔典掌門禁,遂代趙熹為衛尉。章帝朝甚受尊重。上引“哀帝去樂府”即其在章帝時上明德皇太后疏中語。漢章帝劉炟在位公元76—88年,當東漢之前期。因知至晚東漢前期就已經有人以官署“樂府”之名稱“樂府所肄之詩”,從而“樂府”就從一官署的專名而開始有了一種新詩體的意義。這就比近今學者所謂“魏晉六朝卻將樂府所唱的詩,漢人原叫‘歌詩’的也叫‘樂府’”的時間提前了將近二百年。
三、郭茂倩郡望與羅貫中籍貫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是歷史上對樂府詩流傳與研究貢獻最大的學者。但是,向來研究樂府詩者多,研究郭茂倩詩者少。原因一是人們理所當然地更重視作品,二是郭氏身后留下的資料不多,使研究者不免無米而炊之嘆。但是,近年來也陸續有若干研究郭氏的文章發表,使此乏人問津之隅不再荒涼。如《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87 年第 4 期所載顏中其 《〈樂府詩集〉編者郭茂倩的家世》及《江蘇文史研究》2001 年第 1 期所載汪俊《郭茂倩及其〈樂府詩集〉》以及《音樂研究》(季刊)2006 年第 4 期所載喻意志《郭茂倩與〈樂府詩集〉的編纂》等,都是極有功底和見識的好文章。但是,筆者長年研治古代小說,讀后受教之余,所得首先并不是關于郭茂倩對《樂府詩集》編纂的具體貢獻,而是從與其郡望家世等記載的比照,想到《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是“東原”還是“太原”人的爭論,有了一點新的看法,略述如下。
這里首先要說明的是,筆者所以能夠產生以上的比照與看法是基于以下的事實:一是《四庫全書總目》稱“《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茂倩為侍讀學士郭裦之孫,源中之子,其仕履未詳。本鄆州須城(今山東東平縣)人。此本題曰太原,蓋署郡望也”;二是元明間《三國演義》《水滸傳》的作者或作者之一“東原羅貫中”也是山東東平人;三是另有《錄鬼簿續編》所載“羅貫中,太原人”也有學者認為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當然同時也是《水滸傳》等小說的作者或作者之一。
上述第一個方面的事實表明,一個郡望為太原的東平人,既可以郡望稱“太原人”,又可以出生并居住的現籍稱“東平人”。這也就是說,他可以既是“太原人”,又是“東平人”。郭茂倩《樂府詩集》署名的情況正是這樣。喻意志《郭茂倩與〈樂府詩集〉的編纂》一文詳考說:
檢《蘇魏公文集》卷 59 蘇頌《職方員外郎郭君墓志銘》, 我們可以更詳細地了解有關郭茂倩家世的其他情況。蘇頌《墓志銘》提到關于郭氏家族的背景, 其銘文曾對“郭姓”之源起及其后族系的發展做了一個概述, 又云“本朝甲族, 太原東平”, 即指“北宋當時郭姓宗族, 以太原、東平兩族最為著名”。而郭茂倩的先世原居山西陽曲(府治太原),后遷至萊州(山東)。據唐林寶《元和姓纂》所載可知, 郭姓“太原陽曲”一支在漢末即已興起 (郭全即任當時大司農一職), 直至唐代依然居盛不衰。由此可見,郭茂倩家族實屬歷史上有名的“太原郭氏”。據研究, 太原是中古時期最重要的八大郡望之一, 在以太原為郡望的郡姓中, 郭氏家族是很有名的一支。早在兩晉南北朝時, 太原郭氏就是赫然有名的大家族 (當時太原所出郡姓還有王、孫、溫、白、狄) ; 而在唐代, 郭姓在太原所出郡姓中亦列于前三位。從總體上來看, 太原郭氏屬于“地位上各期有所提升的重要郡姓”之一。在中古時期的六十個重要郡姓中, 太原郭氏即位于第二十九位。郭茂倩一家實為“太原郭氏”家族中的一分子。其先世由山西陽曲遷至山東萊州后, 因受傳統的家族源流觀念及地域觀念的影響, 在世系上仍以太原作郡望。此即《樂府詩集》署“太原郭茂倩編次”之因。《四庫提要》有云:“此本題曰太原, 蓋署郡望也。”[4]
以上繁引該文當然不是也不必是為了討論郭氏的籍貫,而是為了便于從上論郭茂倩《樂府詩集》署名之例,看上述第二、第三兩個事實就可能有交叉互通的關系,即“東原羅貫中”與“太原人”羅貫中是同一個人,只不過一個署了郡望或祖籍,一個署了出生與居住的現籍。這種不同形式的署名,即使出在同一個作者的筆下也應該是正常的,問題只在于哪一個是他的郡望或祖籍和哪一個是他出生和居住的現籍?
這自然也是不容易理清和得出最后結論的問題。但是,盡管太原并非羅姓的郡望,不可以準照郭茂倩之例為《三國演義》等小說作者羅貫中是哪里人下判斷,但是眾所周知,我國宋明間山東、山西兩省間人口的遷徙,山西人東遷者多,而山東人西徙者少。所以若作大體的估量,“東原羅貫中”與“太原人”羅貫中果然為同一個人的話,也還是應該與郭茂倩的情況相近,為祖籍“太原”的“東原(今山東東平)”人。他是《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等小說的作者或作者之一,同時是一位“樂府隱語極為清新”的戲曲家。
筆者曾主張“東原羅貫中”是《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等小說的作者或作者之一,與擅長戲曲的“太原人”羅貫中不是同一個人[5]。但是于此說也一向不無忐忑,所以從來并沒有把話說絕。現在看來,“東原”與“太原”的兩個羅貫中確實不是沒有同為一人即祖籍“太原”的“東原”人的可能性。盡管這也只是一種可能性,最后的結論還是要憑資料說話。
具體說來,筆者一向主張《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作者羅貫中籍貫“東原說”,以為單純的“太原說”全無憑據,而不值一駁。但是從《錄鬼簿續編》記載看又畢竟“羅貫中,太原人”亦一代才人,即使不能僅憑此條斷其為《三國演義》等書的作者,而更多的可能是《三國演義》等小說作者“東原羅貫中”之外的另一個羅貫中,但也確實不排除這位“太原人”羅貫中與“東原羅貫中”是同一人之可能。而一般說這種可能性就是出在一是署了郡望或祖籍,一是署了其出生居住地的現籍。倘若如此,則《三國演義》等小說的作者羅貫中是“東原”人,并且是祖籍“太原”的“東原”人。
所以,盡管新提出的這一看法并不是問題的最后解決,還可能由此引出新的問題,從而“麻煩”愈多,但是學貴有疑,問題的探索應不留“死角”。所以,在羅貫中籍貫“東原說”與“太原說”各不相讓的當下,提出《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等小說戲曲的作者或作者之一羅貫中是祖籍“太原”的“東原”人的推測,對于羅貫中即“羅學 ”的研究至少有開闊思路的意義,或者也可備一說,并不僅是為東、西之爭息事寧人。
四、東平與樂府詩
由《樂府詩集》的編者郭茂倩是東平人,很容易引發對《樂府詩集》中涉及東平內容的關注,事實上也值得關注,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有關東平籍的樂府詩人。《樂府詩集》卷第一《郊廟歌辭一》小序稱:
永平三年,東平王蒼造《光武廟登歌》一章,稱述功德。而郊祀同用漢歌。[6]第一冊,1
東平王劉蒼(?―83年),光武帝劉秀之子,明帝劉莊之弟。生年不詳,建武十五年(39年),封東平公。十七年,進爵為王。明帝即位(58年),拜驃騎將軍,置長史掾,位在三公之上。永平中,修禮樂,定制度,蒼都主持其事。章帝時,尊重恩禮,諸王莫與為比。在位四十五年,卒,謚憲王。有集五卷傳于世。所以,劉蒼造《光武廟登歌》一事影響頗大,后世文獻屢有提及。如《樂府詩集》卷十二《漢宗廟樂舞辭》序云:
《五代史·樂志》曰:“漢宗廟酌獻樂舞:文祖室奏《靈長之舞》,德祖室奏《積善之舞》,翼祖室奏《顯仁之舞》,顯祖室奏《章慶之舞》,高祖室奏《觀德之舞》。”《唐余錄》曰:“高祖追尊四祖廟,且遠引漢之二祖為六室。張昭因傅會其禮,乃曰太祖高皇帝創業垂統室奏《武德之舞》,世祖光武皇帝再造丕基室奏《大武之舞》,自如其舊。而《大武》即用東平王蒼辭云。”[6] 第一冊,176
其辭見《樂府詩集》卷第五十二《舞曲歌辭一》,題曰《后漢武德舞歌詩》。前有《序》引《東觀漢記》曰:“明帝永平三年八月,公卿奏世祖廟舞名。東平王蒼議,以為漢制,宗廟各奏其樂,不皆相襲,以明功德。光武皇帝撥亂中興,武力盛大,廟樂舞宜曰《大武》之舞,其《文始》《五行》之舞如故,勿進《武德舞》。詔曰:如驃騎將軍議,進《武德》之舞如故。”詩如下:
于穆世廟,肅雍顯清。俊乂翼翼,秉文之成。越序上帝,駿奔來寧。建立三雍,封禪泰山。章明圖讖,放唐之文。休矣惟德,罔射協同。本支百世,永保厥功。[6]第三冊,755
東平王劉蒼之外,《樂府詩集》載最引人注目的東平樂府詩作者是平民詩人劉生。劉生,不詳其名。《樂府詩集》卷第二十五《橫吹曲辭五·梁鼓角橫吹曲》有《東平劉生歌》云:
東平劉生安東子,樹木稀,屋里無人看阿誰?[6] 第二冊,369
又,《樂府詩集》卷第二十四《橫吹曲辭四·漢橫吹曲四》有梁元帝《劉生》,《樂府解題》曰:
劉生不知何代人,齊梁已來為《劉生》辭者,皆稱其任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或云抱劍專征,為符節官所未詳也。按,《古今樂錄》曰:“梁鼓角橫吹曲,有《東平劉生歌》,疑即此《劉生》也。”
其辭曰:
任俠有劉生,然諾重西京。扶風好驚坐,長安恒借名。榴花聊夜飲,竹葉解朝酲。結交李都尉,遨游佳麗城。[6]第二冊,359
(二)有以東平為題材的樂府詩,見《樂府詩集》卷第四十九《清商曲辭六》,題曰《安東平》,《序》引《古今樂錄》曰:“《安東平》,舊舞十六人,梁八人。”全詩五章:
凄凄烈烈,北風為雪。船道不通,步道斷絕。
吳中細布,闊幅長度。我有一端,與郎作袴。
微物雖輕,拙手所作。余有三丈,為郎別厝。
制為輕巾,以奉故人。不持作好,與郎拭塵。
東平劉生,復感人情。與郎相知,當解千齡。[6]第三冊,713
漢代樂府詩作者留有姓名者甚少,以地名篇者亦不很多,東平能于《樂府詩集》中留有以上詩人詩作的印記,恐不盡因其編者郭氏為東平人,而更是與古東原文化傳統有關;而降至金、元二代,東平能成為雜劇創作的中心之一,則又不無其有漢樂府歷史傳統的原因吧!
五、樂府詩中的四面八方
以描寫對象為中心,詩歌中最基本的空間方位是東、西、南、北四面,進而又有東南、東北、西北、西南,與上述四面全稱四面八方。樂府詩歌中有關四面八方的描寫,雖不乏實指,但更多是為了鋪敘情感或事件。其形式是并說四面或錯綜四面八方之位以成各種不同形式的對仗,達至對線或面之地理空間全覆蓋的效果,以夸張性地凸顯感情或為敘事烘托氣氛。《樂府詩集》中用例大體分為兩類。
1.并說四面者,如南朝宋鮑照《行路難十八首》其四:“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6]第三冊,998唐戎昱《苦辛行》:“東西南北少知音,終年竟歲悲行路。”[6]第二冊,525唐元稹《胡旋女》:“是非好惡隨君口,南北東西逐君眄。”[6]第四冊,1356
2.分說四面者,如《木蘭詩二首》其一:“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6]第二冊,374《江南古辭》:“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6]第二冊,384南朝梁周舍《上云樂》:“西觀蒙汜,東戲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無通之鄉。”[6]第三冊,746
3.四面錯雜者,如魏曹植《吁嗟》:“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6]第二冊,499-500南北朝庾信《羽調曲五首》之三:“雖南征而北怨,實西略而東賓。”[6]第一冊,216北齊《文舞辭》:“無思不順,自東徂西。教南暨朔,罔敢或攜。”[6]第三冊,763唐王建《長安有狹斜行》曰:“斜路行熟直路荒,東西豈是橫太行。南樓彈弦北戶舞,行人到此多徊徨。”[6]第四冊,1324
1.“東西”“南北”對者,如魏曹植《吁嗟》:“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唐僧貫休《塞下曲十一首》之四: “南北唯堪恨,東西實可嗟。”[6]第四冊,1302
2.“東南”“西北”對者,如晉傅玄《云中白子高行》:“地東南傾,天西北馳。”[6]第三冊,921南朝齊謝朓《永明樂十首》之四:“西北騖環裘,東南盡龜象。”[6]第三冊,1063南朝梁簡文帝《中婦織流黃》:“浮云西北起,孔雀東南飛。”[6]第二冊,520南朝梁庾肩吾《愛妾換馬》:“來從西北道,去逐東南隅。”[6]第三冊,1043唐于濆《古別離》:“君為東南風,妾作西北枝。”[6]第三冊,1018
3.“東北”“西南”對者,如晉陸機《梁甫吟》:“招搖東北指,大火西南升。”[6]第二冊,606南朝宋吳邁遠《櫂歌行》:“西南窮天險,東北畢地關。”[6]第二冊,594
上列《樂府詩集》寫四面八方的情形雖有不同,但是均以空間距離的悠遠或領域的廣大開闊了詩境,壯大了氣勢,加強了情感的表達,并收致以對仗工整的美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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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郭茂倩. 樂府詩集 [M]. 北京: 中華書局,1979.
[責任編輯:李法惠]
中圖分類號:I207.2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320(2016)01-0052-05
作者簡介:杜貴晨(1950—),男,山東省寧陽縣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