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志軍 劉耀東
【摘要】我國民法典繼承編應繼續堅持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的體例安排。父母仍應與子女共同作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而對配偶則采取有限制的零順序,即規定配偶可與第一、第二順序血親繼承人共同繼承。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或女婿仍應列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但其繼承以不存在代位繼承人為限。
【關鍵詞】法定繼承 配偶 繼承順序 孫子女
【中圖分類號】D923.5 【文獻標識碼】A
繼承發生的根據是死者生前處分自己身后個人財產的意愿。尊重死者處分其身后財產的意愿,即是尊重和保護私人財產權的體現。而在尊重死者遺愿的基礎上,來確定法定繼承人的范圍和順序也較能符合繼承法實現家庭職能和維護私有財產傳遞給有一定血緣或婚姻關系的人的立法目的。因而,在死者沒有訂立遺囑之情況下,立法應當推定死者的意愿,而這種推定無疑應當盡量反映大多數人的真實意愿,即法律只規定一般情況下的繼承人范圍和順序,這就是法定繼承制度的核心。文章圍繞繼承法的修改就法定繼承人的范圍、順序以及法定繼承與遺囑繼承之間的立法體例問題進行探討。
法定繼承人之范圍
喪偶兒媳、女婿的繼承地位。修改《繼承法》時是否應繼續堅持現行繼承法將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或女婿作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的做法,主要存在以下三種不同的觀點:
保留說。該觀點認為,現行《繼承法》第十二條的規定符合我國的國情,能夠對喪偶兒媳或女婿起到有效地激勵作用,從而更好地實現贍養老人之立法意旨。故而應當保留。①
廢除說。該觀點認為,現行《繼承法》對喪偶兒媳和女婿的規定與法定繼承人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要求相悖,應當依《繼承法》第十四條的規定分給他們適當的遺產,而非作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②此外,喪偶兒媳或女婿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而其子女亦可通過代位繼承死亡配偶一方的繼承份額。如此喪偶兒媳或女婿一方較之其他繼承人可獲得雙重份額的遺產,這不僅對未喪偶的其他子女難謂公平,而且亦與我國“按支繼承”之傳統相悖。③
修改說。該觀點認為,現行繼承法關于喪偶兒媳或女婿繼承地位的規定,確實可以達到贍養老人、淳化社會風尚的目的,因而堪稱我國繼承法之一大特色。但如果繼續維持這一規定,即應作相應的修改,以調和其與代位繼承之間的沖突。在修改說中又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主張將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或女婿改為遺產酌給請求權人;第二種主張仍然堅持將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或女婿列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但以不存在代位繼承人為限。
筆者認為,修改說中的第二種做法較為合理,兼顧了與代位繼承之間的矛盾,同時也不會產生學者所詬病的“喪偶一方因其子女代位繼承而導致的繼承份額增加”的現象。此外,兒媳或女婿在法律上對公婆或岳父母并無贍養義務可言,所以“喪偶兒媳或女婿對公婆或岳父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表述有失嚴謹。建議修改繼承法時將“贍養義務”改為“對公、婆或岳父、母在經濟、生活等方面提供了主要的供養、照料”為宜。
孫子女、外孫子女的繼承地位。現行《繼承法》對于孫(外孫)子女并沒有作為本位繼承人而列入法定繼承順序,而是作為代位繼承人參與繼承。而國外立法例大都將直系血親卑親屬(包括孫子女、外孫子女)列為第一順序的本位繼承人,輔之以親等近者優先。因此,在我國現階段繼承法修改之際,學者間對此爭議很大,形成了以下三種不同的觀點:
第二順序法定繼承人說。此種觀點認為,根據我國《婚姻法》的規定,孫(外孫)子女在一定條件下有贍養祖(外祖)父母的義務,而《繼承法》卻未規定其為本位繼承人,有違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相反,規定孫(外孫)子女為第二順序繼承人反而有利于鼓勵其贍養扶助祖(外祖)父母。④
代位繼承人說。將孫(外孫)子女作為代位繼承人,實際上是在特殊情況下賦予了孫子女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的權利。如果變代位繼承為第二順序本位繼承,實際上削弱了孫(外孫)子女的繼承權。同時,也否定了代位繼承制度。孫(外孫)子女的代位繼承權為固有權,不必單列一個順序。而如果將孫(外孫)子女作為第二順序法定繼承人,則其將與被繼承人的兄弟姐妹、祖(外祖)父母等共同繼承,繼承份額必將少于依據代位繼承所取得的遺產份額。
折中說。有學者認為,孫(外孫)子女除依代位繼承參加繼承外,不能以自己的獨立繼承順序繼承其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的遺產,如此可能發生如下兩種后果:一是在喪失繼承權或放棄繼承權的子女是被繼承人的除代位繼承人以外的唯一法定繼承人時,被繼承人的遺產則成為無人繼承的財產;二是在此種情況下,遺產將被被繼承人的兄弟姐妹或祖父母等第二順序法定繼承人繼承,而被繼承人的孫子女或外孫子女則無權問津。因此,《繼承法》除應當將孫子女和外孫子女列為代位繼承人外,還應當將其列為第二順序的法定繼承人,以便使孫子女、外孫子女能以自己的名義獨立繼承或與第二順序的法定繼承人共同繼承。⑤
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第一種觀點及第三種觀點均與對代位繼承性質的認識有關。關于代位繼承的性質存在“固有權說”與“代表權說”,而我國即采代表權說。進而認為如果將孫(外孫)子女規定為代位繼承人,則其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的父或母喪失繼承權或放棄繼承時,孫(外孫)子女的繼承利益便無法得到保護。對于我國現行繼承法就代位繼承采代表權說的做法,學界批判的聲音從未間斷。代位繼承之立法意旨是建立在“子股公平”與“子股獨立原則(按支繼承原則)”之基礎上。代位繼承人之代位繼承權乃自己固有的權利,其不以被代位繼承人的權利狀況為轉移。不論被代位繼承人是先于被繼承人死亡還是喪失繼承權,代位繼承人均可基于自己固有的繼承人資格參與繼承。從本質上講,代位繼承權應該是代位繼承人本身固有的權利。代位繼承人本身就是法定繼承人范圍內的人,只是在被代位繼承人尚生存或未喪失繼承權時,依“親等近者優先”之原則,而不能參與繼承而已。
增加四親等內血親的繼承地位。由于我國長期以來的計劃生育政策,導致我國現有的人口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進而使得法定繼承人的范圍被進一步縮小。而我國現行繼承法規定的法定繼承人的范圍較之其他國家本來就過窄,種種情形使得適當擴大法定繼承人的范圍成為當務之急。筆者認為,修改《繼承法》應堅持盡量不使遺產收歸國有為原則,由此決定宜擴大法定繼承人的范圍。在我國歷代以及當代民間,伯、叔、姑、舅、侄子女、甥子女等相互繼承遺產也是常有之事。因此,賦予四親等以內的親屬為第三順序法定繼承人,符合我國的傳統習慣。同時,為避免參與繼承的后順序繼承人過多,遂通過實行“親等近者優先”的原則予以限制。
法定繼承人之繼承順序
關于如何設計我國的法定繼承順序,學界爭議很大,形成了“三順序說”、“四順序說”及“五順序說”,但不論是“三順序說”、“四順序說”抑或“五順序說”均較現行繼承法擴大了法定繼承人的范圍,區別是關于配偶和父母的繼承順序安排不同。因此,以下主要探討配偶和父母的繼承順序問題。
配偶的繼承順序。被繼承人的配偶是日常生活之中與被繼承人關系最為密切的人之一,其在經濟、生活、情感等方面均與被繼承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世界各國或地區對于配偶的繼承順序主要有以下兩種立法模式:
配偶零繼承順序的立法模式。配偶零繼承順序,即不固定配偶的繼承順序,其可以與任何一個或部分繼承順序中的法定繼承人共同繼承。在此立法模式中,又可根據配偶是否可以參與到任何一個繼承順序繼承遺產細分為兩種:一是完全的零繼承順序,即配偶可以參與到法定繼承順序中的任一順序并與該順序之血親繼承人共同繼承,如瑞士、意大利、日本、奧地利、智利、加拿大魁北克省等國或地區均采此模式。二是有限制的零繼承順序,即被繼承人之配偶只能參與到法定繼承順序中的部分順序并與該順序的血親繼承人共同繼承。如《韓國民法典》配偶的繼承順序雖非固定,但只能參與第一、第二繼承順序。
配偶固定繼承順序的立法模式。配偶固定繼承順序,即配偶被列入某一繼承順序并被固定。筆者查閱各國立法例發現,配偶繼承固定順序又可細分為絕對固定和相對固定兩種:一是配偶繼承絕對固定順序。所謂“絕對固定”,是指配偶被完全的、絕對的固定在某一特定的繼承順序上。大多數立法例均是將配偶固定在第一順位,如《俄羅斯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四十二條、《越南民法典》第六百七十六條。少數立法例將配偶固定在第二或第三順序,如《西班牙民法典》。二是配偶繼承相對固定順序。所謂“相對固定”,是指配偶的繼承順序并不是僅僅被固定在某一個繼承順序上,而是被固定在某幾個繼承順序上,其較之“絕對固定”呈現出一定的靈活性,同時又不同于非固定順序。如《葡萄牙民法典》第二千一百三十三條。
我國現行繼承法即采第二種模式,對于未來我國繼承立法應否繼續堅持?楊立新教授、郭明瑞教授等均認為,仍應堅持現行法的做法,將配偶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但筆者認為,應改變現行《繼承法》所規定的絕對固定配偶繼承順序之立法模式,改采有限制的零繼承順序,即規定配偶可與第一、第二順序血親繼承人共同繼承。如此始能兼顧衡平配偶與第二順位血親法定繼承人之間的繼承利益,否則將配偶固定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在被繼承人無父母、子女的情況下,遺產全部由配偶取得,將導致在某些情況下剝奪第二順序法定繼承人的繼承權益,阻斷了遺產在血親繼承人之間承繼的可能。因此,采有限制的零繼承順序,可以在保障配偶繼承權益之同時,防止因配偶固定繼承而阻斷血親繼承人的繼承權,以平衡他們之間的利益關系,延緩遺產歸公的行程。
父母的繼承順序。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凡是主張配偶繼承非固定順序的,均將子女、父母分列為不同的繼承順序。理由是:將父母與子女同列為第一順序,有違我國民眾的繼承意愿與繼承習慣。根據我國有關學者調查,大多數地方的民眾都希望配偶和子女為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而將父母作為第二順序法定繼承人。⑥另據我國學者調查,在民間如果死者留有后人(子女)時,父母一般不繼承遺產。筆者認為,祖孫三代是我國現代家庭最主要的家庭成員,子女與父母均為被繼承人的血親繼承人,均與被繼承人在日常生活、經濟、情感等方面存在密切聯系。而且在現代家庭中,許多父母仍在為子女操持家務、照料孩子,并且往往在經濟上提供一定甚至相當大的幫助,因而可以說父母對家庭的和諧發展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和貢獻。目前,由于我國的養老保障制度尚不健全,家庭養老依然是一種重要養老方式。對于老年人來說,子女依舊是家庭養老資源的重要來源,而繼承資源便是養老資源的一部分。雖然上述有關學者的調查確實反映了一部分民眾的繼承意愿,但這同時也反映了當前我們社會生活中的一種“重幼輕老”的觀念。所以,如果將父母規定為第二順序繼承人不但不利于年老父母的生活保障,而且也勢必加劇“重幼輕老”觀念的蔓延。所以,《繼承法》仍應堅持將被繼承人的子女與父母均規定為第一順序繼承人的做法。
法定繼承與遺囑繼承的體例安排
現行《繼承法》在規定遺囑繼承和法定繼承的體例順序時,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對我國《繼承法》此種體例安排,有學者認為,“現行繼承法的體例順序易使普通民眾滋生法定繼承優先的誤解,因此,應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后予以規定。”⑦還有學者認為,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容易給人造成繼承法乃強行法之感。而將遺囑繼承置于法定繼承之前,更符合私法自治原則。同時,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個人擁有財產的價值、數量較之以往均有大幅增加以及財產類型的多樣化,未來社會遺囑繼承必然越來越普遍,因此將遺囑繼承置于法定繼承之前的立法體例,也適應了此種發展趨勢。
在比較法上,大多數國家的立法例均是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予以規定。如法國、意大利、智利、巴西、葡萄牙、埃塞俄比亞、韓國、日本、阿根廷等國民法典。由我國學者起草的民法典繼承編草案建議稿中,大多數也是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的立法體例,只有楊立新與陳葦起草的繼承法草案建議稿采取了遺囑繼承先于法定繼承的體例。筆者建議,繼續堅持現行繼承法將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的體例安排。誠然繼承開始后應當先考慮被繼承人是否立有遺囑,僅在無遺囑或遺囑無效的情況下才適用法定繼承規范,但這種規范的適用順序并不能作為制度體例順序。法定繼承是繼承中的常態,而遺囑繼承則屬特殊現象,法定繼承置于遺囑繼承之前符合由一般到特殊的立法邏輯。至于前述學者的擔心,筆者不敢茍同,繼承法從整體上而言其性質為強行法,與其他私法的性質不同其絕大多數規范都是強行性的,而不是任意性的。即使是在遺囑繼承規范部分,遺囑自由也不是絕對的,關于遺囑形式、遺囑效力及特留份等規定均是強行性的。這是因為繼承不但涉及繼承當事人的利益,而且關系到家庭的穩定和社會秩序的和諧,與一個國家和社會的政治、經濟、倫理道德密切相關。
遺囑繼承直接反映了被繼承人的遺愿,法定繼承則基于立法者推定間接地反映了被繼承人的意愿,而推定未必不是一種人為擬定與強制。因此,如何更加真實地間接反映被繼承人的意愿,則是各國立法設計法定繼承規范的一大難題。私法是社會生活的法律翻譯,立法者需要從現實生活中尋找私法的意蘊。繼承法亦是如此,在制定法定繼承規范時,首要任務就是對我國民眾繼承傳統與習慣的調查分析,只有了解了社會生活中最一般情況下被繼承人對其身后財產的處分意愿,才能制定出“接地氣”的法定繼承規范。
(作者分別為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遼寧師范大學法學院講師;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繼承法修改中的重大疑難問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YJC820073)
【注釋】
①馬新文:“法定繼承人的范圍和順序的調整與修改的法律思考”,《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
②李紅玲:“繼承人范圍兩題”,《法學》,2002年第4期。
③李雙元,溫世揚:《比較民法學》,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035頁。
④史浩明:“關于《繼承法》的幾點思考”,《江海學刊》,2004年第5期。
⑤⑦楊立新,劉德權,楊震:《繼承法的現代化》,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年,第50頁,第30頁。
⑥陳葦:《當代中國民眾繼承習慣調查實證研究》,北京:群眾出版社,2008年,第69頁。
責編/韓露(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