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是只“春秋猴”

韓田鹿，文學博士，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央視《百家講壇》《文明之旅》《法律講堂》《影視名堂》等欄目主講人及特邀嘉賓。出版有《三言兩拍看明朝》《大話西游》《漫說聊齋》《高情已逐曉云空》《河北文化與明清小說》等專著。

表面上看，孫悟空年齡問題，是個很八卦的問題：一只猴子而已，還是小說中的猴子，值得那樣認真嗎？我們的回答是：值得。因為這個問題反映出來的，是舊時代中國人的宗教觀念，對于彼岸世界的態度，以及對生命與時間的思索，而這些問題都是人生的根本大問。

孫悟空到底多少歲？假如我們拿這個問題到街上隨便找人去問，結果可能會有兩個：一種情況是一臉茫然，因為他們恐怕根本沒有想過神仙還會有年齡;另一種情況則是一臉不屑，因為他們會覺得這么無聊的問題，虧你怎么會問得出來。

那么，神仙有年齡嗎？回答是：有。只要我們認真考察一下，就會發現，中國大部分有名有姓的神仙的年齡都不是什么謎案。其次，神仙的年齡問題是不是無意義的膚淺問題？回答是：絕對不是。從神仙的年齡問題，可以厘出道教作為本土宗教的一些很根本性的特點來。

孫悟空到底“芳齡”幾何？

推測孫悟空的年齡，方法有兩種。第一種，以孫悟空被如來施展大法鎮壓在五行山下的時間為基準。《西游記》第14回，作者借五行山的獵戶劉伯欽之口說，孫悟空被如來施展大法鎮壓在五行山下的時間，是在“王莽篡漢”的時候，而王莽篡漢的時間，是西漢末期的公元9年。而此前孫悟空的主要經歷也大致明了：大鬧地府時342歲（這是生死簿上明確標明的），在天宮任弼馬溫以及齊天大圣兩職總共約200天也就是陽世的200年（《西游記》中反復提示說，天上的一日，就是人間的一年），在老君煉丹爐里49天也就是陽世的49年。綜合這些信息，孫悟空出生的年代應該是公元前580年左右。

第二種方法，就是以孫悟空遇到唐僧的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為基準（這一點，書中有明確的提示），加上鎮壓在五行山下的500年（因為孫悟空一再說“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再加上此前我們說到的種種經歷，那么推算出來的時間就是公元前450年左右，那么孫悟空就不是春秋猴而是戰國猴了。

對于這兩種算法，我傾向于前者，因為孫悟空掛在嘴邊的“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五百年只是一個約略的說法，并不準確，而王莽篡漢卻是準確得多的一個歷史事件。公元前580年左右，距離孔子出生還有差不多30年，約略和老子差不多。也就是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保唐僧西天取經的時候，年齡約略在1200歲左右。

了解孫悟空年齡，有何意義呢？

表面上看，孫悟空年齡問題，是個很八卦的問題：一只猴子而已，還是小說中的猴子，值得那樣認真嗎？我們的回答是：值得。因為這個問題反映出來的，是舊時代中國人的宗教觀念，對于彼岸世界的態度，以及對生命與時間的思索，而這些問題都是人生的根本大問。正是這些對人生大問的觀念，直接決定了人對生命的基本態度。舉個簡單的例子：你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就會活得有所顧忌，不會隨心所欲無所不為。

那么，從作者給孫悟空設定的年齡，我們能從中讀出怎樣的文化信息呢？簡單來說，就是中國的神仙，其實和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一樣，都是有生命的，都是茫茫大化中的個體存在，所不同的，只是他們比人的壽命要長一些，本領要大一些，行動上要自由一些，如此而已。換言之，神仙只是一種更高級的人，成仙只是此岸世界的延伸，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其實是沒有所謂真正永恒的彼岸世界的。中國的神仙，與西方宗教中的上帝，以及印度佛教中的佛陀有著本質的區別。

孫悟空家住何方？

說起悟空的老家，最流行的說法是江蘇連云港云臺山。

這一說法的提出者是著名學者董作賓，而最有力的支持者則是毛澤東。在1955年、1956年、1958年，他曾經三次和江蘇的地方官員以及辦事路過江蘇的胡耀邦同志提起孫悟空的老家就在花果山，還興致勃勃地給他們講了不少孫悟空的故事。因為毛澤東在黨內外的崇高威望，這一說法幾乎一度成為人們的共識。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別的說法，比如山東泰安、江蘇宜興等。近些年來，又有諸如“孫悟空來自日本”“孫悟空來自韓國”的說法。這兩個說法一提出來就被猛烈吐槽，前者的原因是孫悟空是日本猴，我們的民族感情斷然不能接受;后者則是因為太多的中國名人——屈原、杜甫等已經被“移民”韓國，所以我們絕不能再放悟空去定居朝鮮半島。

那么，孫悟空到底是哪里人呢？

書中說他是“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人氏”。對作為悟空出生地的“東勝神州”的地理方位，《西游記》曾有過幾次描述。如在第一回中這樣說道：“也是他運至時來，自登木筏之后，連日東南風緊，將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贍部洲地界。”第二回中，悟空從須菩提祖師處回到花果山，曾這樣對手下眾猴說：“我當年別汝等，隨波逐流，飄過東洋大海，徑至南瞻部洲，學成人像，著此衣，穿此履，擺擺搖搖，云游了八九年馀，更不曾有道……”據此可以推知東勝神洲的相對位置應是在南贍部洲的東南方向。而南贍部洲，在《西游記》中，其對應的，就是東土大唐。從《西游記》中所透露出來的種種信息來看，東勝神洲就應該瀕臨東海，在大唐的東南方向;而花果山，就在“東海之處聳崇巔”。

《西游記》中的東海，其具體所指，到底是在哪里呢？在古代的中國，對海洋的認識一直都是朦朧模糊的。因此就需要了解古人眼中的東海。

東海之名，因時而異。大抵先秦時代指今之黃海;秦漢以后兼指今之黃海、東海，明以后所指始與今之東海相當。在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中，處于東海而與中國有著較為密切關聯的國家，主要就是朝鮮和日本。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一些網友將悟空的籍貫定于日本或朝鮮半島上，雖然可能不無故作驚人之語的玩笑意味，卻也并非是毫無依據的無稽之談。

但是，《西游記》中的花果山，也不宜坐實在日本或者朝鮮半島。原因很簡單，因為《西游記》中對于花果山的種種描述，并非來源于對日本或朝鮮半島的歷史記載，而是源于中國古已有之的“海外仙山”的傳說。東海自古就被人們認為是神仙之所。很明顯，將悟空的家鄉安在地近東海、作為“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的花果山，是受到了久遠的海上神山傳說的影響;而花果山上從麒麟彩鳳無所不有的珍禽異獸，到仙桃靈芝一應俱全的仙桃仙果，都無不說明，這只能是傳說中的仙境，而不可能是現實中的實地。

所以，作為一部由玄奘法師西行求法的歷史真實演繹而來的小說，《西游記》天然地帶有一定的異域色彩。但是，囿于時代的局限，《西游記》對異域的想象，依然是“海客談瀛洲”式的幻想，它植根于久已有之的海外神仙傳說而混雜了在中國流行已久的佛教世界地理觀念，而并非基于世界地理知識的準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