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理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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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體環境里新聞專業主義的重建∶企業的能動性與可能性①
■鄧理峰
【內容摘要】本文嘗試討論在新媒體環境里企業對媒體專業化的影響及其可能有的積極貢獻。對于有關新聞媒體與企業關系的討論常圍繞著企業作為媒體公共性之侵蝕者而展開,而忽略了企業有可能成為解決當前媒體與企業關系問題的方案構成者的情況。本文則提出在企業自媒體爆發增長的情況下,重建編營分離制度和新聞專業主義文化,也是企業不能回避的社會責任。企業自媒體雖然無法取代或代行專業新聞媒體的社會角色,但同樣需要秉承公共服務的精神,踐行新聞專業主義的專業規范和方法。這不僅有利于構建良性的市場競爭環境,符合企業界的長遠利益,同時也是企業自媒體獲得社會能見度、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的路徑,是其進入公共領域繞不開的合法性門檻。
【關鍵詞】編營分離;新聞專業主義;企業自媒體
①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媒體權力,企業合法性與制度變遷”(項目編號: 11YJC860009)的研究成果。
回顧近年來新聞媒體與商業企業的關系,最令人矚目的自然要屬2014年新聞媒體腐敗案集中爆發。從中央電視臺李東生案、芮成鋼案、央視二套財經頻道窩案,再到二十一世紀傳媒網窩案,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比一個更腐敗、更令人瞠目的媒體人。除了由于涉案人與機構的行政級別及其高知名度,從而使其犯案情節和社會影響更為惡劣之外,這些媒體腐敗案和我國媒體走向市場化改革之后一直以來普遍存在的媒體尋租,在性質上并無特別之處。不過,由于媒介技術變革對新聞媒體的傳統商業模式與收入來源所造成的沖擊,給新聞業造成深重的行業焦慮感,加上媒體尋租主要是根植于媒體權力集中的傳統媒體,從而使得媒體腐敗問題很快就被技術變革問題所蓋過了,以至于新聞業內外對于新聞業未來的討論,更多地集中在新商業模式和收入來源上。
本文嘗試討論企業對媒體專業化(professiona1ization)的影響及其可能有的積極貢獻。企業是當前媒體與企業關系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行動主體。但是目前對于這對關系中企業一方的分析,往往側重于商業邏輯和商業利益對新聞媒體的侵蝕。本文提出的問題是,既有關于媒體與企業關系的討論,常圍繞著企業作為麻煩制造者而展開,忽視了企業有可能成為解決當前媒體與企業關系問題的方案構成者。編營分離制度和新聞專業主義的文化傳統,歷史上不是專業新聞媒體單方面成就的,從來都是包括政府、媒體、企業及社會組織等在內多方面互動的結果。正如美國社會學家安德魯·阿伯特所說,相互關聯的職業構成一個職業系統,而這個職業系統內任何一種職業的變化都將引發其他職業的改變。因此不同職業之間的演進歷史不可避免是相互依存的。①循此邏輯,我們認為媒體的專業化程度,也依賴于其他相關職業的專業化程度,彼此之間會相互影響,相輔相成。本文希望通過分析企業在編營分離防火墻制度和新聞專業主義文化等方面所具有的能動性和可能性,從而來探討企業對構建良性的媒體與企業關系所具有的貢獻。
目前無論是業界還是學界,提及企業與媒體關系的時候,首先聯想到的是商業對新聞專業主義文化的侵蝕,往往帶有負面聯想,而少有正面想象。其實,在媒體與企業的互動過程中,企業可以憑借自己的專長、資源和規模優勢等市場權力(market power),發揮其積極作用。正如布迪厄對于權力的界定,權力既是一種約制,也可能是一種賦能。我們在分析新媒體環境里媒體與企業關系重建的問題時,需要從規范意義上思考企業對于重建媒體與企業關系所具有的能動性和可能性。
企業社會責任的界定通常有兩個面向,一個是志愿責任,另一個是義務責任②。對企業經營給社會帶來的負面外部性和社會問題負責,是企業不能回避的社會責任。而且企業界對于新聞媒體的社會角色需要有戰略性認識。媒體環境也是邁克·波特所說的企業在構建外部環境競爭優勢中的重要構成部分。③客觀地說,近年來發生的新聞媒體與企業之間的各類紛爭,給正常的企業運營帶來諸多的麻煩。
大多數有著短期業績壓力的企業管理者常常看不到或者不愿意正視新聞業對于良性市場競爭環境的長遠意義,因而總是難免會有破壞的沖動。但至少需要澄清和確立一個觀念:一方面,在當下國內媒體尋租泛濫作為一種社會問題持久存在、綿延不絕的情況下,對于媒體與企業關系中一方的企業而言,構建良性的媒體與企業關系,是企業一方不可回避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編營分離的制度建設與新聞專業主義的文化傳統建設對企業是長遠有利的。我們需要確立一個媒體與企業關系的理想原型(mora1 idea1),作為學界和業界的共識。比如新聞是一種服務于民主之健康運行的神圣職業;又如編營分離制度是媒體公信力的根基;以及新聞專業主義基本原則不僅僅是新聞媒體的行為規范,在新媒體環境里也是企業自媒體(corporate socia1 media)應該遵循的行為規范等。否則,我們可能會在當下媒體與企業關系的亂象中無所適從,無能為力,也無所作為,或者陷入犬儒主義的憤世嫉俗,或者陷于陰謀論的妄想臆測(比如認為企業批評報道背后總有權力部門的影子)。
本文嘗試通過評述制度主義視野里的編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以及文化社會學視野里對新聞專業主義文化的研究,提出在現代社會里對于媒體權力的構建過程中,企業在編營分離制度和新聞專業主義文化等兩個方面的構建與再生產過程中,都可以發揮其能動性,并做出其可能的貢獻。
1.遵守新聞媒體編營分離制度對于商業企業具有重要政治意義
在新聞采編與經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建設方面,企業尊重新聞媒體的獨立性,推動媒體編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其實符合企業界的長遠利益。根據美通社的研究,盡管很多企業創立了自媒體,但專業新聞媒體仍舊是企業實現最廣泛溝通的可靠信使。④破壞防火墻制度有可能使涉事企業短期獲利,但長遠而言卻是扼殺信使的短見之舉。有的時候企業的政策還可能會有破壞防火墻制度的非企及社會后果。比如2014年年底海爾集團在其發給新聞媒體的公函《這是一封沒有車馬費的媒體邀請函》里,提出凡是參加了海爾新聞發布,并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稿件的媒體人或自媒體人,海爾將“根據一周之內的閱讀量,我們愿意為你付出一筆還不錯的稿費”。海爾的稿費政策無異于變相地籠絡、控制和收編媒體人,因而激惹了很多媒體人的反感和批評。這其實也呈現出海爾人對媒體的公信力源自其獨立無偏和無利益沖突這一常識的漠視或無知。
作為存在于新聞業內的一種文化規范,新聞媒體編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是19世紀中后期歐美商業化新聞媒體在走向職業化過程中逐步確立起來的一種非正式制度。防火墻是區隔新聞編輯部和經營部之間的一道虛擬墻,乃是一個隱喻。對于現代新聞業百年多的歷史,編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之所以在北美被視為“教堂”(編輯部)與“國家”(經營部)的分離,不僅僅是按照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國家公權力不能干涉新聞自由,更是借著一個隱喻來表達美國新聞業內外的一個社會共識:新聞媒體的廣告經營部門,不能干擾和侵蝕編輯部門的獨立性。
防火墻制度的設立,其原本目的在于防范沖突的利益對于新聞媒體的獨立和自主可能產生的消極影響。防范可能的利益沖突,首先是新聞采編與廣告經營部門之間的可能利益沖突。但是,這種利益沖突并不僅僅表現為采編與廣告部門之間的沖突,還包括新聞媒體涉足多元經營(如地產等)可能帶來的利益沖突,也包括媒體人多重社會角色可能帶來的利益沖突,比如2012年《21世紀經濟報道》房地產新聞主編袁一泓出任地產企業獨董并在輿論壓力下卸任。財經媒體通常禁止記者涉足股票市場,也是出于同樣的邏輯。
在互聯網環境里,由于傳統廣告模式逐步式微和原生廣告作為一種營銷手段的興起,再次將編營分離制度的存廢問題提出來。歐美業界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有一種意見是認為在新媒體環境里編營分離是新聞媒體需要卸下的負累。公民新聞的倡議者、紐約大學新聞學教授簡·羅森(Jay Rosen)就認為記者了解所服務媒體的財務狀況,此乃賦權于記者的做法。因為編營分離的制度安排,恰恰是讓記者缺席于媒體的重大決策(包括財務),而對媒體經營狀況的無知將無助于記者做出更好的新聞判斷。⑤羅森還是新聞專業主義基本原則如中立、客觀、平衡報道等的批評者,認為這些原則都有其局限,而新聞業界不愿意正視這些先天局限的存在,以至于陷入以告知真相為使命的記者卻無法真正告知真相的悖論。這些看法并非個例,而是廣泛存在于當下新聞業內的困惑。
但是,對于一些有著卓越傳統和聲譽的新聞媒體,如英國《金融時報》、美國《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華盛頓郵報》《大西洋月刊》等,即使原生廣告取代了傳統廣告,逐步成為新聞媒體重要的收入來源,他們仍舊堅持一個底線:負責原生廣告文案等業務的經營部門和嚴肅新聞的編輯部門是完全區隔開的。因而在互聯網環境里編營分離制度仍舊是傳統專業媒體堅守的底線。由此看來,新聞媒體所賴以傳達新聞的介質可能會發生改變,但新聞采編與經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不會消失,因為此乃新聞媒體獨立性的根基,也是其公信力的來源。
有學者在試圖回答“編營分離制度為何可能被逐利的美國新聞業主接受”這一問題時,認為一方面是由于美國社會對于新聞媒體服務于民主政治以及媒體乃社會公器具有普遍共識;另一方面編營分離制度也暗合了媒介經濟規律,這種制度可以滿足媒體業主對財富和利潤的追逐。因而遵從編營分離制度的約束本身符合媒介業主商業利益。⑥編營分離制度在北美得以確立并得到延續,其邏輯對于非媒體的企業界而言,其實也是一樣的。媒體的相對獨立是公眾對媒體作為社會公器的期待。破壞防火墻制度有可能使涉事企業短期獲利,但長遠而言卻是扼殺信使、破壞市場環境的短見之舉。正如阿萊克斯·瓊斯(A1ex Jones)所分析的,新聞之于民主的重要性,在于假如新聞不專業不可靠,那么其對公眾的說服能力將大打折扣。這點既為媒體人所認可,也是企業營銷和政治傳播等非媒體人的共識。如果新聞媒體不再被公眾接納為廣受信賴的信息中介,那么人們就會將異見或政治上不討人喜歡的新聞斥責為偏見或公關。循此邏輯,那么知情民主就會被充滿了謠言、虛假和欺騙的亂政所取代。⑦
2.企業自媒體作為新聞專業主義的實踐者
企業自媒體怎么可能會是新聞專業主義文化傳統的實踐者?之所以會有這類質疑,至少有兩個預設:一是對企業自媒體承擔專業新聞媒體之社會角色的否認;二是對于在新媒體環境里“何謂新聞和新聞專業主義”的界定存在異議。針對這兩個質疑,本文的觀點是,提出企業自媒體作為新聞專業主義文化的實踐者,并非認為企業自媒體可以取代或代行專業新聞媒體的社會角色,而是認為企業自媒體在社會角色定位上當然無法代行或取代專業新聞媒體,但企業自媒體同樣需要秉承公共服務的精神,并且可以在專業理念、規范和方法層面上,繼承和發展新聞專業主義的文化傳統。
針對第一個質疑,關涉到企業自媒體之社會角色的定位。專業新聞媒體并不僅僅是在傳遞新近發生的事實,更是在提供社會團結,以及揭示真相和問責權力的權衡標準。新聞業正是通過對精英和權力機關實施監督,并要求他們在民主價值觀(平等、自由和公正)的準則之下履責,從而服務于民主的健康運行。⑧因此,毋庸置疑,由于專業新聞媒體的社會公器性質及源自此身份的獨立性與公共服務使命,企業自媒體化永遠也無法取代專業新聞媒體。
盡管目前很多企業開始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建設自己的自媒體,其中一些企業自媒體甚至吸引了眾多的粉絲,逐步構建出了自己獨特的社會影響力。基于此進展,一些企業甚至提出了“企業即媒體”的口號。顯然,服務于企業戰略等私人利益的此“媒體”非服務于公共利益的彼“媒體”。企業媒體化的本質,是企業開始通過建設自有的媒體渠道,繞過了過去的大眾媒體,開始直接與消費者等企業諸利益方互動溝通。尤其是在一些即興活動和危機事件中,企業社交媒體能快速直接地面向公眾發布信息,展開互動,有助于企業贏得寶貴的時間。就事實呈現的這個面向而言,在新媒體環境里企業媒體化的確有助于推動媒體生態體系走向更加開放與多元,讓真相在競爭中呈現。
有鑒于此,企業自媒體的一個重要功能,自然不在于企業媒體如何代行或取代本來屬于新聞媒體的公共服務職能,而在于向社會和公眾呈現企業希望傳達的事實和故事。比如企業自媒體可以為各類網絡自媒體、專業新聞媒體或主要提供新聞聚合服務的網絡新聞機構提供新聞素材,與各類網絡新聞媒體在內容資源共享意義上形成共生關系。企業自媒體還在為社會提供專門信息方面有其獨特價值,尤其是企業所在行業里的基礎數據。這對于企業而言,既不需要額外付出,也不損及其市場競爭力。比如美國出租車網絡平臺品牌優步(Uber)提供的紐約市民出行數據,這為公共交通的決策部門提供了重要的出行數據,在我國則是由電商企業阿里巴巴在協助政府監管部門推動消費者維權方面提供大數據支持。
針對第二個疑問,關涉到獨立、客觀、公共服務等新聞專業主義的專業理念,以及平衡、雙重核實、意見與事實分開等新聞專業主義的工作規范與方法在新媒體環境里的存廢問題。很多人對在新媒體環境里重建中國的新聞專業主義持悲觀的態度,認為新聞專業主義在中國呈現衰減的趨勢。⑨也有人提出,假如我們注意區分從職業意識形態和新聞業的社會角色兩個不同角度來理解新聞專業主義的未來命運,我們會看到不一樣的結果。⑩
的確,當業余的公民記者開始參與新聞生產,而新聞的散播也更多地借助大數據和電腦計算法則的時候,有關記者的使命是在發掘和呈現事實還是在特定文化語境里闡述和理解事實、事實和意見分開是否應該繼續等各類議題變得更加凸顯出來。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需要看到新傳播科技正在重塑新聞業,重塑何為新聞及新聞專業主義的界定。當人人皆可為媒體的時候,新聞教育不應該只局限在新聞學院,而是要將新聞學院里有關新聞專業主義的理念、規范和方法延伸拓展到新聞媒體之外,比如企業和個體公民,讓在新媒體環境里參與新聞及信息生產和流通的人或機構,也都具備有關新聞的基礎常識。正如南加州大學前任新聞學院院長吉尼華·歐荷賽(Geneva Overho1ser)所言,無論傳遞新聞的介質會如何變化,作為現代新聞業百年來的基石的基本價值觀,如核實的承諾、平衡報道、追尋真相、透明、公正等,仍舊會是新聞業在新媒體時代的基本價值觀。而這樣的價值觀也需要在新聞自媒體以及在新聞媒體之外從業的公共傳播專業人士中得到傳承。
越來越多的企業意識到可以借助社交媒體平臺,直接和包括消費者在內的各個利益方開展互動與溝通(如智能手機制造商小米科技),在這種新的歷史語境里,新聞專業主義的基本原則其實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因為假若企業自媒體要想獲得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那么曾經在現代新聞業走向職業化過程中積累和沉淀下來,幫助新聞媒體獲得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的新聞專業主義的理念、規范和方法等基本守則,也應該是企業傳播過程中應當繼承和堅守的原則。在這種情況下,企業自媒體作為企業面向公眾發布信息的渠道,并自覺成為新聞專業主義的理念、規范和方法的實踐和推動者,對企業而言乃是開明自利的做法。事實上,早在2007年公民新聞的倡導者丹·吉爾默(Dan Gi11mor)曾發布過公民新聞的五項原則,包括準確(accuracy)、周全(thoroughness)、公正(fairness)、透明(transparency)和獨立(independence)。這五項原則并非從零開始,而是新聞專業主義基本原則的移植和延續。這或許也可以作為一個例證,證實芭比·翟利澤在解釋新聞專業主義的生成軌跡時所說的,“專業主義的話語具有整合新聞從業者之專業社群的作用,并通過新聞從業者的實踐和他們對于自己的實踐的集體解說而不斷再生、不斷豐富”。?
作為一種職業意識形態的新聞專業主義,其生成環境包括了各種影響因素,比如企業和市場、政府以及社會組織,而且在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及發展階段里,這些主體可能發揮著不同的作用。新聞專業主義在北美興起和演進過程中,自由競爭的市場體制和作為媒體廣告主的企業就曾經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主導作用。而在中國,若媒體能獲得相對寬松的政治環境,則揭露問題和問責權力的調查新聞就能得到相對更大的發展空間,由此我們看到政府可能是中國新聞專業主義成長中的一個重要推動力量。而在新媒體環境里,由于傳統新聞媒體及其商業模式的式微,很多社會組織(尤其是環保組織)繼承了一部分調查新聞和新聞專業主義的文化傳統。?在最近的十年里,國內也有一批出身媒體的公益人,發起成立環保公益組織,他們承襲了早先在媒體的優勢,通過公益組織的網絡平臺,發布了很多有影響力的調查報道。?
在企業社交媒體的數量呈幾何級數增長的環境里,我們可以期待企業成為新聞專業主義的理念、規范和方法在新媒體環境里的積極實踐者。假如企業自媒體沒有公共服務精神,也沒有新聞專業主義理念、規范和方法的基本操守,那么企業自媒體的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就很難建立,企業自媒體進入公共領域的合法性就會付諸闕如。目前有關企業如何借助社交媒體控制和操縱公眾的討論廣為流行,完全忽略了企業自媒體的公共性和企業信息進入公共領域里的合法性門檻。這類討論所指向的企業自媒體建設方向,最終將使企業自媒體失去其獲得更廣泛社會能見度、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的根基。
沃爾特·李普曼曾經對1920年代的新聞業感慨說,當時每天進入到報紙編輯部的新聞其實就是包括了事實、宣傳、謠言、懷疑、線索、希望和憂慮的雜糅混合。李普曼因此認為,選擇和排列新聞是民主社會里真正神圣如同牧師一樣的社會職能。?如今在新媒體環境里,各類企業的微博或微信公眾賬號多如牛毛,信息龐雜,令人眼花繚亂,更有各類謠言傳聞滿天飛。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期,新聞媒體的企業社會責任理論正是基于對自由意志論、自由主義新聞理論的重新反思,認為需要考慮到沒有節制和約束的媒體,可能產生的消極社會后果。而李普曼所描述的在20世紀初葉媒體的社會責任理論和新聞專業主義興起之際的歷史情境,和當下新媒體環境之下的情境,是何其相似。
由于傳統專業新聞媒體和嚴肅新聞的衰落,與之相伴隨的是利用和迎合民眾的心理弱點(如獵奇心理、風險規避、非理性認知等)而產生的民粹新聞、沒有倫理底線且沒有事實支撐的相互揭發的爆料新聞、訴諸煽情甚至色情等感官刺激的小報新聞等劣質新聞的泛濫,已經給國內正常的市場秩序和競爭帶來困擾。從最近幾年來屢屢發生的同行業競爭、企業之間紛爭及其輿論戰中,我們可窺一斑。2010—2014年之間,先后有加多寶與王老吉、三一重工與中聯重科、怡寶與農夫山泉等同行業企業爆發輿論戰。這些企業除了借助傳統的專業新聞媒體之外,也在各自的微博等自媒體上相互攻擊。由于相互爆料且用語辛辣,甚至粗鄙,博取了廣泛的社會關注。但這類同業競爭的輿論戰中雙方企業大多數時候都不向公眾提供新的事實和真相,而是更多地呈現攻擊對方的刻薄言辭。企業向公眾提供這樣的“新聞”并不屬于傳統意義上基于調查的“事實新聞”,而是基于主觀意見甚至偏見的“論斷新聞”。這既是對專業新聞媒體的不尊重,暴露出對新聞專業主義的無知,更是企業管理者不懂得公共傳播基本規律的外癥。當同在一個市場競爭的企業,不懂得尊重媒體借以獲得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從而得以安身立命的基本規則時,不僅可能會葬送新聞業的專業理念、價值觀和標準,也連帶將企業自身帶入了沒有真相、無人可信,也無處說理的處境而不得脫身。
在新媒體技術的沖擊之下,傳統媒體商業模式的式微和專業新聞媒體的萎縮,使得企業里面從事媒體關系管理工作的部門也受此牽累,而經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有的人甚至提出疑問:由于媒體關系中的“媒體”已經在走下坡路,媒體與企業關系的工作是否意味著也面臨著終結?
這無疑是一個需要重新反思的問題。假如我們重新回到企業之媒體關系管理的使命本身,即在公眾中增加認知和培育認同,那么我們認為在新媒體環境里,企業與媒體關系的工作不僅不會終結,反而會因為在新媒體環境里媒體渠道的爆發式增加而變得更為重要。企業與媒體關系的本質,是企業在不向內容生產者支付報酬的情況下,試圖說服和影響內容的生產者,以撰寫和散播與企業相關的產品、服務或話題的信息,旨在影響人們的認知或態度。非付酬說服是企業在開展媒體關系工作的關鍵要點,否則往往就淪為涉嫌違反廣告法的軟文或者商業賄賂等非法活動。最近幾年頻頻曝光的各類媒體尋租案,問題的癥結就在于企業在處理與媒體關系中有意或無意地突破新聞媒體的編營分離制度,以至于沖撞法律底線,淪為犯罪活動。
有鑒于此,本文認為在新媒體環境里,企業需要認識到編營分離的防火墻制度其實是媒體作為內容生產者防范利益沖突,避免損及其獨立性、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的根本。媒體的相對獨立是公眾對媒體作為社會公器的期待,破壞防火墻制度有可能使涉事企業短期獲利,但長遠而言卻是扼殺信使,破壞市場環境的短見之舉。此外,在企業社交媒體的數量快速增長的情況下,企業自媒體作為網絡新聞實踐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也需要踐行新聞專業主義的理念、規范和方法。提出企業自媒體作為新聞專業主義文化的實踐者,并非認為企業自媒體可以取代或代行專業新聞媒體的社會角色,而是認為企業自媒體在社會角色定位上雖然無法代行或取代專業新聞媒體,但同樣需要秉承公共服務的精神,并且可以在專業理念、規范和方法層面上,繼承和發展新聞專業主義的文化傳統。無論是尊重新聞媒體的編營分離制度,還是繼承和發展新聞專業主義的文化傳統,不僅有利于構建良性的市場競爭環境,符合企業界的長遠利益,同時也是企業自媒體獲得社會能見度、公信力和社會影響力的路徑,是企業自媒體進入公共領域繞不開的合法性門檻。
注釋:
① Abbott,A.(1988). The System of Professions: An Essay on the Division of Expert Labor.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 315.
② Carro11,A. B.(1999). Business and Society,Sep 1999;38,3,pp. 268 -295.
③ Porter,M. E.(1990). The Competitive Advantage of Nations. Free Press.
④ 美通社2013年的調研結果發現,中小企業對微博、微信、移動終端Apps等新興媒體的利用程度要高于大型企業。但對于多數企業而言,企業自營媒體的影響力建立過程非常艱難。只有不足半數(47. 6%)的企業社交媒體的粉絲總數超過一萬,且近三年增長持續放緩。參見美通社:《2014新媒體環境下企業內容傳播趨勢與ROI效果評估》。來自于美通社網站www. prnasia. com。
⑤ Rosen,J.(2001),What are Journalist for?Ya1e University Press.
⑥ 張健:《編營分離制度為何可能被逐利的美國新聞業主接受:一種新制度經濟學的解釋》,《國際新聞界》,2010年第10期。
⑦ A1ex,J.(2009). Losing the News: The Future of the News That Feeds Democracy. New York,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28 -30.
⑧ Kreiss,D.(2015). Beyond Administrative Journalism: Civic Skepticism and the Crisis in Journalism,in A1exander,J.,eds.(2015)Crisis of Journalism Reconsider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⑨ 展江:《中國媒體的困境與出路在哪》,http: / / www. 21ccom. net/ artic1es/ china/ ggz1/20150120119266. htm1。
⑩ 胡翼青:《自媒體力量的想象:基于新聞專業主義的質疑》,《新聞記者》,2013年第3期。
? Ze1izer,B.(1993). Journalists as Interpretive Communities. Critica1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 vo1. 10,no. 3,pp. 219 -237.
? Hunter,M. L. and Wassenhove,L. N. V.(2010). Disruptive News Technologies: Stakeholder Media and the Future of Watchdog Journalism Business Models. INSEAD: Facu1ty & Research Working Paper.
? 截止目前,中國大陸地區很多知名公益組織的發起人都是出身記者的媒體人,比如鳳凰周刊鄧飛的“免費午餐”、南華早報前記者馬軍的“公眾環境研究中心”、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前記者汪永晨的“綠家園”、光明日報記者馮永鋒的“自然大學”、中國經濟時報記者王克勤的“大愛清塵”、周口日報記者霍戴珊的“淮河衛士”等。
? Lippmann,W.(1920). Liberty and the News. New York: Harcourt,Brace and Howe. p. 47.
(作者系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潘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