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統宇
近代人文歷史紀錄片所體現的“雙重使命”
——從《中東鐵路》到《五大道》
■ 時統宇
《中東鐵路》和《五大道》是兩部優秀的近代人文歷史紀錄片,作品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西方列強殖民侵略的“雙重使命”的準確理解和精確把握,是這兩部紀錄片讓人既有新知,又有新悟的關鍵所在。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開闊了紀錄片研究的學術視野。
近代史紀錄片;雙重使命;建設性
三年前,哈爾濱電視臺舉辦了一場規格很高的研討會,研討五集文獻紀錄片《中東鐵路》,曾激發了我的學術興趣。今年,在第24屆電視文藝“星光獎”評選中,天津電視臺拍攝的紀錄片《五大道》從參評的三百多部紀錄片中脫穎而出,獲得三部紀錄片大獎之一。
這兩部紀錄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也是難點:如何看待、紀錄、評價東西方列強對近代中國的殖民侵略時留下的基礎設施等歷史遺產?站在新世紀的歷史制高點上,如何讓歷史告訴當下與未來?這是近代人文歷史紀錄片的敏感點,當然也是創新點,我所說的被激發的學術興趣,也在于此。
正如一切創造都是歷史的延續,一切創造也都是從不滿足現狀開始,簡言之,《中東鐵路》和《五大道》的成功,究其原因,除了《五大道》的總導演祖光頗具創新意味的“大麻花”結構等技術手法之外,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該片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創作原則,堅持用現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觀照生活,堅持歷史與邏輯的辨證統一。這其中,特別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西方列強殖民侵略的“雙重使命”的準確理解和精確把握,是這兩部紀錄片讓人既有新知、又有新悟的關鍵所在。
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也就是鴉片戰爭后不久,馬克思在發表的《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預言:英國等西方列強侵略者“要完成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①。這就是馬克思的歷史觀中非常著名的“雙重使命”的思想出處。
的確,和輸出鴉片以至鴉片戰爭相比,和實行慘無人道的“三光政策”直至南京大屠殺相比,中東鐵路這樣的物質基礎建設顯然屬于馬克思指出的“建設性使命”。《中東鐵路》告訴我們:這條鐵路所留給后人的不僅是優質工程質量可以歷經百年風雨,而且還有先進的管理體制,比如鐵路所特有的“段”——機務段、車輛段等,更有“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的經濟發展和文化交流。“要想富,先修路”,無論對于改革開放初期的小山村,還是號稱“東方小巴黎”的哈爾濱,都同樣適用。而更為理性的認識則是:鴉片戰爭開始的中國近代史,除了中華民族志士仁人抵御外侮的反抗,也有這樣的一面: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代表先進生產力的資本主義給了代表落后生產關系的封建清王朝致命的一擊,加速了東方文明的進程。這其中所包含的社會進步的意義,咱小時候就知道。
那么,具體到天津的五大道如何勾聯起“一座城市和九國租界的故事”?哪些歷史遺產屬于積極的“建設性”力量,從而負有“建設性使命”?而負有“破壞性使命”的“破壞性力量”是不是僅僅是八國聯軍?腐朽沒落的滿清專制難道不是自取滅亡的“破壞性力量”?而與九國租界相伴而生的近代工業、金融貿易直到今天仍為城市一景的“萬國橋”和看不見的風景的五大道的下水道……,所有這一切,從現代化的角度來看,則基本上屬于“建設性力量”,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履行著“建設性使命”。正是遵循著這一歷史觀得出的價值判斷,《五大道》一方面充分展現了上個世紀之交中華民族屈辱的歷史和人民不屈的奮斗;另一方面堅持生產力標準,實事求是地探討九國租界在包括建設天津在內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作用,特別是它給今天的中國留下了什么。
“雙重使命”歸根到底是人的使命,離開了具體歷史人物的活動,任何使命都無從談起,所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因此,在歷史的長河中,任何曾顯赫一時的人物,或許都不過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五大道走出的歷史人物中,英國人戈登的命運軌跡也許最能體現殖民侵略“雙重使命”的深刻內涵。
戈登的名字對今天的50后、60后來說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一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鎮壓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洋槍隊隊長,“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這是典型的“破壞性使命”和“破壞性力量”。戈登從最初侵入中國的英法聯軍的一名工兵上尉開始到最終戰死蘇丹,可謂拼殺了一生。然而,《五大道》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恢復曾被遮蔽的歷史,展現出列強陣容中歷史人物“建設性使命”的一面。“入伍前的戈登曾學習過建筑工程,他渴望將家鄉倫敦移植到天津。想象力被雙手規劃著,鉛筆畫下了河堤、大道,隔出了35塊建筑用地。為紀念劃定英租界的戈登,中國各通商口岸中出現的第一座市政廳被命名為‘戈登堂’。”
“雙重使命”必然會讓殖民人物產生雙重性格甚至雙重人格,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還有美國第31任總統胡佛,此人曾在五大道混跡三年。1901年2月,胡佛因騙占開平煤礦和秦皇島港有功,被提升為中英合辦的開平礦務有限公司總辦。1904年后,他還曾為開平公司經秦皇島向南非斯互金礦輸出華工,收取了43萬元的傭金。至此,他已成為美國第一個在中國發財的百萬富翁,這也為他后來步入政壇奠定了物質基礎。胡佛這段不甚光彩的歷史,一直是他政治生涯中的瘡疤。1928年競選總統時,政敵就攻擊他“手腳不干凈”,稱他當年在中國以非法手段撈取了一筆橫財。
《五大道》講述戈登和胡佛分別出現在第一集“開埠”和第六集“實業”“開埠”明顯具有建設性的色彩,而“實業”于殖民者來說,巧取豪奪的味道更濃。再顯赫一時的人物于今看來,都不過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他們天使與魔鬼的角色轉換,歸根到底離不開歷史的大背景。當我們回到馬克思時,他這樣的論述越發顯得精辟、深刻而又振聾發聵:“的確,英國在印度斯坦造成社會革命完全是受極卑鄙的利益所驅使,而且謀取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是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態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實現自己的命運?如果不能,那么,英國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這個革命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②
除了“雙重使命”的思想外,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交往理論,提供了更為科學和全面的解釋。
馬克思恩格斯從資本主義全球性擴張來考察世界交往,認為世界交往的最突出的表現是西方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不平等交往。對發達國家而言,世界交往意味著通過在全世界進行殘酷的殖民擴張,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從而促進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對非發達國家而言,世界交往將使其面臨更加悲慘的處境。馬克思曾指出,世界交往從來就不是以田園詩般的情調進行的。歷史的規律也一再證明,生產力與社會發展水平有異的人類諸文明在橫向交往時,是不可能產生真正平等的交往關系的。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就是一部殖民侵略、掠奪的歷史,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同時,絕對不可忽視的是:隨著生產的發展、分工的細化、交往的擴大,各民族之間的閉關鎖國狀態被打破,世界進入相互依存的新階段。相互依賴成為國家交往的基調,其中既有生產力方面的合作與需求,也有文化方面的交流。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就曾說過:“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相互往來和各方面的相互依賴所替代。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③
對紛繁復雜的歷史如此洞若觀火的深刻洞察,成為《五大道》講述歷史故事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無論是胡佛這樣的實業人物,還是引入賽馬的德璀琳這樣的摩登人物,抑或就是咱們自家人的嚴復這樣的啟蒙人物,《五大道》的敘述不卑不亢、不急不燥,舉重若輕之間,讓所謂敏感人物、爭議人物統統經得起歷史唯物主義的考量。
越過了人物這個“雷池”,對五大道的“不動產”的考察就顯得更得心應手。《五大道》告訴我們:不僅在看得見的地面之上有百年前最先進的城市設計和實物,而且在看不見的地面之下的下水道更體現了人文內涵和工匠精神。
30年前學習中國新聞史的時候,知道了鄭觀應的名著《盛世危言》。書中這樣的描述至今記憶猶新:“余見上海租界街道寬闊平整而潔凈,一入中國地界則污穢不堪,非牛溲馬勃即垃圾臭泥,甚至老幼隨處可以便溺,瘡毒惡疾之人無處不有,雖呻吟仆地皆置之不理,惟掩鼻過之而已。可見有司之失敗,富室之無良,何怪乎外人輕侮也?!”
假如有人將此理解為“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另類解釋,那么今天的“到北京去看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去武漢看海”等調侃就真的讓我們對“建設性使命”有了穿越時空的當代認知。我們知道了原來中國的“國際化大都市”與別人的差距實際上就在下水道上,我們高度認同了“下水道是一個城市的良心”。現在,恐怕已經沒有人再把這樣的舉證視為崇洋迷外:中國的兩個城市的下水道雖歷經百年,但依然“杠杠”的,一個是青島,一個是長春,我實在不愿意說出是誰修的,但“下水道文明”對今天的中國的現實意義還小嗎?《五大道》告訴我們,還有一個城市的下水道也是如此,那就是天津的五大道。如果我們了解了“下水道文明”對當代中國的現實意義,那么《五大道》的最后一集“空間”所展示的九國租界的建筑,包括它的一絲不茍的細節設計,都在昭示我們:“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決不僅僅是大路貨的口頭禪,也是現代工匠精神的應有之義。
當年,馬克思在闡述“雙重使命”的同時,寫下過這樣的著名論斷:“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④《五大道》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文化和文明往往只是一個載體,它是人類共同享有和擁有的。雖然各種文明都在天津相遇,各種文化都在天津得到釋放,但是最終為天津打開文明之門的,還是中華民族自身的理性和智慧。
人文歷史紀錄片的核心是價值觀、歷史觀,堅持科學、理性、與時俱進的創作立場須臾不可忘記,這就是從《中東鐵路》到《五大道》給人們的深刻啟示。
注釋:
①②④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143、246頁。
③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頁。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國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