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輝,王 玥
(黑龍江東方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部,哈爾濱 15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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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純詩理論探析
王輝,王玥
(黑龍江東方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部,哈爾濱 150066)
[摘要]作為純詩理論的傳承者和純詩創作的踐行者,梁宗岱在中國純詩化道路上的詩學意義以及影響力不可小覷。其詩學理論的價值不單表現在象征主義詩學的繼承上,將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理論引入中國詩歌創作理念之中,重點介紹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瓦雷里的純詩理論,而且,更突出地體現在其撇棄儒家詩學傳統方面,將純詩理念引入詩人品格無限升華的純粹化道路上來,厘清詩歌的文與質關系,并著重倡導詩歌在形式與宇宙境界上的雙重審美趣味。為此,梁宗岱由詩尋真而構建其純詩理論的基本框架。首先,從詩人與自然相契合的角度,剖析靈魂與外物之間的關系;其次從詩歌與宇宙相融合的角度,闡述詩歌最終導引的審美境界;再者,從純詩理論角度,重點梳理詩歌在音樂和色彩上的兩重屬性;最后,倡導非功用的詩學觀念。基于此,不難確認梁宗岱純詩理論的核心內容以及詩學價值,以及其在中國詩歌史上的文學理論地位。
[關鍵詞]純詩;音樂性;象征主義
溫儒敏認為,與其將梁宗岱看作象征主義詩學的傳播者,倒不如說他是經由法國的象征主義詩學而畢生探究純詩理論的踐行者。事實上,梁宗岱只是于理性的繼承中較為感性地發揚純詩理論,最終并沒有完整地構建出體系性的純詩理論。但必須肯定一點,梁宗岱廣泛涉獵哲學、美學和心理學,甚至親身創作大量純詩,以期印證寫詩與詩歌之間的詩學理論構象。正因為有這樣不懈的嘗試,梁宗岱的法文詩得到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瓦雷里毋庸置疑的肯定。據此,不難理解梁宗岱在中國純詩道路上不可撼動的詩學地位。
一、詩人:心靈與自然相輔相成
在《論詩》一文中,梁宗岱認為,詩人不單單要注重個人的藝術修養,還要帶上自己的靈魂傾心于現實生活[1]33。由此可知,相比較于詩藝上的素養,梁宗岱更注重詩人有沒有全身心地去體驗生活,并從身外的世界里發現隱藏著的驚奇與真諦,從而,以詩歌的形式塑造出不一樣的生命價值。這與傳統體驗式思維方式一脈相通,即要求詩人將現實意識化,且自行激發起若干情感因素來感應接觸到的自然外物。若想達到這樣的境界,詩人不僅要充分認知自我的生命色彩,而且要經由世間萬象領悟到意義非凡的宇宙特質。正如梁宗岱在《談詩》一文中所闡述的一樣,詩人應當是兩重觀察者,其視線須得內傾兼具外向,因為“對內的省察愈深微,對外的認識也愈透澈。”[1]96于是乎,經由詩人詩意化的想象和創作后,“萬象自然都展示一副充滿意義的面孔。”[1]96而且,詩人對外界認識得越準確而真切,其心靈自然而然地也就越活躍而自由。如此一來,詩人便溝通了心靈與自然兩重世界,在感知外物和反思靈魂的同時,也領悟和通曉了自然世界的奧秘。加之詩人自由地放縱想象力的翅膀,并醉心于自然外物的形象,便將“宇宙間的千紅萬紫,渲染出他那把真善美都融作一片的創造來。”[1]97
唯有如此,詩人才能尋見詩意象征的快樂,并自如地以詩的形式來描繪自然之美,并恰如其分地抒發出詩人內傾性的理想主義。那么,詩人又是如何實現心靈與自然融合成的藝術境界的呢?簡而言之,作為法國象征主義詩學傳播者和踐行者,梁宗岱首先引進了法國詩學上的象征主義概念,并創作出《晚禱》這樣的象征主義詩歌,其詩歌不僅采用傳統意義上的意象與意境方式,而且高度融入了象征、寓意或者暗示等抽象的思維方式。正如《象征主義》一文所表述的一樣,當自然外物映照詩人的心靈時,詩人內心的情感世界同感知到的客觀外物相融合,于是兩相對應,便出現了所謂的象征意味[2]139。同時,此種象征手法的運用并非簡單地找尋精神上的對應物,而是作為詩人必須自覺放棄已有的知識結構,全身心地沉入一種非意識的且近于虛空的境界,將身心體驗到的情感與客觀存在的自然外物完全融合在一起,并通由具體的詩歌形式表現出詩人的心靈與自然萬物的和諧之美。
正是由于梁宗岱將詩學理論全方位地引進中國詩學界,并站在世界的高端發掘出中國詩歌的傳統藝術形態之美,這就決定了梁宗岱比李金發等詩人走得更高遠。簡而言之,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梁宗岱算是一位徹底而純粹的象征主義詩論家。
二、詩歌:生命與宇宙相融相生
梁宗岱在《象征主義》一文中指出,“一切最上乘的詩都可以,并且應該,在我們里面喚起波特萊爾所謂‘歌唱心靈與官能底熱狂’的兩重感應,即是:形骸俱釋的陶醉和一念常惺的澈悟。”[1]83這身與心俱得的感應與陶醉,精靈般的魂魄便通曉了心內與身外的一切美妙與奧秘。而達此境界,必然要求詩歌本身與詩人靈魂相撞時全然地抖露出一個赤裸的意識天堂,讓凡胎俗體在頓悟之間感知到生命的純粹性與至圣性。這恰如梁宗岱在《論詩》中所言,一流的詩歌“就是令我們感覺到它底生命。”詩歌與詩人自身于俗世中相互照見,詩人在自身創造的詩歌里發現活脫脫的新生命,而詩歌正恰如其分地展現整個人類最純粹的精神實體。針對這一點,梁宗岱指出:“詩是我們底自我最高的表現,是我們全人格最純粹的結晶。”[1]32同時,用詩句來表述還須凝練到極精純的境界,否則就是一首失敗而無味的詩歌。換言之,詩人與自然相生,詩歌與宇宙相融,詩意便如春花一般迎風飄展。
究其根本的原因,即是詩歌塑造了詩人最純粹的精神品格,因為“一首偉大的有生命的詩底創造同時也必定是詩人底自我和人格底創造。”[1]211而在創造這種品格時,詩人必須面對兩個因素,即詩人自身這個小我和超出詩人之外的大我。詩人若運用文字完美地處理并融合這兩重世界,必然走上了兩個極端——抒寫大我須有小我的親切感;抒寫小我須有大我的普遍性。換言之,詩人創造詩歌的過程中,在寫出具象的小我的同時,也蘊含著無窮盡的大我的永恒性。一如莊周夢蝶,不僅有著坐忘的個人體驗式的逍遙姿態,而且羽化出超然脫俗的一種普遍性的宇宙情懷。前者是表象的審美愉悅感,而后者正是詩歌所追求的終極意義。在《詩·詩人·批評家》一文中,梁宗岱指出,當詩人的靈魂與肉體融為一個不可割裂的整體,且能在自然外物中通由詩句來獲得某種審美情趣,進而“指引我們去參悟宇宙和人生底奧義。”[1]114此種參悟的至上境界,不單單間接地指向我們的理智層面,而且能夠直接地抵達我們無比豐富的情感世界,最終將我們全部人格得到“感化與陶熔。”[1]114
恰如梁宗岱解讀波德萊爾的《契合》一詩,充分闡明了象征主義詩歌所倡導的契合境界,即形神兩忘的無我境界。如果進入此種境界,詩人與自然、宇宙與詩歌之間的節點便泯滅殆盡,詩人內在的真與外界的真便處于完全契合的狀態,從而,詩歌將引領人類獲得身心俱釋的沉醉感和萬念集于一的大徹大悟之境界。據此,所謂的上乘之詩不僅調和了靈魂與肉體的兩重世界,而且引領人類洞察生命的真諦且通曉宇宙的奧秘,并于詩歌內外升華了人自身的價值,即借助詩歌的意象之美通向永恒性的靈境,將俗世間升騰起來的人格得到全方位的滌蕩和熔鑄。
三、純詩理論:音樂與色彩交相輝映
在《談詩》一文中,梁宗岱明確地概括道,“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借那構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游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1]100這一界定闡明了純詩的藝術功用性以及實現此種功用性的途徑,即純詩借助色彩與音樂將趨向美的人類擺渡到極樂世界。這一世界并非是現實物質性的存在,而是經由詩性幻化而成的純粹而自由的避難所。當然,這要得益于詩歌本身的斑斕色彩和律動十足的樂感這兩者親密無間地交相輝映。否則,這種境界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或者是語詞和理論堆砌的庸俗之藝術罷了。
梁宗岱之所以強調純詩的音樂性,并非看中音樂的悅耳這一淺顯的特征,而是充分發掘音樂背后所隱含的道德層面上深刻而嚴肅的意義。梁宗岱認為,音樂家憑借音樂元素創造形神兼備的宇宙境界,并以此抒發人生情懷,或營造一種超凡脫俗的幻境。相比較而言,詩人不單單運用音樂元素,而且充分啟用詩句本身能夠引申出的色彩與意義,創造出不同于世俗生活的靈妙之境,直接或間接地導引我們進入象內之境。梁宗岱極力堅持“詩要注重音樂”,就是要詩人竭盡全力彰顯詩句本身的字音優勢,從音樂的角度烘托出語詞組合后的思想印記或心聲余韻。簡而言之,梁宗岱追求詩歌的音樂性,不僅主張視覺感官上的建筑美,要求詩歌創作須得講究平仄和雙聲疊韻,而且注重詩句上的音義諧和美,能通過靈活多變的節奏感,營造出詩歌于音樂上產生出來的音韻色彩之美。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梁宗岱早在青年時代就志在用詩句創造一種富于色彩而又圓融的音樂。具體而言,詩體不同,其一首詩歌中每一行可以采用同一或多種節拍,以此來形成詩句的不同韻律美感。與此對應,梁宗岱主張節拍整齊的詩體字數應該整齊劃一,唯有如此才能彰顯出詩歌文字自身的律動效果。否則,那與散文化的文字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所謂的詩歌也只是換了行的散文而已。如此一來,詩歌靠著音節的變化,便在節奏中鮮活起來。恰如梁宗岱在《論詩》中所倡導的那樣,詩歌中的音節“簡直是新詩底一半生命。”[1]41正是由此出發,梁宗岱較為具象地概括了純詩理論內涵的兩個層面——交相輝映的音樂與色彩。
四、創見:撇棄功用開啟詩的自覺
如上所述,純詩特殊性的藝術追求決定了其現實處境,即純詩并不能等同于小說和戲劇等其他藝術,在現實世界里呈現出全能的表現性與批判性。換言之,純詩撇棄了“詩言志”的功利主義的儒家政治性。正因為這一點,梁宗岱在《論詩之應用》中談道,“努力于純詩的人不一定就能夠產生好的抗戰詩歌——有時簡直可以說不見得就寫得出抗戰詩歌。”[2]64關于詩的功用這一論題,梁宗岱承繼瓦雷里的觀點:詩歌的功用僅在于作為純粹創造活動的一種練習而已,全然不是用來表現人生和批評人生。具體而言,這種相對純粹性的抒寫呈現為夢幻、玄想、文字及音樂的相融共生的境界。因而,梁宗岱極力推薦中國人閱讀瓦雷里的詩作,領會其詩境中的音樂性、玄秘感與理想化等純詩特質。這一觀點便很好地解釋了純詩曲高和寡的特質。
雖然詩歌本身可以指向個人生活和社會層面,但純詩則直指人心并由此來反觀生命本身,而非將矛頭直指社會與大眾。若要服務于大眾,詩歌自然要力求淺淡如水,以遷就普通世人的理解水平。反之,詩人“把自己繁復的經驗,深刻的思想,敏銳的感覺,用最完美的藝術融成一片掃數移到紙上。”[3]65經由自我的領悟關照所謂的“精深”與“純粹”。這種迥異的性質,也就決定了兩種傾向的對象的差異性,必然導致兩種傾向的審美趣味走向兩極化。具體到純詩層面上來說,純詩源于生活的體驗之上,是超脫于現實世界的一種詩意表達,其本身的宇宙境界是指向完全超凡脫俗的純粹性世界。故而,一般詩歌是流走于世俗人生的,是直接服務于社會大眾的,必然要求其詩句淺白易懂。而純詩則不然,具體詩句上須得顧及音樂性和色彩性,并由此導引讀者理解詩人所營造的非意識而超現實的一種體驗式情感中的宇宙境界。換言之,純詩是形而上的高原之花,鮮有人輕而易舉地采擷到,因為其存在的價值完全是用來抒發詩人貫通諸多感觸的藝術化的詩意世界。
綜上所述,在中國純詩化道路上,梁宗岱不僅全面傳承法國象征主義詩學理論,較為系統地探求中國化純詩理論,而且,窮極一生將象征主義這一先鋒理念融入中國純詩創作之中。期間,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瓦雷里對其起到重大的影響作用,不僅具體表現在于瓦雷里的稟性和氣質上,而且在瓦雷里的哲學思想和純詩理念上。同時,相對明確地厘清中國傳統詩歌的文與質的關系,將詩歌的審美趣味從現實功用中剝離出來,并將詩人品格和自然萬物融入至圣的宇宙境界,從而引領純詩進入超脫現實而又反觀塵俗的純粹化審美意識之中。
為此,梁宗岱從中法兩個視角闡明純詩理論的內涵,先從傳承象征主義詩學入手,再回歸于中國傳統詩歌審美情趣,最終引導中國詩歌走向并融入世界詩歌發展史。具體而言,梁宗岱純詩理論的內涵包括四個層面:其一,要求詩人審視自然時所彰顯的詩人品性,并將這純粹的靈魂與自然外物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其二,要求詩歌本身須得與詩人反觀的世界相融合,進而依托形而上的哲思引領詩意進入宇宙意識層面;其三,要求詩歌內部須得遵循音樂性和色彩性兩種屬性,同時,將詩句的色彩與文字的韻律融合為一體共同指向詩歌的審美層面;其四,認定詩歌的非功用性的詩學觀念,將詩歌的文學價值脫離一般文學樣式的社會干預性,并確認詩歌有其自身的純粹化審美趣味。達此四點,所謂的詩歌才算是梁宗岱所闡述的純詩概念。作為象征主義詩歌的傳播者和踐行者,梁宗岱于相對理性中感性地梳理了象征主義內涵,而且是全方位地介紹純詩理論以及投入到純詩創作之中。同時,在中國近百年的詩歌發展史上,梁宗岱的純詩理論經由象征主義詩學重塑中國詩歌精神,并從多角度探尋中國純詩的未來走向。僅就這一點來看,梁宗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遠遠高于其他先行者,而且完全可以配得上較早的象征主義詩論家的稱號。
[參考文獻]
[1]梁宗岱.詩與真[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2]梁宗岱.宗岱的世界(詩文)[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
[3]梁宗岱.詩與真續編[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崔家善焉涵〕
On Liang Zongdai's Theory of Pure Poetry
Wang Hui, Wang Yue
(Faculty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EastUniversityofHeilongjiang,Harbin150066)
Keywords:pure poetry; musicality; symbolism
Abstract:As the inheritors of pure theory and practitioner of pure poems writing, Liang Zongdai has profound poetic significance and influence in the Chinese pure poetic road, which should not be overlooked. The value of its poetic theory is not only reflected in its inheritance of symbolism poetics --- he introduced the French Symbolist poetry theory into the philosophy of Chinese poetry, focusing on the pure poetry theory of French Symbolist poet--- Paul Valery, and it is, more prominently, reflected in its forsaking the Confucian poetic traditions. He introduced the concept of pure poetry to the unlimited sublimation of poets’ character, clarif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quality of the text and poetry itself, and emphatically advocated double aesthetic taste in form and cosmic realm in poetry. To this end, he tried to find the noble truth through poems, to build a basic framework for its pure poetry theory. First, he made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oul and the outer obje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oets in harmony with the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ms in harmony with the universe, illustrated the ultimately guiding to aesthetic realm of poetry; moreover, from a purely theoretical point of poetry, he focused on sort of poetry in term of double property in both music and color; finally, he promoted the concept of non-function of poetry. Based on this, it is easy to confirm its core content and poetic value, and its position i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ese poetry history.
[收稿日期]2016-05-04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藝術科學規劃項目“象征主義視域下的‘純詩’之思——梁宗岱詩學構象研究”(2015D074)
[作者簡介]王輝(1977-),男,安徽宿州人,講師,碩士,從事中西方文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6-012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