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放
(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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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法治國研究
論民事上訴權的濫用及其法律規制
汪放
(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南京 210023)
[摘要]公正與效率是建立法治國家永恒的價值追求。在程序法語境下,民事訴訟為達定紛止爭之目的,在保障當事人有效行使程序性權利的同時,有必要對濫用程序性權利的行為進行規制,以求公正與效率價值之兼顧。從當下的民事司法實踐看,上訴權的濫用是程序性權利被濫用的典型表現形態,其危害性無論在制度層面還是實踐層面都日益凸顯。因而基于程序性權利保障與規制的法理,我國應考慮引入上訴審查制度和附帶上訴制度,明確濫用上訴權的制裁措施,以期對上訴權濫用進行規制進而實現對各方當事人上訴權行使的充分保障。
[關鍵詞]上訴權濫用;保障與規制;附帶上訴
人民法院在深化司法改革的進程中,明確提出要加大人權司法保障力度。有鑒于此,當事人的程序性權利理應得到法律保障。但伴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訴訟爆炸”時代也悄然降臨。民事糾紛的快速增長,糾紛類型的日益多元化和復雜化,不僅考驗著我國司法制度的抗壓能力,也為民事訴訟領域的權利濫用提供了賴以滋生的溫床。與此情形,對當事人程序性權利的行使,如何平衡好保障與規制的強度和烈度無疑成為我們當下所需要面臨的訴訟難題。民事上訴權作為民事訴訟當事人一項重要的程序性權利,是當事人對一審人民法院做出的尚未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不服,在法定期限內,依法享有的提請上一級法院對案件進行二次審理的權利。基于種種原因,上訴權的濫用行為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大量存在。其危害性無論在制度層面還是實踐層面都日益凸顯,如何既充分保障當事人上訴權的行使又能有效扼制濫用上訴權的行為,確實值得認真予以探究。
一、程序性權利保障與規制的法理分析
(一)程序性權利保障的法理基礎
程序性權利,依其本質來看,是指“人作為程序主體在實現實體權利或為保障實體權利不受侵犯時所享有的權利”[1]。在《民事訴訟法》的視野下,一般認為,程序性權利亦稱訴訟權利,是民事訴訟主體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在訴訟中依法享有的權利,起訴權、管轄異議權、上訴權等皆屬程序性權利之范疇。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一次明確提出要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并對此做出了具體的部署。程序性權利作為當事人一項重要權利,理應受到司法保障。究其法理,原因有三:
1.保障當事人程序主體地位之必需。按現代民事訴訟理念,民事訴訟的特征之一就是雙重主體性,即當事人和法院(法官)都是訴訟主體。盡管我國民事訴訟當事人的主體地位在不同時期存有差異,其間經歷過艱難甚至痛苦的蛻變過程,但時至今日,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無論在制度規范層面,還是在司法實踐中都已真正確立起來,恐怕是不爭的事實。
保障程序性權利顯然是保障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的邏輯延伸。因為按程序當事人的概念,當事人的特征之一即是能夠以自己的行為引發訴訟程序的產生(啟動)、變更(發展)乃至于終結。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更多地體現為其程序主體地位。因此,保障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的重要一環,乃是讓當事人能夠自由、自主地行使法律所賦予的各種訴訟權利。保障當事人的程序性權利,無疑使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敢于用足權利、敢于窮盡法律救濟,從而增強當事人的權利主體意識,切實保障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
2.維護司法公正之必需。從古至今,公正是人類社會不懈的追求,更是司法訴訟制度的首選價值目標。參酌諸位名家之言,司法公正不單單指司法結果之公正(實體公正),亦含司法過程之公正(程序公正)。因而,司法公正為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之統一體,已成通論。
程序性權利的行使,無疑有利于保障程序公正。因為一個公正而富有效率的訴訟程序,無論其啟動、發展乃至于終結,都離不開當事人的訴訟行為,離不開當事人對自己依法享有的程序性權利和實體性權利的充分行使或自由處分。離開當事人程序性權利的行使,訴訟程序的正常運行尚且困難,何來程序公正之有。
程序性權利的行使,亦有利于實現實體公正。很多程序性權利的行使僅僅是手段,目的還是要贏得一份于己有利的裁判。如當事人舉證權、陳述權、辯論權、質證權的行使等。更何況有的程序性權利的行使,直接關乎當事人實體權利義務糾紛的處理,如起訴權和管轄異議權的行使。也正因為如此,《民事訴訟法》規定,對不予受理的裁定、駁回起訴的裁定以及駁回對管轄權異議的裁定,當事人還可以上訴。
3.強化民事訴訟人權保障之必需。上文提及,司法改革的一大重心便是加大、加強人權司法保障。長期以來,人權問題似乎在刑事訴訟中多有議論,在民事訴訟中鮮有耳聞。殊不知,民事訴訟除公正與效率兩大基本價值目標外,理應還有其他的價值追求,而人權保障即是其中之一。
在民事訴訟的視野下,人權主要表現為訴訟中的法定權利,既包括當事人享有的訴訟權利,亦包括當事人對自己的訴訟權利及實體權利自由處分的權利[2]。而前文述及,程序性權利亦稱訴訟權利。以此觀之,人權保障在我國《民事訴訟法》的制度規范中亦有體現。如《民事訴訟法》第2條明文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護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教育公民自覺遵守法律,維護社會秩序、經濟秩序,保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順利進行”。我國《民事訴訟法》把保護當事人訴訟權利和合法權益作為民事訴訟直接目的,并將其落實在民事訴訟的各項任務之中,這足以體現民事訴訟人權保障的內核[3]。
(二)程序性權利規制的法理基礎
從我國目前民事司法實踐看,大部分當事人對程序性權利已有明確認知,并在民事訴訟過程中大量運用。這原本是值得稱道的現象。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有部分當事人濫用程序性權利,給對方當事人、司法機關、訴訟制度乃至整個社會均造成了不利的影響。故而,在保障程序性權利的同時,也應對其適當規制。探其本原,法理有三:
1.權利邊界。公民權利應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無限的權利泛指不受任何條件或界限約束的權利,這實際上顯無可能。因為即使生命權也并非無限,直至今日,仍有許多國家保有死刑。憲法亦不會保障無限的個人權利,畢竟人類社會生存空間是有限的,一個人權利的無限膨脹必然會導致影響他人權利行使的結果[4]。即是說公民的確應享有憲法和法律所賦予的各種權利,但這些權利的內容與范圍是有邊界的。在邊界內,公民權利會受到憲法和法律的保護,如若超過邊界,公民權利將喪失其合法性基礎,從而無法再得到憲法和法律的保障。
程序性權利亦是公民權利之一片鱗,自然也是有邊界的。無限制地擴大程序性權利必然會導致程序性權利的濫用。故而,程序性權利理應受到規制。而且規制程序性權利與保障程序性權利并不矛盾。因為對一方當事人濫用程序性權利的規制,恰恰也是對對方當事人行使程序性權利的有效保障。
2.訴訟效率。西方古諺有云:“遲來的正義為非正義”,足見訴訟效率之重要。訴訟效率是民事訴訟的價值追求之一。也因訴訟過分遲延這一全球性的司法問題,提高訴訟效率亦是當今司法改革的熱門話題。
提高訴訟效率與保障當事人程序性權利有時會形成一對矛盾、對立的范疇。究其根源,前者要求訴訟盡可能地擴大效益、簡短時間,后者則關注如何給予當事人盡可能參與訴訟的權利,兩者各自追求的目標具有某種質的差異性, 故而無法在訴訟中得到各自完滿的實現[5]。如何在提高訴訟效率和保障當事人程序性權利之間找到平衡尚有待研究。但值得注意的是,當程序性權利被濫用時,必然會打破二者本就不和諧的關系,從而導致訴訟效率的大幅降低。這不單是對合法當事人權益的損害,亦是對司法資源的極大浪費。故而對程序性權利的規制從效率價值的追求來看也顯有必要。
3.誠實信用原則。誠實信用原則首先在民事實體法中確立,被譽為民法中的“帝王條款”。隨著時代變遷,誠實信用原則也漸次滲透到訴訟法領域。民事訴訟中的誠實信用原則,是指導人民法院、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實施訴訟行為的準則,它要求人民法院公正而迅速地實施審判行為,要求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誠實善意地實施訴訟行為[6]。
我國2012年《民事訴訟法》首次確立了誠實信用原則。伴隨著社會發展和群眾法律意識的逐漸增強,我國民眾也趨向于通過訴訟行使程序性權利來解決糾紛,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但與此同時,部分當事人卻濫用程序性權利,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阻礙民事程序的正常運行,拖延訴訟,以謀求不正當的利益。這種現象很難說是講誠實、守信用的體現。鑒于誠實信用原則包含要求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誠實善意地實施訴訟行為,它理所當然地成為規制程序性權利濫用的重要法理基礎。
二、民事上訴權濫用概述
上訴權本質上屬于程序性權利范疇。因而上訴權濫用和程序性權利濫用在概念、特征、成因、危害后果等方面有共通之處,但也不乏其獨有的內涵。
(一)內涵與特征
如何界定程序性權利濫用的概念和外延,學界對此問題雖早有關注,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至今難以形成定論。較為主流的說法為:訴訟主體在行使法律所賦予的程序性權利時,為了追求個人利益,在缺乏正當理由的情況下,故意損害他人合法利益的行為[7]。
有鑒于此,依筆者拙見,所謂上訴權濫用,應理解為當事人于一審判決后,明知上訴請求缺乏正當理由,難有勝訴之可能,為達非法或非理之目的,故意利用法律賦予之上訴權向上級法院提起上訴,使對方當事人合法利益受到損害的行為。
厘清上訴權濫用內涵后,不難看出,其具有四個明顯特征:
1.形式合法性。我國《民事訴訟法》對提起上訴的條件規定較為寬松,并不需要具體上訴理由。只要不服一審判決,在法定期間內皆可提起上訴,故而當部分當事人濫用上訴權,即便沒有正當理由,也斷無勝訴可能,僅從表面看,也不違背民事訴訟法相關之規定,是合法的。
2.無正當理由提起上訴。濫用上訴權的當事人,在上訴之時,并沒有充分、正當的上訴理由。換言之,當事人明知上訴改判幾無可能,故而改變一審判決并不是其濫用的主要目的。
3.當事人存在惡意。上訴權的合理和濫用之界限,應為當事人是否為達維護自身訴訟利益而使用上訴權。上訴權濫用的當事人對一審判決的結果可能并非不滿,在并無行使必要的情況下,故意行使法律賦予其的上訴權,為達自身非法或非理之目的。
4.使對方當事人的合法利益受到損害。只要是一方當事人故意濫用上訴權,必然使對方當事人的合法利益遭到損害。這種利益既包含實體利益,也包括程序性利益。
(二)成因探析
近些年來,我國二審人民法院已明顯感到上訴壓力,上訴案件數量年年增加,上訴率居高不下,甚至在某些地區、某些時段出現“無案不上訴”的現象。其中,濫用上訴權的情形更是比比皆是。其根本原因不難從制度層面和當事人方面兩個維度予以探析。
1.來自制度層面的原因。首先,上訴門檻低、上訴條件過于寬松。我國民事訴訟法僅規定上訴的形式要件,缺乏實質要件。《民事訴訟法》第164條規定:“當事人不服地方人民法院第一審判決的,有權在判決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當事人不服地方人民法院第一審裁定的,有權在裁定書送達之日起十日內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與此情形,可以看出,我國《民事訴訟法》把上訴權視為一種當然性權利,對當事人行使上訴權除期間限制外并無實質要件。但上訴權屬于程序性權利范疇,理應受到程序的相應規制,而不應將之視為當然性權利[8]。故而這種制度上的寬泛性,給當事人濫用上訴權以可乘之機。其次,沒有相應的制裁措施。我國《民事訴訟法》針對當事人濫用上訴權的行為并沒有規定相應明確、嚴格的制裁措施。這就從制度層面上為當事人超出權利行使的邊界來行使上訴權留下法律空白。并且事實上造成濫用上訴權的代價很低,幾無違法成本可言。
2.來自上訴人角度的分析。第一,承擔較小風險獲取較大利益。在上訴權并無嚴格限制的情況下,上訴人上訴失敗所付出的代價,僅僅是上訴所需的少量訴訟費用,而相比較于勝訴帶來的收益,可能是滄海一粟。這無疑對上訴人而言,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畢竟追求利益最大化是每一當事人的最終訴訟目的。第二,純粹為了拖延訴訟。有時上訴人明知自己的上訴行為并無事實和法律依據,也并沒有對一審判決結果有任何不滿,之所以提出上訴請求,是為了拉長訴訟過程,達到拖延訴訟,規避生效判決的目的,從而為上訴人拖延履行,甚至在上訴期間轉移財產等不正當行為提供掩護。
(三)危害后果
濫用上訴權的現象不符合司法公正的要求,依其本質來看,是一種對正常訴訟活動的阻礙行為。其對被上訴人、司法機關、訴訟程序乃至司法改革的進程都有著極大的危害。
1.被上訴人不僅受到精神上的煎熬,更蒙受物質上的損失。對其而言,濫用上訴權的行為會使一段本已厘清的法律關系再度陷入混亂,本可以早日獲得的賠償遲遲無法得到滿足。更有甚者,被上訴人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及金錢與之周旋,簡直是苦不堪言。無怪乎有學者感嘆:“未受限制的上訴權,對于社會上一部分人來說是詭詐和欺騙的不斷循環,而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則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災難。”[9]
2.會對司法機關造成提高司法成本,降低司法效益的不良影響。眾所周知,國家投入民事審判活動中的司法資源是相對有限的,對民事個案的司法投入更為有限。因此無論當事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審判決是否正確合理,其濫用上訴權的行為都會使得一審程序形同虛設,大量本無須二審的案件涌向二審人民法院。這不但加大了上訴人民法院的負擔,使得司法機關的壓力與日俱增,也提高了訴訟成本,極大地浪費了本就有限的司法資源,使得法院無法將精力投入到那些真正需要審理的二審案件中,擾亂司法秩序。
3.極大地阻礙了司法改革進程。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樹立司法公信力和提高司法效率皆為司法改革的重頭戲。然而上訴權濫用導致一審判決不穩定,在一定程度上會降低司法程序的公信力,影響法治的權威和尊嚴。而上訴案件的爆炸性增長,顯然對司法效率的提高有害無益。
三、域外規制上訴權濫用的制度考察
(一)上訴審查制度
上訴審查制度,亦稱上訴許可制度,是指當事人若想啟動上訴審程序必須經過原審法院或其上級法院審查并獲得許可的制度。此項制度在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皆有推行,但在審查方式和審查嚴格程度上兩大法系有所差異。
英國建立了較為完善的上訴審查制度。英國《民事訴訟規則》于20世紀末修訂完成,以“接近正義”為立法目標。其中規定上訴申請、受理、審查的一整套程序。英國對于上訴審查的理由,規定有二:第一,法院認為當事人提起的上訴有勝訴之可能;第二,有其他強制性理由需對上訴進行審理[10]。
德國《民事訴訟改革法》改變了控訴審級和上告審級的上訴條件,規定只要當事人的訴訟標的額高于600歐元,就存在許可控訴制度,并且在第522條第2款中明確賦予了控訴法院駁回上訴的權利;而在所有情況下,上告都應當以許可為前提(《民事訴訟法改革法》第543條)[11]。
日本的上訴程序也包括控訴和上告程序。但對于控訴,日本新《民事訴訟法》第282條禁止對負擔訴訟費用的裁判單獨提起控訴;第287條第1款規定,控訴不合法并很明顯不能補正該缺陷時,第一審法院應當以裁定駁回控訴;第290條規定,控訴不合法并且又不能補正其缺陷時,控訴法院可以不經過口頭辯論,直接以判決駁回控訴,而對于當事人的上告,日本新《民事訴訟法》不僅在第312條明確規定了許可上告的理由,而且其第316條和第317條分別規定了,只要具備本條規定的事由,原審法院和上告法院都可以裁定駁回上告[12]。
(二)附帶上訴制度
附帶上訴制度在法、德、日和我國臺灣、澳門地區民事訴訟法中都有規定,可以說是大陸法系國家民事訴訟法普遍存在的一項重要制度。
附帶上訴一般指被上訴人在上訴人上訴的程序中,借上訴人上訴的機會,順便提出自己的上訴主張,請求法院一并審理的情形[13]。關于附帶上訴的概念,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楊建華認為:“附帶上訴者, 當事人之一造對于第一審判決不利于己部分提起上訴后, 被上訴人亦對原判決聲明不服, 請求廢棄或變更第一審判決不利于己部分, 而擴張有利于己部分之判決之行為也。”[14]日本學者則認為:“被控訴人趁抗訴的機會把控訴審判的范圍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擴大, 并請求審判其主張的申請叫作附帶控訴。”
附帶上訴的實質是鼓勵雙方當事人在一審裁判做出后,尤其在對于一審裁判的內容存在可上訴亦可不上訴的情況下,雙方相互觀望、等待,只要對方不上訴,己方也不上訴。從而最終消除了意義不大的上訴,也有效地遏制了一方當事人上訴權的非理性行使甚至濫用。
(三)對上訴權濫用的制裁措施
法國作為大陸法系的典型代表,其立法中明確規定了規制上訴權濫用的措施。一是對濫用上訴權的當事人處以罰款。《法國新民事訴訟法》除了在第32-1條上總體規定了對濫用程序性權利者應進行民事罰款,還在第559條具體規定:“上訴人在提出上訴請求是為拖延訴訟或者濫訴的情況下,對上訴人處以100法郎至10 000法郎的民事罰款”。二是賦予被上訴人以損害賠償請求權。譬如,在《法國新民事訴訟法》第32-1條、第559條規定了對濫用程序性權利和上訴權的民事罰款后,均規定“且不影響可能對其(指上訴權濫用當事人)要求的損害賠償”。盡管這里沒有明確規定被上訴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但觀行文之意,便可得知。
日本新《民事訴訟法》第303條第一款也規定,“控訴法院在駁回控訴請求的情況下,認為控訴人提起控訴只是以拖延訴訟的終了為目的時,可以命令控訴人繳納作為提起控訴的手續費應繳納金額10倍以下的現金”。
四、我國規制上訴權濫用的立法構想
孟德斯鳩曾言:“一切有權利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利,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任何權利的使用都應有邊界。上訴權作為當事人司法救濟的重要途徑,是當事人一項重要的程序性權利,但權利的保障與規制是不可分割的:在保障的同時,不能忽視對權利的限制。我國日益嚴重的上訴權濫用現象已擾亂了正常司法秩序,給對方當事人造成了諸多不必要的損失。雖然新民事訴訟法第13條確立了誠實信用原則,并在第112條針對惡意訴訟規定法院可根據情節輕重科以罰款、拘留的制裁,然而這些規定過于寬泛、籠統,對上訴權濫用的規制顯無明確的指向性。鑒于國外立法對上訴權濫用規制的良好效果,基于程序性權利保障及規制的原理,筆者認為:應對上訴權濫用從立法上進行全面規制。
(一)增加實質要件,建立上訴審查制度
我國民事訴訟法對起訴和再審程序都規定了詳細而具體的啟動條件,唯獨對上訴程序只有期限規定,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也是導致上訴權被濫用的重要制度原因。故而,應對行使上訴權的形式要件和實質要件進行全面規制,建立上訴審查制度,提高上訴門檻。參酌域外立法和學界討論,筆者認為其實質要件的審查標準主要為行使上訴權的當事人是否具有上訴利益。所謂上訴利益,是訴之利益在上訴階段的表現形態,亦稱不服利益,指原審法院作出的與當事人不利,可由當事人訴諸法院要求予以改判的裁判結果之一部分或全部。換言之,只有通過上訴可能獲得比一審更有利之裁判結果,有勝訴可能的當事人才可以上訴,且上訴理由不能過分牽強附會。
具言之,當事人在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后,向原審法院提起上訴,原審法院進行上訴利益之審查后,若準予上訴,應依法將案卷移送上一級人民法院審理;原審法院經審查后若認定不存在上訴利益、無啟動二審程序之必要,可以裁定駁回上訴;不服駁回上訴的裁定可以向原審法院的上一級法院上訴,由其上一級法院作出最終的裁定;即便原審法院準予上訴,二審法院經過審查,發現上訴人不符合上訴條件的(如不存在上訴利益),也可以終審裁定駁回上訴。
(二)確立附帶上訴制度
從我國目前的民事司法實踐看,并非所有的一審裁判作出后,雙方當事人都積極要求和準備上訴。不少時候一方當事人基于訴訟成本或其他原因的考慮本想放棄上訴權,也希望對方當事人可以放棄。結果對方當事人非但未放棄上訴權,更趁其不備(如在自己上訴期限屆滿前一天)突然向法院提起上訴。等到對方當事人知曉后,其上訴期已屆滿,對方當事人只能被迫喪失上訴權,在二審程序充當被上訴人。而這對于對方當事人而言顯然是非常不利的。因為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68條的規定,上訴審的審理范圍被限制在上訴人請求范圍內。因此為保險起見,一審裁判作出后,雙方當事人必然積極上訴,爭做上訴人,以便將二審的審理對象、審理范圍控制在自己的上訴請求范圍內,而不愿意觀望、等待,坐以待斃。
附帶上訴制度可以有效地消除一方當事人怠于上訴的后顧之憂。蓋因附帶上訴制度可使怠于上訴的當事人“搭便車”,即在他人提起的上訴程序中可以提出自己的上訴請求,從而即便錯過上訴期在二審中也不會處于不利的訴訟地位。這對于遏制意義不大的上訴尤其是上訴權濫用,顯然是非常有效的,應該為我國未來的民訴立法所確立。
(三)明確濫用上訴權的制裁措施
我國新《民事訴訟法》第112條規定:“當事人之間惡意串通,企圖通過訴訟、調解等方式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人民法院應當駁回其請求,并根據情節輕重予以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可見我國法律對規范當事人訴訟行為已加大懲罰力度。遺憾的是,雖有學者認為濫用上訴權屬于廣義惡意訴訟之范疇,但惡意訴訟與濫用上訴權在內涵和外延畢竟有所差異,故而新民事訴訟法對濫用上訴權的規制顯無明確的指向性。參照域外各國對濫用上訴權規制的相關措施,結合我國民事司法實踐的現狀,筆者認為,可從三方面確立濫用上訴權的制裁措施:
1.在立法中明確對濫用上訴權的當事人處以罰款。現有法律條文過于籠統,使得法官自由裁量的空間過大,不利于統一裁判,故而我國可借鑒法、日之經驗,增加具體條文,明確規定對濫用上訴權的當事人處以罰款的范圍及力度。如在民事訴訟法中明確規定:“上訴法院在駁回上訴請求的情況下,認為上訴人提起上訴只是以拖延訴訟為目的時,可對上訴人處以作為提起上訴的手續費應繳納金額10倍以下的罰款。”讓當事人明確感受到自己濫用上訴權可能付出的代價,使之不敢或不想有濫用之行為。
2.由濫用上訴權當事人承擔訴訟費用等相關費用。訴訟費用在我國原則上是由敗訴方承擔,而該費用并不高,且濫用上訴權當事人不一定就會敗訴。鑒于此,基于司法公正和規制上訴權濫用的考慮,我國民事訴訟法中應加入相關規定:“訴訟費用原則上由敗訴方承擔,若法院查明或有關人員舉報存在濫用上訴權行為,訴訟費用則由濫用權利一方承擔,且其應承擔另一方律師代理費用和因濫用上訴權行為造成損害的其他費用。”這樣,面對大額訴訟費用和可能的其他費用承擔,潛在的濫用上訴權當事人可能會放棄濫用的想法。
3.給予利益受損的被上訴人以損害賠償請求權。濫用上訴權當事人純粹為了非法或非理目的而提起上訴,使一段本已厘清的法律關系再度陷入混亂,也使得被上訴人本可以早日獲得的賠償遲遲無法得到滿足,其更有可能,需要投入大量時間、精力、金錢與之周旋。這不僅使被上訴人遭受精神上的煎熬,更蒙受物質上的損失。因此,給予被上訴人以損害賠償請求權是合情合理的,也是民法等價有償原則和民訴法誠實信用原則的必然體現和要求。此外,給予被上訴人損害賠償請求權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濫用上訴權當事人的制裁措施,一如對濫用上訴權當事人處以民事罰款,會對濫用上訴權當事人或者潛在的濫用當事人形成一定的威懾。
當前我國民事司法改革正在向縱深處推進。在追求人權司法保障的同時,我們不能忽視對權利濫用行為的制約。畢竟只有保障與規制措施并舉,才能兼顧公平與效率價值,也才能真正實現對各方當事人權利的平等保障,程序性權利如此,上訴權自然也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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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毫〕
[收稿日期]2016-04-11
[作者簡介]汪放(1992-),男,江蘇南京人,碩士研究生,從事訴訟法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D91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6-007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