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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后的舊式農民”何處去
“我們老在說城市房地產的空置率,其實農村房子的空置率是最高的?!币晃晦r民工曾這樣打趣著說?!斑@種現象在農村很普遍,平時冷冷清清,一年里也就過年那幾天熱鬧勁兒?!?/p>
29歲的楊可所在的村莊也是如此,除了過年過節人氣比較旺盛之外,平時走在村里長長的胡同里,很少會碰到村里的人。它和中國許多村落類似,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逐步走向沉寂的宿命。
緊靠著井店鎮的邵村,距離河南安陽市70多公里,楊可家的房子就在邵村村口。楊怡和楊可是同一條胡同里的鄰居,只是早在8年前楊怡家就在鎮上建了房子,一家搬到鎮上住后,就再也沒有回去住過。
其實,楊怡一家并不是第一批離開鄉村的人,最早離開村子的是“有單位”的人,比如楊怡的一個叔叔,是轉業軍人,后來被安排到縣公安局了。因為成了體制內的人,楊怡的叔叔一家都進了縣城。
成為體制內的人選擇離開邵村的,20世紀80年代末以后有過一些,但并不是很多。這些人的搬離和現代化、市場化都沒有什么關系,屬于被納入國家體制的人離開農村的一部分。
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開始得到發展,由于農村生活條件艱苦,邵村的一些村民開始走出去,有的去做建筑,慢慢成為包工頭,或者做其他生意,逐漸在外面的城市定居下來。
邵村轉身成為他們的故鄉,如果有親戚或者親人尚在村里,有些離開的人會偶爾回來一趟,或者有的會在村里祭祖的時候回來。
2000年以后,除了上了大學在城里安頓下來的,邵村出去的大多數都是打工青年。他們當中,一部分在城里留了下來,但是大多數仍然沒有能力舉家搬遷,留守老人、留守兒童,甚至留守婦女,這一群體的人數在村里開始多了起來。
而如今,由于邵村緊靠著井店鎮,井店鎮的發展再次吸納了一批邵村村民,他們在鎮上謀得相關的職業,邵村也成了他們不經?;厝サ墓枢l。
但是相當一部分邵村勞動力還是像楊可一樣被分流到外面去了。
楊可之前在鄭州工作,2011年,聽說一個勞務公司招到韓國工作的工人,他和村里的幾個在外面打工的青年一起報名,后來隨勞務公司到了韓國。
而楊怡一家雖然搬到了鎮上,但是大學畢業后,楊怡卻到了北京工作,邵村對于她來說,更是一個回不去的村莊。
但是楊怡在邵村的房子并沒有隨著家人的搬離而變得破敗,在楊怡父親的眼中,老家的宅基地是一塊風水寶地,繼而房子也被重新裝修一新,雖然幾乎沒有人住。
如今,隨著鄉村整體環境的變化,像許多村落一樣,逃離村莊也成了邵村村民的價值觀。
在楊怡看來,邵村還是沒落了。20世紀90年初,邵村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時期,那時候的邵村有許多小型磚瓦廠、腐竹廠,展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是2005年后,這些行業開始走向沒落,一是經濟結構的調整,當地政府關閉了當地的小型磚瓦窯,另外一些大型公司以及他們的產品進入,當地的小型企業和小作坊瞬間被排擠出了市場。
特別是隨著人口的不斷外流,邵村開始真正走向沒落。
楊怡記得,小時候村里就有小學,如今小學早就被改成一片民宅,即使是鎮上的中學也被撤銷。
“如今村里的孩子都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學?!睏钼f。
令楊怡記憶深刻的是,在她上中學的時候,鎮上的中學還是縣里的重點中學,但是,后來鎮上的優秀老師都被縣里的中學挖走了,鎮上的中學逐漸成了群眾口中“一座考不上高中的初中”,“這樣一來,想讓孩子考高中的家長就不讓孩子到鎮上上學,都送到縣城里去了。”
后來,到鎮上上中學的學生越來越少,“有一些家長覺得反正在那讀也考不上高中,干脆讓孩子早點打工得了?!睋钼貞洠偵系闹袑W校長還做了一個承諾說,只要有一個學生,學校就不撤銷,“后來真的只剩下一個學生了,這個學生也不愿意去上學了。學校還是逃脫不了被撤銷的命運?!?/p>
在楊怡看來,教育資源遠離農村,也是像邵村這樣的村子逐漸走向沒落的重要原因。
教育沒落的同時還有邵村的傳統文化也在凋敝,童年時代的楊可、楊怡一代,每年逢年過節,村里都有扭秧歌、說書、唱戲等活動,但如今這種活動幾乎沒有了,繼而被“時代潮流”所取代,這也是令楊怡憂心忡忡的地方,“現在不管在鎮上還是在村里,有活動請的都‘歌舞團’,她們穿著暴露,說一些很低俗的語言,唱一些很低俗的歌曲。”
另外,邵村也沒有逃離疾病的困擾。多年前,楊可的父親突患癌癥去世,后來他還注意到,村里因為癌癥去世的人有好幾個,而同一個鎮上的則更多。
楊怡、楊可都懷疑這一切是因為鎮上的一個化工廠造成的,他們估計是水出現問題了,“因為我們發現這家工廠直接往地里排污水,我們很多人喝的是地下水?!睏钼f,遺憾的是她一直沒有拿當地的水質去相關部門檢驗過。
而據楊怡介紹,面對這種疑似潛在的危險,很多人則選擇了離開邵村、離開井店鎮,來保障身體的健康。
同樣走向沒落的,還有湘鄂兩省交界的松滋河邊的村子,這里主糧是稻谷,經濟作物是油菜和棉花。如今,一些成片的居民點正在荒廢。這一所謂“衰落”局面本來就是1990年代中期以來農村經濟發展的必然決定的。
合作化結束后,分田到戶把農村帶入一個繁榮期。不過,這一生產模式在1990年中期以后似乎觸碰到天花板。當時,村里的70后逐漸成家,需要田地,人地緊張的危機便逐漸顯現出來。人多田地少,一塊兩三畝的大田要分成三四份給好幾戶人家,每塊幾分。
少數引進的小型農業機器只有抽水機、耕田機器。小型抽水機徹底取代用了千年的木制水車,木制水車最后被農民扔進火堆里烤了火。不過,那時很多人家里自己都有牛,機器耕田太貴,小塊田地不利于機器耕種,機器耕種沒有快速普及。至于插秧機幾乎沒有空間。農業機器普及在1990年代一度似乎觸碰到瓶頸。
地少人多,田地分布零散,水田灌溉不得不經由多家田地過水。過水后,有人就是認為自家的水被放走了,稍有不滿就能引起鄰里矛盾。農產品價格下跌,農業稅收壓力巨大,包括計劃生育罰款在內的各種亂收費壓力也不小。農民收入不景氣,偷盜、賭博之風反而愈演愈烈。
那些不想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老年生活的人,慢慢開始逃離農村到南方去,海南、廣東就是目的地。
1998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湖南湖北大洪水。肆虐的棉鈴蟲和棉花前所未有的低價。棉鈴蟲肆虐,當時說是多年農藥濫用的惡果,棉花價格下跌應該是中國農產品逐漸融入世界市場的結果。
農民的這種心慌是包產到戶以來前所未有的:“棉花從8元一斤跌到不足3元”,稻谷價格持續低迷。這進一步加速農民逃離農村,70后本來就是最早開始逃離農村的,一些50后、60后的農民竟然在四五十歲的時候放棄農村。其中有一些甚至是涉嫌偷盜潛逃,或者干脆是欠下大額賭資離開故鄉的。
這是中國農業勞動力的一次巨大分流。逃離故鄉的農民工,口頭上把土地承包權轉讓給鄰居和親戚,一走就是十多年。80后、90后的孩子漸次中學、大學畢業,也加入農民工行列。
一些早年間修建的房子在80后、90后都離開后,因為長期無人居住和維護慢慢就開始垮塌。1980年代因為農村繁榮,很多本地60后、70后農民把瓦房建到松滋河大堤邊,沿河興起了不少居民點。如今,沿河居民點都在荒廢,房子垮塌一棟接一棟。
那些允許自己房子垮塌的,基本上也就不準備回到舊居了。大部分要么已經在城鎮買房,或者在新的農村交通線上建了更氣派的新房。
當然,垮塌的房子對于那些在城鎮買房的農民工還有一個價值,相當于宅基地的標示物,因為宅基地是他們在農村最后的根。如果誰要不假思索地把宅基地換給別人,連一些旁系長輩都會出來勸阻。
一切并不完全如衰落論那么悲觀。實際上,由于松滋河邊的村子遠離縣城三四十公里,離最近的鎮子也有五六公里,城鎮化如果若干年后完成,居民徹底拋棄村子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農業人口經過分流,農業生產比1990年代集約化程度有所提高。一直沒離開農村的50后、60后農戶,承包八到十多畝田地,已算本地的田地大戶;一部分農活和農村短工兼作的農戶承包三五畝田地,主要是60后。一些早年離開家的農民工因為離家太久或者在城里購房,基本已經放棄農業生產,目前還不太關心田地的歸屬,主要是70后、80后、90后。
作為農業生產主力的50后、60后農民越來越難以勝任重體力的農活。他們已經等不及遙遙無期的生產現代化和土地集約化。而70后、80后、90后都不愿意真正回到農村。
這些50、60后的老一輩農民,一起守著世代安身立命的田地,或將成為中國“最后的舊式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