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意
(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白茆山歌“勞動歌”與先秦歌謠對比研究
王文意
(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2002年版《中國·白茆山歌集》中的白茆山歌“勞動歌”可分為兩類:農耕之歌、漁船之歌。本文旨在將這兩類白茆山歌“勞動歌”與先秦歌謠“勞動歌”進行對比研究,發掘古今歌謠之間的傳承關系。
白茆山歌;勞動歌;先秦歌謠;農耕;漁船
白茆山歌的歷史十分悠久,上溯年代無法考證。“白茆山歌同其它民歌一樣被歷代封建皇朝歧視,在歷代文史正傳上也就沒有詳細的記錄,只是流傳于民間,以口傳形式代代相傳,始源也附于吳歌一脈而含糊。”[1]既然白茆山歌不存在明確的創始記載,也沒有嚴格的規范要求,那么考證山歌的創始人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文學是起源于勞動的。在傳統農業社會,民間文學往往與農業生產密不可分。這里所謂的勞動歌,實際上也就是“農業勞動歌”。白茆地處江南水鄉、長三角腹地,種植作物以水稻為主。在勞動題材的白茆山歌中,多有與稻田農耕相關的作品。也因水鄉之故,除耕作外,白茆山歌中常常出現漁、船題材的作品,這類作品也同屬于勞動歌。在各類古籍中,也記錄了相當豐富的與勞動有關的先秦歌謠,在此值得做一番比對研究。
凡有農業的地方,就會存在農耕。中國作為地地道道的以農耕文明著稱的國家,自上古三代以來就再也沒有脫離過農業生產活動。即使是在工業和服務業日漸占據主導地位的當代社會,農業依然是無可取代的最重要的基礎產業。在同為農耕題材的白茆山歌和先秦歌謠中,存在著大量的共同特征。通過兩者的對比,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古今文化的一脈相承性。
(一)以月份為序
對于農人來說,每個月都有每個月該做的事。比如幾月該插秧,幾月該施肥,幾月該收獲等等。在農耕之歌中,可以找到一些以月份為序來編排的歌謠。《中國·白茆山歌集》在《勞動歌》中收錄了一首名為《一粒毛谷芒里長》的山歌,這支山歌的前半段唱到:“一粒毛谷芒里長,立夏三朝喊下秧,四月里黃秧成仙草,五月端午總蒔秧。六月初浪稻生葉,七月初浪稻要長,八月十五人稱傲,九月里重陽叫娘聲”[2]芒種時節,播種;立夏時節,插秧。然后分別描寫四月、五月直至八月時莊稼的樣子,以八月的“人稱傲”為極盛。到了九月重陽,通過蟲子的叫聲暗示水稻的成熟。從播種到收獲,無一月遺漏。
這種以月份為順序敘事的農事詩歌,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有所記載,最典型的是《詩經·豳風》中的《七月》:“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九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3]《七月》的順序較《一粒毛谷芒里長》而言比較雜亂,連續三段以“七月流火”開頭,到第四段才開始以四月、五月、八月、十月的順序排序,第五段又從五月開始。詩中出現了從四月至十月的所有月份,但不是按順序出現的,呈現前后的跳躍性。這種跳躍性,一方面與古人的邏輯無序有關,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與年代久遠而造成的錯簡、訛誤有關。但不管月份怎么排,都脫不開農事的主題。“八月剝棗,九月獲稻”、“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都形象地描寫了農人務農時的場景。像計劃表一樣,將當時人們每個月的任務像清單一樣詳細地列了出來。
《一粒毛谷芒里長》也具備“清單式”的結構,在一些細節方面甚至與《七月》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比如《一粒》里的“九月里重陽叫娘聲”和《七月》里的“九月獲稻”,收獲的作物種類和收獲的月份都完全一致。只不過前者用詞比較委婉,用“重陽叫娘聲”代表收獲,而《七月》直言“九月獲稻”。
《七月》是《詩經·豳風》里的篇目,“豳”地處陜西,與白茆數千里之遙,且在時間上相差了約3000年。[6]然而兩首詩在敘事結構、敘事主題、羅列意象等方面如出一轍,這反映出三千年來農耕文明之于中華民族具有相當強的穩定性。
(二)以日常耕作為線
在《中國·白茆山歌集》的《勞動歌》中,還有一組以日常農耕生活為線而作的組詩,包括《種田歌》《蒔秧歌》《耥稻歌》《砟稻歌》《牽礱歌》五首。這五首詩“選自白茆小學輯白茆山歌資料”[2],前后有一定的關聯性。其中《蒔秧歌》、《耥稻歌》、《砟稻歌》的開頭都采用了“X稻要唱X稻歌”的格式,充滿了史詩的氣息。這五首詩的創作年代無從考證,但根據《砟稻歌》的最后一句“押擔谷子進了財主倉”可以推測,這組詩的成詩年代應當不晚于1949年。除了這一句歌詞之外,五首詩中幾乎沒有怨憤之詞,多為客觀陳述,甚至帶有部分樂觀主義色彩。比如《耥稻歌》里的“耥板著泥像蛇游”、“耥得禾苗長又粗”,都體現出了樂觀主義精神。即使農業生產十分辛苦,依然阻遏不住農民們豐富的想象力和歌唱生活的熱情。這樣的農耕歌謠基本上看不出時代色彩,自三四千年前主要生產方式由“以采集為主”轉向“以農耕為主”以來,農業生產者一直是這樣辛勤勞作的。除了工具的稍微改進之外,水稻依然是水稻,人力也依然是人力。在河網密布的江南水鄉,即使是當代,人力也不可能完全被大機械取代。傳統而古老的生產形式,往往會通過勞動歌謠呈現出來。這種傳統與古老形式的保留,為原生態文化的傳承創造了優越的條件。
在《古詩源》中,開篇《古逸》的第一首就是《擊壤歌》,同樣反映了務農者日常耕作時辛勤而又逍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4]如果除去“帝力”一句,光看前四句,完全可以用來形容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白茆人民的生活。這種農耕文化的穩定性和世代延續性都非常強,即使是在時間和空間上有很大的差異,只要是同屬農耕文明,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許多共性。勞動人民的勤勞、耐苦、樂觀甚至略帶逍遙的精神,從上古到今天都沒有發生徹底的改變。從古老的農耕文明和古老的農耕題材歌謠中,今人可以體會到中華民族歷經數千年而生生不息的傳統美德。白茆山歌,與古代歌謠一道,在傳承中華傳統美德的過程中起到了文學載體的作用。
漁船之歌相對于農耕之歌而言,在地域上受到一定的限制。必須是在多水的地方,人們的農業生產生活才會與漁、船打交道。在先秦時期,中華民族的活動重心在北方黃河流域,以漁船為主題的歌謠較后世而言相對有限。但即使如此,各類古籍中依然保留了數量可觀的以“漁”、“船”為主題的先秦歌謠,這些古老的歌謠對現存白茆山歌之“漁船之歌”的研究有著較高的參考價值。
在漁船主題的白茆山歌中,最著名的是“搖櫓歌”,包括《搖一櫓、跌一繃》、《搖一櫓來挪一挪》等。在《搖一櫓、跌一繃》中,講述了一個搖櫓者忙于水上生計無暇去姐妮家吃茶的故事:“搖一櫓、跌一繃,門前花樹蓋船棚,頭等好花落在中艙里,野薔薇花落在后梢棚。搖船轉彎樹蔭遮,岸上姐妮唱吃茶,河干水淺難歇站,空船回頭吃嫩茶。”[2]這首歌既可以算作勞動歌,也可以算作愛情歌,但更著重寫勞動。歌中的“姐妮”可能是搖櫓者的情人,也有可能只是河邊茶館里的一個招客小姐,但無論如何,最終的結局都是搖櫓者沒有為其停下船來。“花落在中艙”和“花落在后梢棚”都渲染了歡快的氣氛,“搖船轉彎樹蔭遮,岸上姐妮唱吃茶”更帶有夢幻般的浪漫主義色彩,但這種歡快與浪漫很快就被“河干水淺難歇站”的事實打破了,只能給一句“空船回頭吃嫩茶”的空頭承諾。主人公渴望甜蜜的愛情、渴望閑適自在的生活,但是生計不易,不得不為現實而放棄浪漫。在山歌集中,“搖一櫓、跌一繃”被解釋為“扭繃時前后用力,好像跌來倒去的模樣”[2],呈現出了十分豐富的畫面感。搖櫓之人水上生計的艱難,通過“搖一櫓、跌一繃”六個字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在先秦歌謠中,也時常可以見到“漁船之歌”。但有趣的是,先秦“漁船之歌”往往不是簡單的勞動之歌,而是借漁船之事表達更深層次的主題。比如《夏桀群臣歌二則》的第一則:“江水沛兮,舟楫敗兮,我王廢兮。”[5]表面上是寫舟楫之摧,實際上是寫夏朝王道之衰頹。再如《陸璣引俚語釋荷》[7]里的兩則:“居就糧,梁水魴”[5]、“網魚得鱸,不如啖茹”[5]。這樣的俚語十分短小,在結構上,與少數兩句頭的白茆山歌類似。比如山歌手范介成演唱的《啊吶嗚》:“啊吶嗚,吃只花(蝦)”[2]、《勿識相》:“勿識相,吃點辣伙醬。”[2]這些短小的山歌實際上就像是俚語,只不過是用演唱的形式呈現罷了。“網魚得鱸,不如啖茹”[5]和“勿識相,吃點辣伙醬”[2]除了同樣短小精悍之外,還十分口語化。在這樣的俚語中,文言文和白話文的界限是不分明的。“網魚得鱸,不如啖茹”[5]一句沒有任何文言痕跡,最多也就是“啖”字顯得書面一些。按照這種說法,“勿識相”的“勿”也顯得比較書面化。不能憑借幾個字就把一句歌謠歸為文言或白話,也不能依據一句歌謠的文白程度來判定它的年代。這幾首歌謠的風格是比較相似的,但是在年代上,至少相差了2500年。
就勞動屬性而言,先秦的漁船之歌是不能和白茆山歌里的漁船之歌相提并論的。但是就歌謠結構和言辭口語化程度來說,前者與后者幾乎可以混為一體,使人難辨彼此。無論漁船之歌的主題是否是水上勞動生產本身,漁船之歌中反映出的傳統漁業生活是值得肯定的。三千年來,每一個近水的華夏群落都是在漁船上繁衍生息的。對于世代做漁民的家庭來說,他們對船與水的感情絲毫不遜于大多數內陸人民對黃土地的感情。通過先秦的漁船之歌和當今白茆山歌中的漁船之歌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漁業精神的世代延續性。這種延續,對地處江南水鄉的白茆來說,尤其有著非凡的意義。
白茆山歌是白茆地區勞動人民的歌。勞動類的白茆山歌在《中國·白茆山歌集》中占了相當的比重,是能夠反映白茆勞動人民日常生活狀態的一類山歌。本文將勞動類山歌簡單分為了兩類,一類是農耕之歌,一類是漁船之歌。農耕屬性源于中國三千年來最基礎的農耕文明,漁船屬性源于白茆地區特有的水鄉風情。無論是什么年代,也無論是什么地域,只要是有相類似的自然勞動環境,就會誕生相類似的民間文學作品。現存白茆山歌雖多創作于現當代,但它們應歸屬于傳統文學,它們所體現出的勞動者的勞動風貌、精神狀態都十分原始,與先秦相比不存在根本性的變革。從這一點上說,白茆山歌是研究先秦歌謠的活化石,先秦文學作品的許多特質都能在白茆山歌中找到彼此的源流傳承關系。
[1]劉建生.淺析宋代《行樂歌》與明代《白茆夫》——探索白茆山歌之源[A].常熟市古里鎮人民政府.第二屆白茆山歌藝術節白茆民間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蘇州:常熟市教育創新印刷有限公司,2007:177.
[2]江蘇省常熟市文化局,江蘇省常熟市文化館編.中國·白茆山歌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30,33,101,323.
[3]孟子[戰國]等著,張彩梅,舒琴主編.四書五經[M].北京:中華書局,2009:162.
[4][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2006:1.
[5][清]杜文瀾輯,周紹良校點.古謠諺[M].北京:中華書局,1958,(7):3.
[6]《七月》反映的是周代早期的農業生產情況.
[7]陸璣為三國吳學者.著有《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二卷.書中所引俚語年代古遠,被《古謠諺》編入先秦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