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廣云
工業化與社會主義的選擇
程廣云
工業化;社會主義改造;傳統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改革;現代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是某些國家人民基于本國國情的歷史選擇。這一選擇有著無可選擇的歷史和邏輯前提——工業化,而工業化的前提又是資本原始積累。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是掠奪;社會主義原始積累是節約。正是在這一前提下,某些國家通過社會主義改造形成以計劃經濟和威權政治為特征的傳統社會主義;進而為了發展工業化生產力亦即商品經濟,通過社會主義改革形成以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為特征的現代社會主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僅具有特殊性,而且具有普遍性;既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更是社會主義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
如果不就理想,而就現實來說,現存社會主義不過是某些國家、地區實現工業化的現實途徑。在社會主義經歷了理論和實踐的如許的曲折和反復之后,現在正是我們從一切幻想中清醒過來,直面現實的時候了。
當我們現在談論社會主義時,我們不僅要注意科學社會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之間的距離,而且要注意現實社會主義和理論社會主義之間的差距。根據馬克思、恩格斯最初按照一般原理所預測的,社會主義應當在一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如英國、美國、法國、德國等)內首先取得勝利,但事實卻恰恰相反,社會主義在一些落后資本主義國家(如俄國)甚至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如中國)內首先取得了勝利。這一事實是由具體的歷史的境況所決定的。
自從近代產業革命、尤其現代科技革命以來,一切國家、地區都要走工業化發展道路,都要從前工業社會(農業社會)發展到工業社會,然后從工業社會發展到后工業社會(知識社會)。這是歷史必由之路。工業化的前提是資本原始積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揭示了“原始積累的秘密”:“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因為它形成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1](P822)
資本主義國家資本原始積累的一般道路是對內掠奪本國人民,對外掠奪殖民地附屬國人民。斯大林指出:“在歷史上強大工業國的形成和發展有過三條道路。第一條道路是侵占和掠奪殖民地的道路。例如英國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第二條道路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實行軍事破壞和索取賠款的道路。例如德國的情況就是這樣……第三條道路是資本主義落后的國家在奴役性的條件下把經營權租讓給資本主義發達的國家并且在奴役性的條件下向這些國家借款的道路。例如沙皇俄國的情況就是這樣……事實上,在個別國家的歷史中,這幾條道路往往是互相交錯、互為補充的,并且有過交織在一起的范例。例如美國的發展歷史就是這種幾條道路交織在一起的例子。這種情況表明,各種不同的發展道路,雖然它們彼此有所區別,但是具有某些使它們相互接近,使它們能夠交織在一起的共同特征:第一,它們都導致資本主義工業國的形成;第二,它們都是以采取某種方法從外面流入‘追加資本’為前提的,這是建立這些國家必不可少的條件。”[2](P383-384)第一條道路是先發資本主義國家(如英國、法國等)的工業化發展道路,偏重于對外掠奪殖民地附屬國人民;第二條道路是后發資本主義國家(如戰前德國、日本等)的工業化發展道路,側重于通過發動帝國主義戰爭重新瓜分殖民地,法西斯(納粹、軍國)主義是其極端的表現;第三條道路是落后以及戰敗資本主義國家(如沙皇俄國以及戰后德國、日本等)的工業化發展道路,偏重于對內掠奪本國人民。而美國則是這三條道路“交織在一起的范例”。
但是,在一定歷史時期內,俄國,尤其中國走資本主義道路行不通。這首先是因為封建社會結構在東方國家(如俄國、中國、印度等)比在西方國家(如英國、法國、美國等)更穩定。俄國封建社會,專制制度、農奴制、東正教三位一體,根深蒂固,被稱為“正統國民性”。當俄國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時,這種社會結構起到了頑固的滯礙作用,以至俄國成為落后資本主義國家。中國封建社會甚至形成了“超穩定結構”,經濟上是農業和手工業相結合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亦即小農經濟,政治上是中央集權和大一統的專制政治,思想文化上是儒家正統、儒表法里以及儒道互補或儒釋道合流。當中國封建社會出現資本主義社會萌芽時,這種社會結構起到了更加頑固的滯礙作用,以致中國成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總之,與西方國家相比較,東方國家(如俄國、中國等)封建社會結構妨礙這些國家資本主義社會因素的萌生滋長,滯緩了這些國家工業化的歷史進程。而當這些國家終于面臨工業化這一歷史課題時,卻由于落后挨打,既無力對外掠奪殖民地附屬國人民(或由于資本主義落后如俄國,或甚至自身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如中國),也無法對內掠奪本國人民(其人民早已被掠奪得一干二凈),從而面臨兩難困境。資本主義此路難通,促使人們另找出路。
戰爭與革命的進程是俄國(蘇聯)、中國等國建成社會主義制度的歷史機遇。歷史證明,缺乏這一機遇,即使如印度等某些與俄國、中國具有相似歷史背景的東方國家仍然未能走上社會主義道路。
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為這些國家實現工業化提供了歷史條件。但是,社會主義國家工業化不能走資本主義國家資本原始積累的道路,即掠奪本國人民和殖民地附屬國人民。社會主義國家只能通過節約,完成資本原始積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都強調過“厲行節約”。斯大林明確指出:“還有第四條工業化的道路,靠本國節約來發展工業的道路,即社會主義積累的道路。”[2](P464)
“社會主義原始積累”是斯米爾諾夫首先提出的。《共產主義ABC》的兩位作者——布哈林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為此進行了爭論。
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在《新經濟學》一書中的定義是:“我們把主要來源于或者同時來源于國營經濟之外的國家手中的物質資源積累叫做‘社會主義原始積累’。”[3](P41)按照這一定義,所謂社會主義原始積累,就是從國民經濟體系外得來的,為國家所掌握的物質資源的積累,在某種程度上靠剝削小農(小生產者)來進行;就是社會主義國家利用相應的價格政策實行原始積累,亦即對非社會主義經濟成分實行不等價交換來進行原始積累。也就是說,通過不等價交換的價格政策,有意識地把非公有經濟的剩余產品國有化。這就是托洛茨基的“工業專政”、“超工業化”戰略。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理論前提是:計劃經濟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因此,他將原始積累規律和價值規律對立起來,并主張剝奪農民。
布哈林批判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的托洛茨基主義,認為剝奪農民無異于殺雞取卵(“殺掉會生金蛋的母雞”),破壞工農聯盟。在《過渡時期經濟學》一書中,他說:“從廢墟上成長起來的社會主義,必然應該是從動員活的生產力開始的。這種勞動動員乃是社會主義原始積累的基本要素,而社會主義原始積累是對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辯證否定。它的階級實質不在于為剝削過程創造前提,而在于在消滅剝削的條件下恢復經濟;不在于對一小撮資本家施用暴力,而在于勞動群眾的自我組織。”[4](P86)按照這一觀點,所謂社會主義原始積累,就是動員人力資本,組織社會資本,就是勞動群眾的動員和組織。
社會主義改造名義上是以公有制來代替私有制,實際上公有制主要是國有制。為了厲行節約,就要實行高度集中的經濟、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集體主義等節欲倫理正是節約經濟所要求的)。厲行節約必然帶來普遍貧窮,集中必然帶來特權。而戰爭與革命年代遺留下來的戰時經濟—政治體制則是傳統社會主義體制的雛形(戰時經濟—政治體制包含著計劃經濟—威權政治體制的因素)。建立在國有制基礎上的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高度集中的威權政治體制和高度集中統一的意識形態,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即所謂斯大林模式和毛澤東模式)的集中體現。
蘇聯和中國的工業化和社會主義改造既有共同點,又有不同點。在蘇聯,工業化是典型的“一條腿走路”(發展重工業),社會主義改造是典型的暴力剝奪;在中國,工業化是典型的“兩條腿走路”(既發展重工業,又發展農業和輕工業),社會主義改造是典型的和平贖買。同為傳統社會主義模式,蘇聯模式更加死板、僵化,中國模式靈活、易變一些。盡管由于大躍進、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等的人為干擾,毛澤東模式仍然比斯大林模式更具備在制度上進行改革和創新的歷史條件。
當然,在一定歷史時期內,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仍然有它的現實性和合理性。其中,集中資源(人力、物力、財力),提高效率辦大事是傳統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集中表現。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歷史貢獻是建立了獨立的和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為某些國家工業化開辟了道路。
但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在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后,弊端百出,十分死板、僵化。在以國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體制下,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支配著人們的整個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權力經濟、官本位和人身依附關系,政企職責不分、條塊分割和“一刀切”,忽視商品貨幣關系、市場和價值規律,平均主義、“大鍋飯”和“鐵飯碗”等等,嚴重挫傷了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扼殺了社會主義國家經濟增長的生機、活力。以國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體制越來越不適應生產力的發展,致使社會主義國家經濟發展緩慢、停滯,以至于陷入“一統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又死、一死又放、一放又亂”的惡性經濟循環中。國家綜合國力(主要表現在政治力—軍事力上)有所增強,而人民生活水平則無所提高。人民普遍貧窮,嚴重損害了社會主義國家的聲譽,反過來妨礙了社會主義國家的進一步強大。在以國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體制上容易造成威權政治體制、官僚主義、特權意識等等,妨礙了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民主,以至以權代法,以人治代法治。此外,由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大陣營之間的對抗及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分裂,各個社會主義國家——無論蘇聯還是中國——整個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生活顯得格外保守、封閉。這就是傳統社會主義體制的根本要害所在。由此,傳統社會主義以國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體制及與之相適應的威權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陷于危機之中,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改革勢在必行。
根據社會主義理想,社會主義制度是以消滅剝削為己任的。但是在現實中,傳統社會主義體制未能在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基礎上消滅剝削,因此在消除兩極分化中,不是走向共同富裕,而是以普遍貧窮為代價。不僅如此,它還在一定程度上以新的剝削代替了舊的剝削。
布哈林在《過渡時期經濟學》一書中曾經比較了社會主義生產和資本主義生產。他說:“在資本的統治下,生產是剩余價值的生產,是為利潤進行的生產。在無產階級的統治下,生產是為了滿足社會的需要而進行的生產。整個生產過程的不同職能意義是由不同的所有制關系和國家政權的不同階級特點所決定的。”[4](P97)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是追逐剩余價值(利潤),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是滿足社會需要。一是在價值(交換價值)方面,一是在使用價值方面。這樣一來,社會主義反而失去了生產的動力。由此,布哈林進一步比較了社會主義經濟危機和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是生產過剩的危機,社會主義經濟危機是生產短缺的危機,如“商品荒”、“資金荒”和“糧食荒”等。[5](P274)科爾內在《短缺經濟學》一書中比較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和傳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前者是過剩經濟,供過于求的買方市場是市場經濟的基本特點,而生產過剩則是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基本特征;后者是短缺經濟,供不應求的賣方市場是計劃經濟的特點,而消費短缺則是傳統社會主義經濟危機的基本特征。
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通過資本雇傭工人勞動,在剩余經濟條件下直接地、公開地剝削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利潤)。國家作為總資本家,名義上代表全體公民,實際上維護資本家權益。這種剝削屬于經濟剝削。資本家貪得無厭地、無恥地追逐剩余價值(利潤),客觀上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相反,在傳統社會主義社會,特權者寄生于國家機體上,通過國家權力雇傭工人勞動,在短缺經濟條件下間接地、隱蔽地剝削工人所創造的緊缺使用價值(緊俏物資)。國家作為總特權者,名義上代表全體人民,實際上維護特權者權益。這種剝削屬于非經濟、超經濟剝削。特權者貪得無厭地、卑鄙地謀求權力、利益,客觀上反而有害于生產力的發展。
列寧晚年注意到了社會主義國家官僚主義問題。托洛茨基和毛澤東晚年甚至注意到了社會主義國家“新階級”(毛澤東晚年提出了“官僚主義者階級”和“黨內資產階級”)問題,德熱拉斯著有《新階級》一書。對于這個“新階級”,他們(從列寧到毛澤東)既沒有真正找到產生它的根源,也沒有真正找到解決它的辦法。其實,產生“新階級”的根源,既不是過去的遺留、外來的滲透,也不是小生產自發勢力的影響,而是傳統社會主義體制本身。因此,解決“新階級”的辦法,不是什么“不斷革命”、“繼續革命”,而是體制改革、制度創新。
迄今為止,現存社會主義已經歷了兩個歷史時期:先是社會主義改造和傳統社會主義時期,后是社會主義改革和現代社會主義時期,貫穿始終的是工業化,可以簡稱“一化兩改”。我們從工業化歷史前提揭示了一些國家和地區社會主義改造的歷史必要性和可能性,闡明了這些國家和地區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歷史合法性和正當性。再進一步,我們同樣從工業化歷史前提揭示一些國家和地區社會主義改革的歷史必要性和可能性,闡明這些國家和地區現代社會主義模式的歷史合法性和正當性。
由于種種歷史原因,社會主義制度不是在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而是在東方落后資本主義國家(如俄國)甚至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如中國)首先建成。因此,發展工業化生產力應當是這些國家的中心任務,商品經濟是工業化生產力發展不可逾越的階段,建立在商品經濟基礎上的只能是市場經濟體制。但是,傳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建立在自然經濟半自然經濟基礎上,原有的威權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陷于危機之中,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改革勢在必行。
社會主義改革既有自下而上的革命趨向,又有自上而下的改良趨向。這兩種趨向之間的張力決定了社會主義改革的歷史進程,如何確立這兩種趨向之間的平衡決定了社會主義改革的具體模式。下層(廣大人民群眾)要求改革,是對于在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下“民窮國強”的不滿,而要求“民富國強”。這就導致符合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的改革。上層(少數特權分子)要求改革,是對于在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下只能獲得緊缺使用價值(緊俏物資)的不滿,而要求還能獲得剩余價值(利潤)。這又引發背離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的改革。
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走在改革前列。在東歐,南斯拉夫率先進行改革,實行“自治社會主義”(“工廠歸工人,土地歸農民”)。隨之,在赫魯曉夫“大反斯大林”之后,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相繼進行改革,探索“市場社會主義”和“民主社會主義”的“第三條道路”。在蘇聯,戈爾巴喬夫提出所謂改革“新思維”,一是和平主義,即主張全人類的利益高于一切;二是民主社會主義,即主張社會主義應當成為各民族人民的自由選擇。在戈爾巴喬夫改革“新思維”指導下,蘇聯進行了一場激進式改革(即所謂“休克式療法”),戈爾巴喬夫在沒有滿足人民群眾面包和牛奶的需要,沒有取得經濟改革成就時,就進行政治改革,就許諾民主和自由的口號;同時在美國和西方的“和平演變”攻勢下自動放棄馬列主義、社會主義、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的意識形態,因而導致蘇共垮臺、蘇聯解體和蘇東演變的嚴重后果。
與此相反,在鄧小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指導下,中國進行了一場漸進式改革。所謂“漸進式”與所謂“激進式”(即“休克式”)的根本區別不在于改革速度快慢,而在于改革能否系統地、有序地進行。鄧小平強調“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即“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四項基本原則是立國之本,改革開放是強國之路”。[6](P248)因此使得中國改革開放始終圍繞經濟建設這一中心,以滿足人民群眾基本需要為前提,改革始終以保持穩定發展為前提,開放始終以保持獨立自主為前提,因而取得重大成就。
我們現在稱為“中國道路”的也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改革道路。所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僅是一種基于中國國情的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它也是一種基于當代背景的現代社會主義模式。我們現在稱為“中國模式”的也就是中國特色現代社會主義模式。這就是說,所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僅具有特殊性,它也具有普遍性。
關于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改革,有種觀點認為,社會主義改造是通過所謂“依仗強權化私為公”進行的第一次原始積累,而社會主義改革則是通過所謂“依仗強權化公為私”進行的第二次原始積累。這種觀點將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改革在目標模式上對立起來,認為社會主義改造是“化私為公”即社會主義原始積累,而社會主義改革則是“化公為私”即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同時,這種觀點將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改革在實現模式上統一起來,認為二者都是“依仗強權”。這等于說,通過社會主義改造形成的傳統社會主義模式是國家社會主義,而通過社會主義改革形成的現代社會主義模式則是國家資本主義。這種觀點似是而非,混淆了社會主義和國家主義、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界限,但也包含某些現實性與合理性的元素。發達國家通過一次原始積累就足夠開始工業化建設了,落后國家只有通過兩次原始積累才能滿足工業化初始條件:第一次原始積累是通過國家政權的力量節約資源、集中資源。其歷史代價是特權、普遍貧窮。這是社會主義原始積累。第二次原始積累是通過市場的力量和政府的力量配置資源、分散資源。其歷史代價是腐敗、兩極分化。如果違反社會主義的性質和方向,就會回歸資本主義(如蘇聯、東歐);如果堅持社會主義的性質和方向,就會革新社會主義(如中國)。不管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我們正是通過兩次原始積累,為國家工業化開辟道路。
關于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和現代社會主義模式,有種觀點將中國模式與美國模式比較,認為:美國模式=大市場+小政府,中國模式=市場經濟+威權政治。這是將美國模式理解為“新自由主義”模式,將中國模式理解為“新權威主義”模式。更有甚者,干脆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解為“中國特色資本主義”,認為中國特色就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不是“中國共產黨領導走社會主義道路”,而是“中國共產黨領導走資本主義道路”,這種資本主義不是“文明資本主義”,而是“野蠻資本主義”亦即“權貴資本主義”。這種觀點同樣似是而非,混淆了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威權政治和社會主義的界限。按照這種觀點,中國模式注定是短命的,“崩潰”在即。但是,自從1956年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中國就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形成傳統社會主義模式;自從1978年開始社會主義改革,中國在社會主義道路上再進一步,形成現代社會主義模式。傳統社會主義模式=計劃經濟+威權政治,現代社會主義模式=市場經濟+民主政治。而所謂市場經濟+威權政治則是一種中間過渡形態。亨廷頓以對轉型社會的實證研究所獲得的大量的事實和數據為基礎,考察了工業化的沖擊所涉及的幾項關系:“1.社會動員÷經濟發展=社會頹喪”,“2.社會頹喪÷流動機會=政治參與”,“3.政治參與÷政治制度化=政治動亂”,證明了經濟發展、政治制度化相對于社會動員、政治參與的優先性。[7](P51)這就證明這種中間過渡形態在一定歷史時期內的現實性和合理性。
從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到現代社會主義模式,首先是歷史前提的變化。雖然貫穿始終的是工業化,但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是從前工業社會(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轉型的產物和表現,而現代社會主義模式則是從工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知識社會)轉型的產物和表現。我們從追求經濟增長轉變為謀求科學發展,一方面努力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根本性轉變亦即適應知識經濟,從粗放型經濟增長轉變到以依靠科技進步和提高勞動者素質為目標的集約式發展;另一方面則努力實現以人為本,經濟與環境、人口、資源、社會之間的綜合平衡和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
其次,為了適應經濟增長方式的根本性轉變,就要推動經濟體制的根本性轉變。我們努力實現經濟體制的根本性轉變亦即從計劃經濟體制轉變到市場經濟體制并且改革國有企業。中國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是建立比較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在所有制—國有制改革中深入展開。關于市場經濟體制,應當注意兩個問題:其一,現代市場經濟和傳統市場經濟的根本區別。市場經濟作為發達商品經濟的產物和表現,它在世界范圍內經歷了自由放任的傳統市場經濟發展階段后,現已進入了國家宏觀調控的現代市場經濟發展階段;隨著生產的社會化以及資本主義從自由競爭階段向壟斷階段的過渡,以“國家積極干預經濟生活”為基調的凱恩斯經濟理論和羅斯福“新政”的出現,標志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從自由放任的傳統市場經濟發展階段向國家宏觀調控的現代市場經濟發展階段的過渡(新保守主義或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和政治實踐是對于這一趨向的反動,但是并未從根本上改變這一趨向)。其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根本區別。建立在公有制基礎上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比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更有利于國家對于市場經濟的宏觀調控。顯然,中國市場經濟體制屬于社會主義現代市場經濟體制。
最后,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為社會主義政治體制改革提供了前提。中國社會主義政治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是建立比較完善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體制。關于民主政治體制,同樣應當注意兩個問題:其一,現代民主政治和傳統民主政治的根本區別。現代民主政治既不是為多數人服務的一個人的統治(獨裁政治)或少數人的統治(貴族政治),也不僅僅是多數人的統治(平民政治);它是建立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劃界、市民社會和公民社會基礎上的民主政治,是與法治、憲政相結合的公共政治。現代民主政治的趨向是回歸古典民主政治(以希臘尤其雅典城邦民主制度以及亞里士多德共和思想為典范),接近英國(洛克)式自由主義(以1688年英國光榮革命中的君主立憲為典范),遠離法國(盧梭)式自由主義(以1789年法國大革命中的雅各賓專政為典范)。其二,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和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的根本區別。根據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貫主張,社會主義民主政治不僅是形式民主,而且是實質民主,是程序民主和實體民主的統一;它是建立在經濟民主基礎上的政治民主,是比資本主義民主更真實和更高級的民主。顯然,中國民主政治體制屬于社會主義現代民主政治體制。
歷史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從正反兩方面告訴我們,在工業化階段,發展生產力就是發展商品經濟。在商品經濟階段,市場經濟是唯一適應生產力發展的經濟體制或經濟運行機制。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現代市場經濟體制,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的客觀要求,是社會主義本質的體現。實踐證明,它有利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國家綜合國力的增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體制奠定了基礎。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中的政治支配一切如政經一體化、政社一體化甚至政教合一等現象終將為現代社會主義模式所終結,形成各自具有自組織性的經濟(市場經濟)、社會(市民社會)、政治(民主政治)和文化(多元文化)領域。
但是,由于市場經濟體制本身就有缺陷,加上中國市場經濟體制尚不健全,由于在社會轉型時期,經濟改革、政治改革和觀念變革一時還不配套,加上某些改革措施先后出臺、一時傾斜。因此,在我們取得顯著成就時,也有一些明顯失誤,如腐敗、兩極分化、生態環境危機、精神文化危機等。這是由于,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支配著人們的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因此,金本位、重商主義和“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等等,是它的必然產物和表現。實踐證明,市場經濟本身就是“雙面刃”,既有正效應,又有副效應。為了保證它的良性運行,就要國家宏觀調控,以法治和德治為硬約束和軟約束。但是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由于計劃經濟體制與市場經濟體制的并軌(“雙軌制”),由于政治體制改革(民主政治建設)滯后于經濟體制改革(市場經濟建設),精神文明建設滯后于物質文明建設。因此,舊體制的弊端尚未消除,新體制的弊端即已暴露。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問題顯得更加嚴重。
解決這些問題,不是倒退,回歸社會主義傳統計劃經濟體制和威權政治體制;或者保守,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解為市場經濟和威權政治的結合,致使社會主義改革半途而廢;而是繼續前進,健全社會主義現代市場經濟體制和民主政治體制。當然,在變革社會中,保持社會有序狀態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社會主義制度是唯一能夠保證社會公平、社會穩定亦即社會有序狀態的有效機制。
歷史唯物主義要求我們將客觀性和主體性、普遍性和特殊性、必然性和偶然性、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可能性和現實性等等辯證綜合起來,這一辯證綜合不是任一抽象分析,而是具體歷史分析。分析是需要前提的,而歷史唯物主義又多半以經濟(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為前提。
上述分析就是尋找社會主義選擇的歷史和邏輯前提,這一前提就是工業化;而工業化的前提又是資本原始積累。但是,某些國家由于落后挨打,無力內外掠奪,不能通過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只能通過社會主義原始積累——厲行節約,滿足工業化的起碼條件。因此,在工業化的前提下,一些國家、地區(如俄國、中國)通過社會主義改造建成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實現了從前工業社會(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歷史轉型。傳統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和威權政治的根源是社會主義原始積累(節約)。進而,為了發展工業化生產力,就要發展商品經濟,確立市場經濟、民主政治。除個別國家(如朝鮮)拒絕改革外,絕大多數國家、地區試圖通過改革克服傳統社會主義弊端。迄今為止,有的改革背離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如蘇聯、東歐),轉而走向資本主義;有的改革符合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如中國、越南),從而形成現代社會主義模式,再進一步為實現從工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知識社會)歷史轉型奠定了歷史基礎。
上述分析表明,我們既無需用“玫瑰色”去涂抹資本主義,也不必用“玫瑰色”來涂抹社會主義。雖然道路不同,模式有異,然而為實現工業化,二者都要進行資本原始積累。馬克思說:原始積累“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的”,[1](P822)“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1](P871)雖然社會主義原始積累亦非完全的人性、徹底的人道,但是,相比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它的確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社會主義是節約式的原始積累,資本主義是掠奪式的原始積累,二者不可相提并論。
歷史不能以道德為權衡,這也就是所謂“歷史主義和倫理主義的二律背反”。恩格斯曾引用過黑格爾的話:“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的表現形式。”[8](P244)他認為,“這里有雙重意思,一方面,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從階級對立產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關于這方面,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資產階級的歷史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持續不斷的證明。”[8](P244)在資本主義的歷史后,社會主義的歷史還是一個證明。當然,我們堅持歷史主義,絕不能因此走向非道德主義、反倫理主義。歷史的進步是創造一切必要和可能的條件,不僅走向社會主義,而且走向人性和人道的社會主義。
我們將社會主義區分為兩種形態,就是表明社會主義從傳統到現代即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我們應當全面認識每種形態社會主義的歷史成就和局限,準確估計它們的歷史地位和作用。我們不能將傳統社會主義理解為純粹社會主義,將現代社會主義理解為一種社會主義對于資本主義的讓步政策或利用政策(如蘇聯從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到新經濟政策,中國從農村人民公社到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等)。恰恰相反,從傳統社會主義到現代社會主義,不是歷史的退步,而是歷史的進步。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僅是基于中國國情的,是屬于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而且具有全球示范意義,是比傳統社會主義模式更高級的現代社會主義模式。
當然,我們還在從傳統社會主義到現代社會主義轉型之中,但是,即使完成這一轉型,社會主義還將朝著更高形態發展。其實,社會主義社會并非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它們是同一理想社會的不同規定,共產主義是從財產制度上,社會主義是從人類本位上,規定理想社會。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理想就是社會本位,既與個人本位相異,亦與國家本位相異。從個人的社會本質、社會所有制亦即“聯合起來的個人所有制”到社會共和國,就是馬克思社會主義。關于社會和國家的關系,恩格斯認為:國家是“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8](P187)國家是社會的異化。因此,揚棄這種異化,國家消亡,回歸社會,是歷史的必然結局。“在生產者自由平等的聯合體的基礎上按新方式來組織生產的社會,將把全部國家機器放到它應該去的地方,即放到古物陳列館去,同紡車和青銅斧陳列在一起。”[8](P190)這也就是未來社會主義社會。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 第4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 斯大林選集[M]. 上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 [蘇]葉·阿·普列奧布拉任斯基. 新經濟學——對蘇維埃經濟進行理論分析的嘗試[M]. 紀濤, 蔡愷民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
[4] [蘇]尼古拉·布哈林. 過渡時期經濟學[M]. 余大章, 鄭異凡譯. 北京:三聯書店,1981.
[5] [蘇]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布哈林. 布哈林文選[M]. 中冊.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6] 鄧小平文選[M]. 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7] [美]塞繆爾·P·亨廷頓. 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M]. 王冠華, 劉為等譯. 北京:三聯書店,1988.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 第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9] [蘇]戈爾巴喬夫. 改革與新思維[M]. 蘇群譯. 北京:新華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 孔 偉]
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Choice of Socialism
Cheng Guangyu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industrialization; socialist transformation; traditional socialism; socialist reform; modern socialism
Socialism is the historical choice of the people in some countries based on their national conditions. This choice has aninevitable historical and logical premise, which is the industrialization. The premise of industrialization is th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Th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ism is the plunder while th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socialism is economy. It is on this premise that some countries, through the socialist transformation, formed the traditional socialism with the planned economy political authority a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n, in order to develop the productive forces of industrialization, the socialist country has formed a modern socialism characterized by market economy and democratic politics. The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s not only unique, but also universal. It is not only the primary stage of socialism, but also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socialism to modern socialism.
程廣云,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