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甜甜
(山東大學 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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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宗教改革時期的摩拉維亞公社
劉甜甜
(山東大學 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
歐洲宗教改革時期,再洗禮派的胡特爾兄弟會在摩拉維亞地區建立了許多公社。這些公社取消私人財產,實行財產共有,同時采取集體生產、集體生活的方式,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在摩拉維亞地區持續存在了將近一個世紀。摩拉維亞公社屬于激進改革的一部分,體現出農民和工匠為主體的下層民眾要求建立一個平等、公正的理想社會的愿望。和德國農民戰爭、明斯特起義等激進改革相比較,胡特爾兄弟會堅持不使用武力,通過和平方式建設摩拉維亞公社的實踐,提供了激進改革派反抗斗爭的另一種類型。
激進宗教改革;胡特爾派;摩拉維亞公社
歐洲宗教改革時期,在現屬于捷克的摩拉維亞地區,曾經存在著一些信仰再洗禮教義的基督教社群,它們實行財產共有、集體生活的經濟、社會制度,面對殘酷的宗教迫害艱難生存,這就是摩拉維亞公社。對于世界宗教史上這一獨具特色的歷史現象,國內學術界的研究似乎稍顯薄弱。本文僅就所掌握的資料,對其歷史發展和主要特征做一簡要論述,希望能夠有助于相關研究的進一步開展。
眾所周知,16世紀初年開始的歐洲宗教改革運動是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的結果,其本質是新興市民階級反對教皇和天主教會所代表的封建貴族統治的早期資產階級革命*孔祥民:《德國宗教改革與農民戰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頁。。如同社會廣大階層參加的其他運動一樣,宗教改革運動興起之后,改革陣營中也逐漸產生出一些激進分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再洗禮派。再洗禮派反對嬰兒洗禮,主張有自主意識的成人在產生真正信仰后重新洗禮,要求效法使徒時代的原始教會,建立與國家政權和世俗社會完全分離的、由信徒組成的、追隨基督過圣潔生活的基督教會。
再洗禮派的改革主張相當激進,因為它完全違背了歐洲中世紀社會的傳統。當時的天主教教會,一方面通過給嬰兒洗禮,把社會所有成員納入教會之中,是一個全民教會;一方面實行政教合一,國家政權和宗教神權統為一體,是一個國家教會。宗教改革運動興起之后,路德等改革派領袖在地方政權支持下所建立的改革派教會,為了保持教會和社會的統一關系維持了既存的社會秩序,保留了嬰兒洗禮。從這方面來看,改革派教會和天主教教會相同,都屬于國家教會,世俗權力掌握著教會的控制權和裁決權。可以看出,再洗禮派的改革主張完全否定和破壞了國家和教會一體化的存在基礎和統治基礎,必然會造成政教一體的政治結構和社會秩序的混亂。因此,再洗禮派被神圣羅馬帝國宣布為異端,在歐洲各地遭到迫害。
摩拉維亞當時處于神圣羅馬帝國的統治范圍之內,但由于歷史原因,摩拉維亞的貴族享有一定程度的政治獨立性。相對來說,摩拉維亞貴族在宗教方面較為寬容,有的貴族甚至對再洗禮派持同情或支持態度。因此,再洗禮派把摩拉維亞視為他們的希望之地,從各地流亡到這里避難。正是摩拉維亞這一特殊的政治、宗教環境,才使得主要由流亡的再洗禮信徒組成的群體中,產生了實行財產共有、集體生活制度的摩拉維亞公社。
摩拉維亞公社的創建者是再洗禮派胡特爾兄弟會。1528年3月,生活在摩拉維亞尼科爾斯堡一帶的再洗禮派內部發生分裂,有200多人被驅逐出尼科爾斯堡。在流亡途中,“這些人在大家面前鋪開一件斗篷,每個人把自己的東西放到上面,沒有強迫,大家都是心甘情愿。這樣,就可以按照先知和使徒的教導,去幫助那些有需要的人。”*James M.Stayer,The German Peasants’ War and Anabaptist Community of Goods,McGill-Queen’s University,1991,p.142.當他們在奧斯特利茨定居下來之后,又制訂了12條教會規條,宣布實行嚴格的紀律,過潔凈、節制的生活,其中第4條將財產共有明確地規定為所有信徒都必須遵守的教會基本規條。按照這一規條,每一個教會成員都要把自己獻身于上帝及其律法,他的所有物品都應該按照原始教會的做法歸教會公共所有,這樣,那些需要救助的信徒兄弟們就能得到必需的幫助。
1529年,奧地利西南部蒂羅爾的再洗禮教會領袖胡特爾(Jacob Hutter)來到奧斯特利茨,開始組織在蒂羅爾受到嚴酷迫害的再洗禮信徒向摩拉維亞轉移,使得奧斯特利茨的再洗禮教會規模不斷擴大,發展成為再洗禮運動歷史上著名的胡特爾兄弟會。
不過,在胡特爾兄弟會形成之后不久,摩拉維亞再洗禮派就遭遇到嚴重的宗教迫害。一部分再洗禮派在德國西北部的城市明斯特通過武裝斗爭的方式建立了自己的政權,采取包括實行多妻制在內的一系列激進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改革措施,這為再洗禮派在整個歐洲帶來難以抹去的污名。明斯特再洗禮派于1535年被鎮壓之后,統治神圣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家族宣布在整個帝國范圍內嚴厲鎮壓再洗禮派,并向摩拉維亞貴族施加強大的壓力,要求他們將再洗禮派從自己的領地中驅逐出去。在這種情況下,摩拉維亞的胡特爾兄弟會被迫離開原先的居住地,化整為零,在曠野中流亡。也正是在這次迫害中,胡特爾在蒂羅爾被捕,殉教而死。
1536年,對再洗禮派的迫害稍有緩和,摩拉維亞貴族允許他們重新回到原居住地。在這之后,被認為是胡特爾兄弟會第二位創建者的利德曼(Peter Riedemann)成為胡特爾兄弟會的主要領導人。在他的領導下,盡管胡特爾兄弟會在迫害中幾乎失去了全部產業,但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他們又在摩拉維亞建立起26個居住地,繼續實踐著財產共有的教義原則和教會規條*John Horsch,“The Hutterian Brethren 1528—1928”,The Mennonite Quarterly Review,Apr.,1928,p.90.。
1547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和信奉路德教的貴族之間爆發戰爭,由此引發了對摩拉維亞再洗禮派的又一次嚴重的迫害,胡特爾兄弟會再次失去了在摩拉維亞的所有居住地,被迫四處流亡。這次迫害持續了將近4年之久,直到1551年才逐漸停止。從這時開始,在一個較為長久的時期內,一直沒有出現對摩拉維亞再洗禮派的嚴重迫害,胡特爾兄弟會因而經歷了發展歷史上的“美好年代”(1553年到1562年)和“黃金時期”(1565年到1592年)*Claus-Peter Clasen,Anabaptism,A Social History,1525—1618,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2,p.212.。正是在這段較為穩定的時期內,胡特爾兄弟會在摩拉維亞的公社從起初最簡單的財產共有逐步發展,形成了一套涉及消費、生產和社會管理各方面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
與此同時,胡特爾兄弟會向各地派出許多傳教士,宣傳他們的教義,號召再洗禮信徒加入他們的公社。這些傳教士的宣傳和公社本身的成功,吸引了許多人從各地移民到摩拉維亞,從而使摩拉維亞公社得以持續發展,規模也越來越大。在胡特爾兄弟會發展的“黃金時期”,每年都有數百人加入摩拉維亞公社,其中移民人數最多的1587年,多達1600多人,即使在“黃金時期”結束之后的1604年,仍然有800多人加入。16世紀末,在摩拉維亞所有再洗禮信徒中,加入胡特爾兄弟會公社的人數占到五分之四*James M.Stayer,The German Peasants’ War and Anabaptist Community of Goods,McGill-Queen’s University,1991,p.148.。從1531年到1622年,胡特爾兄弟會在摩拉維亞先后建立了至少102個公社。其中,在1565年到1592年的“黃金時期”,摩拉維亞公社的數量達到68個,而在1593年到1622年期間,這一數字為75個。各公社中生活的再洗禮信徒人數,大約在3萬到6萬人*Claus-Peter Clasen,Anabaptism,A Social History,1525—1618,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2,p.243.。
勿庸諱言,摩拉維亞公社之所以能在艱難的環境中堅持存在了將近一個世紀,依靠的是胡特爾兄弟會虔誠的宗教信仰和宗教熱情。胡特爾兄弟會信奉再洗禮教義,要求信徒順從上帝的命令,仿效基督,做基督的門徒,棄絕個人欲望,建立原始教會那樣的圣潔教會。正是在這樣的宗教信仰支持下,胡特爾兄弟會的信徒才能放棄私有財產、犧牲個人和家庭,懷著基督教的兄弟之愛,與大家分享他的所有財產。在他們看來,不放棄私有財產,就不可能建立真正的教會。從這個意義上說,胡特爾兄弟會既是由信仰基督的信徒組成的教會,又是實行財產共有的公社。
1593年,奧地利和土耳其之間爆發戰爭,胡特爾兄弟會被迫交納沉重的賦稅,他們的居住地也經常受到入侵士兵的掠奪和破壞,摩拉維亞公社的發展進入了衰落時期。1618年,德國新教諸侯和奧地利皇室之間的三十年戰爭開始,摩拉維亞再洗禮派又一次遭受嚴重的迫害。1622年,胡特爾兄弟會被驅逐出摩拉維亞,流亡到匈牙利等地,摩拉維亞公社的歷史就此宣告結束。
摩拉維亞公社的核心是取消私有財產,實行財產共有。作為由基督徒組成的社群,實行財產共有的依據是《圣經》的教導。在《圣經》中,使徒時代的原始教會曾經有過財產共有的實踐:“信的人都在一處,凡物公用,并且賣了田產、家業,照各人所需用的分給各人。”*《圣經》,“使徒行傳”,第2章第44到45節。“那許多信的人都是一心一意的,沒有一人說他的東西有一樣是自己的,都是大家公用。”*《圣經》,“使徒行傳”,第4章第32節。“內中也沒有一個缺乏的,因為人人將田產房屋都賣了,把所賣的價銀拿來,放在使徒腳前,照各人所需用的,分給各人。”*《圣經》,“使徒行傳”,第4章第34到35節。
再洗禮派以復原使徒時代的教會為目標,自然會關注到《圣經》中財產共有的表述。再洗禮運動興起后不久,在再洗禮教會中就流傳著有關教會生活的七條規定,其中第五條的內容就是財產共有:“在教會的所有兄弟姐妹中,任何人都不擁有他自己的任何東西,相反,就像使徒時代的基督徒一樣,所有東西歸大家共同所有,專門存放在公共儲備中,以便能夠根據每個人的需要,去救助那些貧窮的人。就像使徒時代一樣,不能讓任何一個兄弟處在貧困之中。”*John H.Yoder,ed.& trans.,The Legacy of Michael Sattler,Herald Press,1973,p.45.形成中的胡特爾兄弟會在流亡途中初步實行財產共有之后,于1529年將再洗禮派中流傳下來的有關財產共有的規定確立為他們的基本信條*George H.Williams,The Radical Reformation,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Publishers,Inc.,1992,p.353.。其后,摩拉維亞的胡特爾兄弟會始終較為嚴格地堅持了這一原則。在1531年和1533年的兩次分裂中,一些私自藏匿個人財產,未能和普通信徒一樣堅持財產共有的領導人被清除出教會。胡特爾派兄弟會的第二代領袖利德曼以及“美好年代”、“和黃金時期”的重要領袖沃波特(Peter Walpot),都曾經制訂法條,強調財產共有的基本要求,并嚴格執行。
在摩拉維亞公社,所有的財產,包括房屋、工具、原材料和產品,都屬于公社,由大家共同所有。加入胡特爾兄弟會的信徒,必須變賣自己的所有財產,將它們悉數交給公社進行管理。各種生產經營活動的收入,同樣也全部歸公社。與此同時,消費品由公社負責管理,根據需要在其成員中進行分配。“根據基督的教導,按照他和門徒們的做法,也遵從使徒教會的實踐,實行基督徒的財產共有。無論他們之前是貧窮還是富有,現在都共同分享同一個財庫,同一座房屋,同一張餐桌。當然,對那些病弱者和孩子們,有著特殊的供應。”*John Horsch,“The Hutterian Brethren 1528—1928”,The Mennonite Quarterly Review,Apr.,1928,p.92.
在取消私有財產、實行財產共有的同時,摩拉維亞公社還取消了內部的商業活動。在利德曼1540年論證胡特爾兄弟會信仰的著作《緣由》中,記載著這樣的法條:“我們不允許我們的成員從事貿易或商業活動,因為那是一個充滿罪惡的行業。”在他們看來,商人是一些賤買貴賣的人,他們所賺取的商業利潤,“使得物品更貴,讓窮人成為富人的奴隸”*Robert Friedmann,“Economic Aspects of Early Hutterite Life”,The Mennonite Quarterly Review,Oct.,1976,p.266.。不僅沒有商人,摩拉維亞公社也不存在貴族和專職的教士,宗教活動和社會管理等工作都由農民或工匠來負責。利德曼說:“沒有基督徒可以是統治者,也沒有統治者可以是基督徒。”*James M.Stayer,The German Peasant’War and Anabaptist Community of Goods,McGill-Queen’s University,1991,p.152.也就是說,在摩拉維亞公社,大家都是勞動者,沒有不勞而獲的階層。“沒有一個人無所事事,每個人都要做需要他做、而他也有能力去做的工作,無論他之前是窮人還是富人,是貴族還是普通人。即使是加入教會的教士,也要學會體力勞動和工作。”*John Horsch,“The Hutterian Brethren 1528—1928”,The Mennonite Quarterly Review,Apr.,1928,p.94.
摩拉維亞公社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集體勞動、集體生活。公社的每一個適齡成員都根據所掌握的技術和公社的需要,被分配從事不同的工作,集體進行農業和手工業勞動,生產出來的產品屬于公社共同所有。這些產品一部分用于成員的各種消費,一部分用于與外部的貿易,換取金錢,以向土地領主交納稅金、租金,購買生產工具以及各種生活需用品。一個公社“就像一個巨大的蜂窩,在這個蜂窩里,所有忙碌的蜜蜂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而一道工作,有人做這個,有人做那個,不是為他們自己的需要,而是為了所有人的福祉”*Robert Friedmann,“Economic Aspects of Early Hutterite Life”,The Mennonite Quarterly Review,Oct.,1976,p.260.。
公社成員不僅集體勞動,而且集體生活。大家一起進行宗教活動,一起作息,一起用餐,未婚者一起居住。與這種集體生活所秉持的原則相一致,摩拉維亞公社也實行特殊的婚姻、家庭和教育制度。成年男女在選擇配偶時,不是出自其個人的意愿或者父母的安排,而要遵從教會管理者的決定。家庭盡管未被取消,但已經不具有基本的生產單位的功能,也不具有教養孩子的義務。孩子出生以后,從兩歲開始便離開其父母,進入公社的寄宿學校,由公社負責撫養和教育。在學校里,他們受到嚴格的宗教和道德教育,同時也學習各種不同的手工業技術,從而在長大后不僅能夠適應公社嚴格的宗教要求和集體生活,而且能夠成為掌握某種專門技術的工匠,為公社的持續發展補充各種需用人材*James M.Stayer,The German Peasants’War and Anabaptist Community of Goods,McGill-Queen’s University,1991,pp.145—146; Claus-Peter Clasen,Anabaptism,A Social History,1525—1618,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2,pp.264—267.。可以看出,摩拉維亞公社的婚姻、家庭和集體撫養教育兒童的制度,目的是要盡可能地減少個人對家庭的感情羈絆,因為對家人的感情很可能會使人將家人的利益置于公社的利益之上,從而對公社的集體生活乃至財產共有產生不利的影響。
摩拉維亞公社集體生活制度某種程度上是以犧牲家庭為代價,保障公社這一集體的核心地位,增強公社的集體力量。這種集體生產、集體生活的制度和財產共有的原則相輔相成,如同馬車的兩輪,共同承載著摩拉維亞公社穩步前進。如果說,財產共有取消了私有財產,使公社成員得以擺脫物質欲望,從而在所有制這一根本制度方面,為公社的存在和發展奠立了基礎,那么,集體性的生產和生活把所有成員組織在公社這樣一個大家庭中,讓他們擺脫小家庭之累,能夠更大限度地為集體做出奉獻,從而在經濟上為公社的存在和發展提供必要的保障。
事實上,在宗教、政治環境較為穩定的“美好年代”和“黃金時期”,摩拉維亞公社在經濟方面的確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生產方面,各種手工業作坊都制訂有嚴格的管理制度,又采用集體性大規模生產,所以摩拉維亞公社的生產效率相對較高。而在消費方面,由于生活必需品由公社分配,公社成員又有著嚴格的紀律和節儉的道德要求,從而使消費保持在最低水平。因此,在這段時間內,摩拉維亞公社經濟繁榮,積累了相當的財富。“16世紀后半期訪問胡特爾兄弟會的人對他們的富裕程度感到吃驚。……他們的財產——房屋、田地、葡萄園、牧場、作坊、谷倉、馬房、磨坊、工具、產品、家畜和現金——的總價值無從知曉,但無疑相當巨大。有估計認為,在1618年,胡特爾兄弟會僅僅現金就擁有五六萬金幣。1621年,有多達3萬金幣的秘密現金被帝國官員沒收。1624年,胡特爾兄弟會的最后24個公社被驅逐出摩拉維亞的時候,獲準可以帶走他們能夠帶走的所有財產。據他們自己估計,仍然有大約價值36400金幣的財產留在了摩拉維亞。”*Claus-Peter Clasen,Anabaptism,A Social History,1525—1618,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2,p.292.經濟上的成功不僅增強了其號召力,吸引到更多的再洗禮信徒,進一步壯大了公社的力量,同時也給作為領主的摩拉維亞貴族帶來大量經濟利益,使他們愿意給予公社所需要的政治庇護和宗教寬容*Leonard Gross,The Golden Years of the Hutterites,Herald Press,1980,p.40.。
在波瀾壯闊、內容豐富的歐洲宗教改革運動中,胡特爾兄弟會關于財產共有的教義和實踐無疑應該歸之于激進改革的范疇。概括地說,與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發起人和領導者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所代表的主流改革運動相比,激進改革運動的激進性主要有三點:第一,要求徹底遵循唯靠《圣經》的原則,仿效使徒時代的原始教會進行改革,建立由信徒組成的真正教會;第二,與上一點相關聯,要求打破政教合一的國家教會,主張教會與世俗政權相分離,反對依靠地方政府進行改革;第三,對改革局限于宗教層面不滿,要求在宗教改革的同時進行社會改革,建立更為公平的理想社會。胡特爾兄弟會在摩拉維亞建立實行財產共有的公社的實踐,典型地反映了激進改革的這幾個特性,尤其是進行社會改革的要求。
歐洲宗教改革運動開始后,很快就席卷社會各個階層,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平民大眾加入到運動之中,宗教改革呈現出多元的面貌。在中世紀歐洲,教權與政權合一,宗教思想和社會思想密切交織在一起,人們的社會改革要求必然通過宗教改革表現出來。“顯然,這種情況下,一切針對封建制度發出的全面攻擊必然首先就是對教會的攻擊,而一切革命的、社會和政治的理論大體上必然同時就是神學異端。為了有可能觸犯當時的社會關系,就必須抹掉籠罩在這些關系上的靈光圈。”*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5—236頁。因此,從本質上看,激進改革所代表的是農民、工匠等下層民眾的利益和要求。這些下層民眾要求擺脫政教合一的天主教政權的政治壓迫和經濟束縛,希望能夠通過宗教改革,在尋找一個不受政治權力干涉的宗教信仰形式的同時,謀求建立一個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公正的理想社會。
在歐洲宗教改革運動時期,能夠代表和反映下層民眾這一要求,同時又具有一定重要性的激進改革活動主要有三個:1525年的德國農民戰爭、1535年至1536年的明斯特起義和胡特爾兄弟會建立的摩拉維亞公社。在德國農民戰爭中,以農民為主體的下層民眾發動起義,要求去除苛捐雜稅、封建特權,爭取自己的政治經濟權利。因此,德國農民戰爭被稱為一場反抗封建貴族政治、經濟統治的平民革命。明斯特起義盡管以宗教狂熱為動力,最終走向神權政治的建立,但起義者在控制了明斯特城之后,在城內進行財物共有的改革,反映了下層民眾對于平等社會的渴望,希望再造一個更公正、合理的社會。胡特爾兄弟會的摩拉維亞公社更是以長達將近一個世紀的社會實踐,向傳統舊秩序挑戰,展現了下層民眾所憧憬的理想社會的面貌。
可以看出,在表達和實現下層民眾利益和要求的方式上,摩拉維亞公社與德國農民戰爭和明斯特起義有著明顯的不同,那就是它所采取的不使用武力進行反抗的和平主義態度。德國農民戰爭和明斯特起義都以發動武裝起義、進行武裝斗爭作為斗爭方式,而胡特爾兄弟會在建設公社的過程中,自始至終秉持著和平的、非暴力的態度。作為以《圣經》為準則的基督教再洗禮派,胡特爾兄弟會這一立場和態度的神學基礎自然是《圣經》。耶穌在《登山寶訓》中說:“你們聽見有吩咐古人的話,說:‘不可殺人’,又說:‘凡殺人的,難免受審判。’”*《圣經》,“馬太福音”,第5章第21節。早在1535年,當胡特爾兄弟會面臨第一次大迫害時,胡特爾在寫給摩拉維亞貴族的信中就說:“我們既不想攻擊任何人,也不想不義地對待任何一個人,即使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不攜帶任何有形的武器,既沒有長矛,也沒有火槍。……總之,我們的布道、言語、生活和職業都表明,我們和平地生活,靠上帝的真理和義團結在一起,就像基督的真正門徒。”*⑤Leonard Gross,The Golden Years of the Hutterites,the Witness and Thought of the Communal Moravian Anabaptists,during the Walpot Era,1565—1578,Herald Press,1980,p.28;p.24.
在摩拉維亞公社存在的將近一個世紀中,曾經遭受過多次嚴酷的迫害,但胡特爾兄弟會對迫害他們的政治權力從不進行武裝反抗。利德曼于1545年說,在真正的基督教會中,“所有世俗的戰爭都結束了,……基督徒既不進行戰爭,也不揮舞世俗的刀劍進行復仇”*Harold S.Bender,“The Pacifism of Sixteenth Century Anabaptists”,American Society of Church Histo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Jun.,1955,p.125.。胡特爾兄弟會一份16世紀的文獻說:“把刀劍和槍矛鑄成修剪樹木的刀、鋸和其他有用的工具,并用于這樣的目的。不造火槍、軍刀、長戟,或者其他任何用于防衛的武器。相反,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完完全全的兄弟,每個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和平之人,他決不幫助——更不用說積極參與——任何戰爭或者流血,也決不交納戰爭稅。他們不謀求復仇,忍耐是他們在所有戰斗中的武器。”⑤
必須指出,盡管摩拉維亞公社是以和平方式而不是武裝斗爭的方式來表達和實現下層民眾的利益和要求,仍然應該將之歸屬到激進改革的范疇內,因為它和德國農民戰爭、明斯特起義同樣,“從‘上帝兒女的平等’得出有關市民平等的結論,甚至已經部分地得出有關財產平等的結論。它要求貴族和農民平等,要求城市貴族和享有特權的市民同平民平等,它要求取消徭役,地租,捐稅,特權,要求至少消除那些極其懸殊的貧富差別——這些要求,都是帶著或多或少的明確性提出來的,而且被說成是原始基督教教義的必然結論。”*恩格斯:《德國農民戰爭》,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237—238頁。甚至可以說,從取消私有財產、建立共有制的意義上來看,摩拉維亞公社的實踐不啻為一場改變所有制的社會革命。
在基督教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一些被稱為基督教烏托邦的歷史現象,摩拉維亞公社的實踐似乎也可以歸之于這一范疇。基督教烏托邦表達了遭受統治者壓迫的下層民眾以原始教會中曾經實踐過的財產共有為榜樣,試圖在現世建立一個人人平等、財產共有的理想社會的愿望和努力。當然,這樣的理想國在階級社會中只能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空想,它無法解決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也無法避免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之間的沖突,從而必然失敗。胡特爾兄弟會的領導者從其教義出發,為維護公社的存在,通過集體化的社會生活推行集體意識,試圖以之取代個人的自然欲求。從根本上看,這種違反人性的制度設計不可能長久實行。摩拉維亞公社存在后期,它的各種制度已經出現了由于內部矛盾而逐漸衰落的現象①Werner O.Packull and Geoffrey L.Dipple,ed.,Radical Reformation Studies,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1999,pp.11—19.。
無論如何,胡特爾兄弟會建立的公社在摩拉維亞存在了將近一個世紀。不過,這只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在一定時期內的歷史現象。胡特爾兄弟會主要由遭受迫害、離家流亡的再洗禮難民組成,是摩拉維亞公社得以持續存在的內部條件,而摩拉維亞貴族政治上的相對獨立和宗教態度的相對寬容,則是其外部條件。最終由于外部條件的變化,摩拉維亞公社被迫結束。
摩拉維亞公社以其將近一個世紀的財產共有制的實踐,以及反對使用暴力、通過和平方式進行社會變革的立場而引人注目,是歐洲宗教改革運動中的激進改革運動,有著獨特的歷史地位,也因之而具有豐富的學術價值,值得研究者予以更多的注意。
責任編輯:汪謙干
Moravian Community in European Reformation
LIU Tian-tian
(Center for Judaic and Inter-Religious Studie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During European Reformation period,the Hutterites,one of the Anabaptist groups,set up many communities in Moravia.These communities abolished private property and implemented community of goods.They worked and lived together and achieved great success to some extent.For nearly one century,the Hutterites lived in Moravia and was a part of the radical Reformation.It mainly consisted of peasants and craftsmen who were from lower classes.These people claimed to build a more equal and righteous society.Compared with Germany Peasants’ War and Münster Uprising,the Hutterites insisted on building the communities in peace and opposed the use of force.It showed a different type of resistance struggle employed by the radical reformers.
radical reformation;Hutterites;Moravian Community
K514.3
A
1005-605X(2016)06-0121-05
劉甜甜(1980- ),女,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青島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