謾歌七闋

邱閎

1

看著大漠孤煙，

他決計無視長河落日。

浮云里留不下飛鴻的羽毛，

逝水里也駐不了年少的榮耀，

從哪里得來的贊美，

就可能在哪里變成詛咒，

隨便交集的朋友是飛舞的楊絮，

忽然變臉成陰暗里放矢的冤仇，

即使被他囚禁和鎖定的記憶，

也未必就是一呼搖尾的忠犬。

風來，就隨時光散佚，

蹤跡杳無，如三百年前

曾被絲線緊密撮合的書頁。

他模仿孤煙，

終成孤煙。

2

一場睡眠演繹了一個玄秘的夢，

一次發呆卻滋生出一句玄妙的詩，

可惜，我繼續發呆，

竟然忘卻了詞語的指向。

像風中的絨花，

遠海上一只孤獨的鷗鳥飛去。

一生里總會遺忘一些詞匯，

一些人，一些事，

一些情緒一些場景。

一生是無數遺忘的追加，

是無數妙趣的刪削。

遺忘的，不會遺憾，

記起，才會有傷懷。

3

把體內的孤寂掏挖出來，

用千年的陶罐盛著，置于月光下，

讓夜風輕觸、拂動、撫弄，

看他們的磷光

在絲竹般的離緒中飛散，

像狐媚的妖孽，

也像神奇的傳聞，

我知道他們會在體內不斷滋生，

他們比血液的生命還要強悍，

還要悠久。

孤寂是虛無的精血，

他們監督并撫慰著靈魂。

4

那些喂養靈魂的文字

遲遲早早要被歲月收走。

我倚靠著的窗臺或陽臺

是神與魔共賞的舞臺，

芃芃萌生的草和懨懨衰敗的葉

并非季節最初的情書

和最終的遺言。

空氣里傳來日光的消息，

據說，

老去的懷戀正在重新開花。

5

我并無親寵之意，

你蟬翼的疼痛里

藏有我累世煎熬的藥。

也許我愛上的，只是你的疼痛，

或則是我調配的藥，

性溫，味苦，

一貼見效，卻終生

治不好。

6

我不與圣人為伍。

因為圣人有時很瘆人，他

隱藏起后背，端出亮閃閃的

莊嚴偉岸光榮正確。

他們用看得見的一面難堪別人，

用看不見的一面舒服自己。

我喜歡人性的各個側面，

不是用來模仿，只是愿意承認。

所以我不避諱人性

不及明示宣示公示的那些秘密。

我喜歡被圣人唾棄的低俗，

比如低俗小說低俗影像低俗新聞，

他們和肉欲和本能和動物性

密切絞結在一起。

我是俗人，只能是俗人，

我時時提防圣人，警惕著圣人，

因為我還真找不到圣人，

他去哪兒了？

7

午間的陽光是有幻術的，

從窗子里又輕佻又執拗地入來。

我開始恍惚，

變成一個穿著羊皮坎肩的老羊倌，

坐在黃土高坡上，煙袋晃蕩，

風沙刮著臉，羊群在坡地上亂竄。

我變成外星人，

機甲冰冷，無所不能，

所謂感情，價值歸零。

我又變身中年的和尚，

智慧高蹈，欲念尚存，

最后，寒江落雪，蓑衣笠帽，

釣翁一手持竿一手把煙，

眉宇上，光線一寸寸移下來，

移到夢里，一團燦爛的魂魄，

在幽暗和七彩中亂亂地飛射。

午間的陽光是有幻術的。

因為這樣一恍惚，

我覺得幸福又感動，

至少，在黑夜到來之前，

我對之后的時光是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