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培楠
尼山下,沂河畔。
清明前后的一天早晨,朝雨驟停,春草泛綠,陽光和煦,萬物萌動。
極目遠眺,漫山遍野,桃紅柳綠,萬樹爭艷,絢麗爛漫。
駐足俯視,溝洼渠塘,輕波漫堤,魚鳧擊水,鯉躍池面。
田埂邊草垛旁,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鵓鴣杜鵑啁啁對鳴,互爭鄒魯第一好聲音。
在春秋群雄爭霸的狼煙下,鄒魯這塊小天地生機勃勃,呈現出世外桃園的景象。
此刻,孔子峨冠博帶,衣袂飄飄,九尺身軀,步履堅定,旁若無人。
子路一襲玄色粗布,發結雞冠,腰佩七尺青銅劍,昂首挺胸,躊躇滿志,侍奉在老師左側。
曾皙身穿青色綢衣綢褲,腰掛青玉,身披一無袖水獺短襖,雙手捧竹簡,微微弓著腰,時刻預備著老師的考問。
冉有、公西華等學生也及時換上了春令的緙衣綢褲,頭束儒生方巾,各提一只葛藤編就的略顯暗紅的箱籃,里面整齊地碼放著老師平時愛翻閱的《周易》《德道經》《詩經》等書簡。
幾個門童吃力地抬著若干擔郊游野炊什物,有葦席、酒具、投壺、湯水、祭具、佳肴、時令稷麥糕餅,還有孔子日常彈奏的桐木古琴。
自從卸掉了諸侯國君委任的職務,孔子就不肯再坐馬車,只坐牛車,馬車是大夫以上職位的人才能坐,孔子不肯越禮。門童把牛、騾、驢系在沂河岸灘的一排老檀樹下。
孔子和他的幾個最為親近的弟子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那塊經常光顧的草灘,他們圍坐成一圈,計劃用大半天的時間,召開一個理論務虛會,討論的主題略顯沉悶枯燥,仍是老生常談:什么才是真正的仁義道德。他們爭取在太陽落山前要有一個今天討論的小結。
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經過一個冬天的精心調養,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精神爽朗,臉色也紅潤起來。
從五十歲左右的時候,孔子著手修訂《詩》《書》《禮》《樂》《春秋》,以前他堅守一個原則,就是只述不作,信而好古,不創作屬于自己的任何歷史哲學文學詩詞作品,當然更不愿談論“怪力亂神”,即使是在編纂前代圣人的作品時,也只是按他自己的“仁義道德”標準來篩選材料,絕不隨意增添一字一句。這是世界上所有一流大腕的通病,據說釋迦牟尼佛、耶穌、穆罕默德、蘇格拉底都沒寫過完整的一句話。
今天的孔子估計六十三四歲,這些《詩》《書》《禮》《樂》《春秋》等著作全部編訂完畢?!吨芤住钒ㄉ瞎艂飨聛淼娜龎炍宓渲窈喴惭辛暤貌畈欢嗔?,現在他卻要為《易經·系傳》寫幾段奧妙無窮的文字。他已擬了卷首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以陳高,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你看,他巧妙地把高低貴賤塞進了天地變化無常之中。
這些心思得對學生們秘而不宣。
周文王是他內心無比高大的楷模,無論周文王隱藏在《詩經》中,或是躲在琴曲里,孔子總能立刻捕捉到些許信息,辨認出這位圣賢的身影。在門庭冷落、缺宴少席的日子里,他的《易經·系傳》創作十分順利,他邊讀《易經》,邊揣摩著周文王的治國理想以及萬事萬物生生不息、環環相扣的意境,這樣的精神狀態真是美輪美奐。
而且在向老子問道后,對老子的學問佩服得五體投地,贊嘆老子真乃“神龍見首不見尾”,更加堅定了孔子一個信念,與其向當今的國君白費口舌地去灌輸什么仁政理念,倒還不如把這些治國、仁政、愛民、守禮的思想融化進《易經》的卦爻詞里,讓世世代代的王公貴戚、士農工學商諸等人丁都要遵循天尊地卑、貴賤高低的天道,從內心的深處懂得做人做事的本分。
這些年,盡管干涉周邊國家朝政的事做得并不順手,可是周朝禮崩樂壞的局面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光我孔子一人也是獨木難支、回天無力啊!
生命匆匆,似白駒過隙。不知不覺活過了六十歲了。按孔子自己的話,六十歲是耳順之年。
回首一生,孔子對世間一切已是看透悟透了。褒揚的話在齊魯大地隨風飄蕩,辱罵的聲音從王宮到鄉野也不絕于耳。宴席上推杯換盞,酒醒時卻無人可訴衷腸。遠遠望去,虛名浪得。近距離審視,卻三餐常斷。風光時,該吃的各國金樽美酒、玉盤珍饈都吃膩了,該穿的綾羅羔裘、該戴的白玉佩環隨手而扔,不值得珍惜。該當的官也過足了癮,什么中都宰,什么大司寇,都不過如此,都是些哄人騙人的累人活。
要說當官時沒有政績、沒有地位,那也是不客觀不公正的評價。孔子當政魯國不到一年就嚇壞了齊國國君,齊王怕魯國在孔子治理下稱王稱霸,齊王想魯國若稱霸必先吞并齊國,心急如焚,只好使離間計、美女間。送魯王美女八十人,高頭飾馬三十匹。魯王欣然接受,整日沉湎女樂飾馬,怠于政事??鬃涌嗫嘞鄤?,公卿貴族無人清醒,只好拂袖而去。
雖然孔子離開了魯國官場,但到現在,魯國的政府系統還有不少都是他的學生,衛國的國君也三番五次托這個托那個,要他留下來給政府裝點門面,可他才不會上這個圈套呢?,F在只要他輕輕說一句話,說誰誰有治國理政的本事,這學生立馬會被周邊的國君用香車美女開道來邀請出山。
這幾年,不懂奧妙的人都看他很辛苦地在陳、蔡、衛、宋幾個國家,像無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鄭國人還居然說他“累累若喪家之狗”,好像沒做出什么成績,只有他自己內心才十分充實,前面的道路異常清晰,他是研習了《易經》之后,才猛然驚醒,天下真是潛龍在田、高人比比,假如時光能倒流,讓我年輕十歲,五十歲時就接觸《易經》這門學問,我這幾年光陰就不會虛度,在游說各地軍閥時不至于還會犯出一些大過錯??鬃酉耄植坏弥芪耐?、姜太公成就了如此偉業,原來表面上看他們扯道德為大旗,可內心里卻把天下變通的道理運用得滾瓜爛熟!
從此,孔子立志要把仁和道,仁和易結合起來觀察世界形勢變化,來教化后人哩。
他仰天長嘆:仁離不開道,仁更離不開易??!
你看,今天的孔子躊躇滿志、神定氣閑,他環視四周,對每一個學生用同一種神情掃視,似笑非笑,似思非思,似怒非怒,似愛非愛,這是不是真的到了耳順之年的表現???是不是到了出神入化,真理在握,從此再也不會犯任何過錯的境界啊?
孔子身旁坐著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四人。排排坐分麥倮,論資歷,也按慣例。曾皙雖比子路年長十幾歲,但資格最老的就數子路,春秋時以左為貴,他只能坐在孔子的右邊。
說不定老曾皙的那個十五歲的兒子曾參非要吵著跟著來春游。悄悄地坐在老曾皙的背后,旁人都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從小耳濡目染,聰慧過人,此時卻靜靜地聽著,默記在心,否則后來的他怎么知道有這么一次著名的孔門聚會,而且又這么完整地記錄下來,編在《論語》的重要章節里呢?
孔子清了清嗓音,對他的弟子們說開場白:“我們師徒之間平時也很嚴肅,學習作業布置得比較多,可能對你們的要求也比較苛刻,你們平時見我也很害怕,不敢多說話。其實我無非比你們大幾歲罷了。平時你們常說,沒人了解我的內心、我的抱負啊,假如現在有人想了解你的抱負,有某位國君想任用你,你將怎么辦呢?你們趕快談談自己的理想和宏圖吧。”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先說。
他們都知道這一年老師的心情并不舒暢。魯國那個叫陽虎的狗雜種有事沒事總來找孔子的茬??鬃右姷剿拖耖L衫粘上了狗屎那樣厭惡,摔不掉,洗還臟,碰到一次惡心好幾月。
衛國衛靈公的夫人南子本來就好色,不知哪根腦神經搭牢,最近老是糾纏孔子,搞得與孔子與她像煞有介事,朦朦朧朧,迷迷糊糊的,被衛國人傳得風言風語。衛靈公與孔子的關系于是變得若即若離??鬃右粴庵路祷亓唆攪_始無期限病休。
而魯國的新國君康子剛立,聽信讒言,對孔子也是一會冷一會熱。聽府中幕僚傳說,因為老國君有遺囑所以又要請孔子重新出山。前二天被孔子斷然拒絕。
于是學生們猜測這次孔老先生是不是又要推薦哪位學生去魯國或衛國任職了。
確實,這幾年孔子已經向魯國、衛國,還有他們的屬國推薦了不少學生去做官。
子路想,前年春夏時節,我跟老師周游列國,走遍千山萬水,吃盡千辛萬苦,論苦勞功勞都應給予表彰,不是勞動模范,也應評個先進工作者。特別是從陳國到蔡國的路上,師徒幾個被陳國人包圍,一隊人馬躲在茅房里,絕糧七天,如喪家之犬,幾乎殞命,后來,要不是我子路一路保護,到處討飯給先生吃,先生即使不被打死,也非餓死不可。
先生不是叫我們講治國之道嗎?想想先生幾年來,赤手空拳游說各地軍閥,手無寸鐵,帳無片兵,竟落得如此下場,這次我要向先生講講槍桿子里出政權的道理。也許先生能表揚我幾句吧。
子路平時有點口吃,性格耿直,為人仗義。這次見老師的語氣如此溫和謙恭,又有功名的激勵,也不結巴,也不膽怯,口齒清楚,條理分明。
他站起來率性而說:“如果有一個擁有一千輛戰車的國家,夾在二個大國之間,時時受到外國軍隊的侵略,加上國內鬧饑荒,如果讓我去治理,我想不要等到三年,就可使那里的人民勇英善戰,并且懂得禮義?!?/p>
接著他又分門別類把怎么治國怎么用兵講得頭頭是道。
比如治國,子路引經據典,借鑒春秋時諸子學說,說要在一國之中舉賢能、禁朋黨、反雍蔽、獎農耕、變民俗。
又比如強軍之策,他知道老師平時推重周文王,于是他細心關注并搜羅了姜太公呂尚的兵法《六韜》,說是治軍首要就是揚威武、勵三軍、震遠方、動四境、弱敵心。
講完以后,子路左右看看幾個學弟的表情,他們都露著贊賞的神情。這一刻,自己也被自己的言辭所感動,自我感覺良好。
曾皙、冉有、公西華幾人聽了子路發言后大吃一驚,怪不得這小子這幾月來沉默不語,手不釋卷,原來是不看菜譜看兵法,王道霸道全學,你想通吃呀?
子路話音剛落,這時孔子板著臉,從鼻孔中發出嘿嘿的幾聲冷笑。
這冷笑雖是低分貝,卻帶強烈的貶義色彩,滲人脊背,顫人心房,所有的學生都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如坐針氈,也有點驚慌失措,但都保持鎮定嚴肅,盡量不從臉上表現出來一絲一毫的神情。
于是大家都不肯再說一句話了??鬃右豢磯牧?,自己過早暴露了階級立場了,弄得下面沒人敢說了,那討論會不是要冷場了嗎。對,應該引蛇出洞!你們不肯說,我要強迫你們說。于是,他開始點名,“冉求,你說說看?”
在孔老師再次點名前,老曾皙心里一陣緊張,以為孔子既然不滿子路發言,那一定會點到他,讓他作正面引導。但是孔子卻跳過了曾皙問冉求。
冉求心里老早就知道孔子不喜歡什么打仗、戰車之類,即使談治國也是喜歡講禮啊、講義啊、講仁啊、講君子啊之類什么的??勺约旱奶亻L是投資理財呀。理財這門事孔老師一定也不太喜歡,說得太多也會像子路一樣自討沒趣。但禮義這門功課自己實在學得不好,平時書簡捧在手上都爛斷了繩,心老是在想隔壁歌廳那位藝妓,想請她一起去吃夜宵,去嗨嗨歌,但又怕被別人看到。平時考試成績也不好,老是被先生批評。
既然要發言逃不過,禮義又不夠精通,那我就講理政吧。于是冉求站起來硬著頭皮回答:“一個五六十平方里的小國家,如果讓我去治理,等到三年,我就可以讓那里的老百姓豐衣足食。至于這個國家的禮樂,只好讓有水平的君子來施行了?!?/p>
冉求還算講得有點謙虛,五六十平方的小國是哪個?估計也只能是魯國的一些屬國,比如卞國、小邾國那樣的子國,一般人聽也沒聽說過,那也太小了,冉求心里想,只是在老師面前說說而已,我才不會去哩!
“公西赤,你怎么樣?”孔子干脆一個一個地點名。
公西赤比較圓滑,是個典型的做外交家的料。平時說話轉彎抹角,可進可退,滴水不漏,音量也不高不低,開大會時發言聲音嗡嗡叫,有意不讓別人聽到關鍵之處。
他裝著很謙虛的樣子說:“我說的不一定做得到。我想試試看。比如……比如……”
他邊琢磨老師的心態,邊考慮發言的內容:“比如舉行宗廟祭祀,或者諸侯會盟,我原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儐相?!?/p>
他一邊說話,一邊用余光在觀察孔子和幾位師兄的臉色反應。
他內心作好了準備,一旦發現孔子臉色不對,立即轉移發言的觀點。同時也要兼顧師兄們的臉色,老師不是常說要“獨處守心,群處要守口嗎”?公開場合發言可不能太刺激,否則年終評先進時選票就會減少。所以,公西赤平時發言總是虛詞多,實詞少,贊美多,批評少,引用別人的話多,講自己觀點少,講話斷斷續續,和顏悅色,觀點模棱兩可,一個也不得罪!
那老曾皙雖說年紀比子路大了幾歲,但畢竟入孔子門庭要遲于子路。只是因為子路是魯國的邊緣屬國小邾國那樣的窮鄉僻壤走出來的,可能是風俗習慣的原因,剛到魯國來時,還常佩雞冠帽,臉抹朱砂紋,穿著少數民族的奇裝異服,橫背一把青銅寶劍,走無走相,吃無吃相,不倫不類,又不會講魯國官話,又不懂官場禮義,據同學們私底下說,他在向孔子求學前又愛打架斗毆,實足一個愣頭青。
曾皙想咱家境好,出身就是城里人,魯國官場也比你混得熟,你又不懂什么鐘鼎之鳴、懂琴瑟之律、祭祀之禮,內心實在瞧不起子路。
可是孔子還未成名時,子路已經第一個成了孔子門徒了。這個第一的位置是時間老人封的,孔子也否認不了。
曾皙學了幾年禮義,雖然不能用老奸巨猾這詞強加給這位孔圣人的門徒,但是用老謀深算這詞應該不會過。
每次發言,他總拖在最后一個。比如別人的發言惹先生不開心了,他就立馬掉轉船頭。別人觀點若對得上孔子胃口了,他就作補充,作總結,作提煉,所以風頭總是被他出盡,還落得一個謙讓的好名聲。
他分析孔子最近一段時間比較失意于官場,整年累月徜徉于陳、蔡二國之間的青山綠水,整天說著:“天地茵蘊,萬物構精”,“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之類的話。沒一個學生聽得懂。也沒有哪個國君真正聘請老頭子,放權給老頭子治國理政,那些國君與老頭子見面時總是說些裝門面的話?,F在,老頭子哪有心思聽治國之道。
于是曾皙站起來編些虛話、套話哄哄老頭子開心。
于是滑頭的曾皙說:“暮春三月,大家已經穿上春裝了。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少年人,去沂水中洗洗澡,去高臺上吹吹風,然后一路唱著歌回來。這樣生活不是很好嗎?”
孔子捋捋花白的胡子,聽了直點頭。真是瞎眼黃狗碰著倒屙坑,歪打正著,孔子的心思算給曾皙蒙對了。
以前孔子那么積極地推廣他的治國理政的理念,現在居然對逍遙人生、無為而治感起興趣了。
今天的理論務虛會氣氛確實有些凝重。都過了晌午時分,眾學生沒了往常行酒令、投壺的興趣了。
孔子也沒興趣彈琴。
子路匆匆抓了幾個麥餅到沂河邊溜達溜達,張開雙臂做一個深呼吸,去吸納一下清新的空氣。
他看到沂河上有幾只白鷺掠水而過,一位老漁翁頭戴箬篷,身披蓑衣,撐一竹筏,竹筏上停一群鸕鶿,齊魯一帶人喚作魚鷹,漁翁正用撐筏的長竹竿驅趕著魚鷹下水捕魚。
那魚鷹雖不太情愿,卻抵不過竹桿的力氣,唧唧呀呀地吼著,老大不情愿,浮了一會水,一個水猛子深扎下去,等再次浮出水面時卻見魚鷹嘴上叼了一條活蹦亂跳的江鯉。
那漁翁一把將魚鷹抓來,只輕輕用手一擠魚鷹的脖子,江鯉就掉進竹簍里。
子路知道那魚鷹的脖子上被漁夫綁了一道繩,那條江鯉是無論如何都吞不下去的,只有乖乖地上繳給漁翁。魚鷹捕再多的魚也只能吃一二條小魚小蝦。不捕魚時,更只能吃些漁翁喂的臭魚爛蝦。
子路想,漁翁驅趕魚鷹捉魚,江鯉又吃河里的小魚,小魚吃水面的蜉蝣,蜉蝣專吃水面上飛過的蚊蠅。從這個食物鏈看來,到底還是漁翁最不仁不義了。
于是喊住漁翁問,“你這樣虐待魚鷹不覺得不仁不義嗎?”
漁翁說:“用魚鷹捕魚都是幾輩子傳下來的事,不覺得有什么不仁不義的地方。”
“那你為什么不把魚鷹脖子上的繩放寬點,它這么辛苦費力,讓它也能吞下幾條大魚?”
“魚鷹脖子上繩索如果放寬了,我就得不到一條大魚。我一天捉不到魚,家里的老婆小孩就要餓死。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且聽尊便。”
“因為魯國政府的賦稅實在太重,我打上十條魚,有五條得來的錢要繳賦稅和魚租。假如我一天不打魚,但政府的稅賦仍不能減免。加上天有風雨雷電雪霧之分,一年里能打魚的日子不到三分之一。不能打魚的日子,我還要花錢買鮮魚喂養鷹呢。”
“你說的也是,看來你用繩子扎魚鷹脖子無可厚非?!?/p>
“你要聽聽仁義的道理嗎?你們有沒有在指責政府的不仁不義嗎?這么高的賦稅可以豁免嗎?自然形成的沂水能讓百姓隨便不納稅就捕魚嗎?季氏、陽虎那些王公貴族們嘴上都會說,政府要打仗要平亂,所以賦稅要增加、田租要增加、公糧要預征??墒菄抑g連年打仗出征沒完沒了,國內還要鎮壓窮苦百姓的起義。都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吃了飯沒事干,要實現什么宏偉理想,講什么王道霸道,在各國君主面前挑撥離間害的!你們這群儒生才是最不仁最不義的人!”
子路剛剛被老師和同學恥笑,想不到現在又被老漁翁一頓臭罵,心里好不窩囊!
那邊,曾皙還坐在孔子身邊賴著不動。他給孔子倒上一杯濃烈漿酒,捧上一匙加了醬的肉泥,他要讓那些學弟們看看,他曾皙在弟子中間的地位就是不一樣,將來孔子傳衣缽的就是他曾皙了(可惜他年齡實在太大了,后來他的兒子曾參真的傳了孔子的衣缽)。
他還可以與老師一起品頭論足,議論其他弟子長短。
曾皙明知故問:“先生,剛才您為什么冷笑子路呢?”
孔子說:“治國要講禮義,他說話不謙讓,講起話來頭頭是道,所以我就笑他?!?/p>
曾皙暗自高興。在孔子學堂里十分講究排名,子路無非早進學堂幾年,只會舞棒弄劍,仁義圣賢之學肯定不如我精通,難道后備干部的排名非要一直排在我曾皙前面嗎?如今,孔子對子路的冷落和不滿已經公開化了,這怎不叫曾皙心花怒放。所以,曾皙明知孔子已經不滿意子路了,背后還是要再強化強化,再放一把火!看不把子路燒死。
記錄在《論路》中的這次著名會議真的讓人噓唏不已。
按理講,像孔子這樣德高望重而且時時處處注意“一日三省吾身”的人,做事一定會更加理智客觀,不太會帶著偏見和有色眼睛看人待物。
但是事實恰恰相反,世界就是這么奇妙,再偉大的人再圣賢的人也難掩其偏見主觀的一面,一旦他開始偏見,則比一般人更強烈,更具壓迫性,更帶有毀滅性!
以孔子的身份,不是每天都在提倡禮義嗎?
他自己不是也反思過,“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嗎?
不是有言在先,不抓辮子,不打棍子嗎?
不是你叫別人講治國之道嗎?
別人直率的一句話,就算講錯了,也不值得這樣臉色對待啊。莫非孔子也像后世歷代的哲人們發動的焚書坑儒啦,文字獄啦,反右派運動啦,文化大革命啦一樣,搞陽謀、拋石頭、摻砂子、挖墻角?
查閱整本《論語》和《孔子家書》,其實,孔子像這樣子出子路霉頭的事也不是一次二次了,這次還算輕的哩。
雖然每次在重大關頭碰到危難之急都是子路率先解決,但是“做事不依東,做死也無功”,事情大不大、重不重,那都是俗人們的想法,危機一過,孔子并沒有把子路所解決的比如吃啊、穿啊、死啊、活啊當什么大事情來看??鬃舆€是念念不忘死去的顏淵。在孔子眼里只有顏淵沒什么缺點。有點現實世界里以死者為大的味道。
有一天,顏淵、子路與孔子在一起??鬃诱f:“你們何不各人談談自己的志向?”這是另一次歷史性的著名談話。
于是子路說:“我愿意拿出自己的車馬、衣服、皮襖與朋友共同使用,用壞了也不抱怨?!?/p>
顏淵說:“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長處,不表白自己的功勞。”
子路對孔子說:“希望聽聽您老人家的志向?!?/p>
孔子說:“我愿意使老年人得到安逸,使朋友得到信任,使少年人得到關懷。”
子路講的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扶貧濟困行動。而顏淵講和孔子表述的則是精神層面上的安慰片劑,用現在時髦的話講,是心靈的雞湯,很難說誰對誰錯,也許孔子站得更高些。
如果非要分清是非,那么要看誰講話的當下情形,子路的話更具行動性、迫切性??磮绦械闹黧w是誰?如果是指某個人,可能子路的意思更貼切。
那如何實施關懷呢?有時候,孔子連自己的晚飯在哪里還不知道呢。顏淵和孔子一樣都會講些摸不著邊際的話。
在孔子的學生中,子路跟隨孔子學道最早,從史書記載來分析,他提出的問題最具哲理,最具現實意義。提問的水準在世界哲學史上只有蘇格拉底的學生格老孔能與之相媲美。亞里士多德筆下的格老孔,能與蘇格拉底不斷地辯論、反駁。而曾子筆下的子路偶爾反問一下還被孔子罵得狗血噴頭。也許歷史上的子路并不完全如此,有可能暴跳如雷,可是曾子的《論語》記錄得天衣無縫,看不出有半點假的。
也許這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對強者不敢說一個不字,俯首稱臣還要被人踩上一腳!
但孔子并不認為子路好學。有季康子先生問孔子:“你的弟子中誰最好學呀?”
孔子回答:“有個叫顏回的最好學,可惜他短命去世了?!?/p>
魯哀公問孔子:“你的學生中誰最愛好學習呢?”
孔子回答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p>
他繼續大加贊揚:“他不遷怒于人,不犯同樣錯誤。不幸的是短命而死?,F在沒有這樣的人了,我沒有聽到誰誰愛好學習的事了。”
可惜曾皙沒聽到這話,否則他要三個月不知肉味或者三月味同嚼蠟了。
孔子又補充說:“顏回這個人呀,他的思想長期離不開仁。其余的學生只能在短時間做到仁罷了?!?/p>
顏回就是顏淵,是孔子一直最推崇最得意的學生??鬃颖澈罂渌脑挿g成白話就是,他多么有修養呀,吃的是一碗粗茶淡飯,住的是小巷陋室,受著別人受不了的苦,他卻依舊那么快樂。
現代人不明白,住在這么差勁的地方還那么開心,難道聽到了要拆遷的消息?
顏淵在世時也常常在孔子的背后稱贊老師:“我老師的學問道德高啊,我抬頭仰望,就像夜晚浩瀚的星空,越看越覺得高深莫測。越鉆越覺得奧妙無窮??纯丛谘矍?,忽然又在背后。老師善于一步一步地誘導,淵博的文獻來豐富我的知識,禮義廉恥約束我的行為。我想小憩一會,他卻激勵我不斷奮進。直到竭盡我的所有才能。就好像有一個高大偉岸的山峰矗立在前方,我欲全身攀越,卻找不到入山路徑。”
天下十三省,馬屁不穿幫!
顏淵當然知道這話會馬上傳到孔子的耳朵里去??深仠Y的話也實在講得有點過頭,不像圣賢之人說的,倒像個地地道道的馬屁鬼,似乎有上世紀六十年代曾把毛澤東思想吹捧成宇宙之中的太陽,照到那里那里亮,夸毛澤東思想是活的靈魂,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后來卻搬起石頭壓自己腳板的林副主席講話的那種味道。
可以聯想,當初咱們處理林副主席的事要是不公開什么折乾沉沙、叛國叛黨,而是像斯大林同志處理高爾基的死一樣,把林副主席的死包裝一下,說是在視察內蒙古邊防軍營中壯烈犧牲的話,那結局可能就是孔子與顏淵一樣,老人家又能念念不忘,林副主席又可當作嚇活人的門神來祭供。可是老人家自己提早暴露了戰略意圖。看來咱不如斯,斯不如孔啊!
話題扯回來,旁人聽著起雞皮疙瘩的話,一般來說當事人聽著卻十分貼切舒心。
當顏淵死時,孔子嘆息:“噫,天喪我也,天喪我也!”
其實子路對孔子可算忠心耿耿。但孔子對子路總是批評多,表揚少。
曾有一次,孔子病了,而且十分嚴重,簡直是要過世的樣子。按當時魯國的禮節,孔子雖然做過大夫,但已經退位,不能按大夫的禮節舉辦喪事。子路就安排了孔子的一些弟子充當家臣,想萬一孔子去世,就把先生的喪事按大夫的禮數辦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孔子病情減輕了以后,卻一臉不開心,大聲叱咤子路:“你做這種騙人的事已經很久了罷。我沒有家臣,卻裝作有家臣,你欺騙誰呢?欺騙天嗎?”
孔子其實每天都為大夫這個榮譽稱號而憤憤不平,可又不愿讓人猜透心思。子路枉費心機,以德換怨,十分委屈??鬃訁s傳播了遵禮守德的好名聲。
孔子喜歡彈琴,喜歡音樂。他為三百零五首詩全都譜上了曲。
子路是個爽直之人,可能五個手指裝插銷,僵如柴梗,平時也不怎么喜歡彈琴取樂,但為了跟上孔子的節拍,投其所好,在家苦練琴瑟,技藝大進。心想,這下我可以博得老師的歡心了吧。于是雙手抱著古琴來到孔子的院子,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勺勇窂椬嗟那{不合孔子的興趣??鬃酉矚g《韶》,喜歡《文王操》,喜歡《高山流水》,而子路彈的也許是魯國正流行的搖滾樂、爵士樂。
也許孔子從心底里就覺得子路沒有藝術底蘊,天生不是個彈琴作曲的料。有音樂造詣的人最瞧不起那些整天捧著個電喇叭,哼哼唧唧,重復著大街小巷正流行的愛情曲,還顛來倒去就這么兩三句的人。這也配叫音樂?還是去聽驢叫吧。
于是陰著臉對子路講,“你怎么到我這兒來彈琴?”
言下之意你可以糟蹋音樂,但別糟蹋我的心情。千萬別糟蹋了我的耳朵。
做門人的往往個個是風吹墻頭草的貨色,一看主人臉色不好看,紛紛嘲笑子路的琴藝。咱孔老師拜的音樂老師可是著名的師襄子,你子路彈的是什么貨?在彈棉花吧?
子路好沒面子,于是一手拖長劍,一手夾琴瑟,悻悻而回。
孔子一直不喜歡子路直來直去的性格,講話不會玩花樣,也不逢承拍馬。再說子路曾做過魯國季氏的家臣,而孔子是季氏的死對頭,恨屋及烏,這幾年對子路越來越心生厭惡。
有人問孔子:“子路和冉求算得上是大臣嗎?”
孔子對魯國大夫季氏在家私用八佾之舞壞了周朝的等級禮法,是可忍孰不可忍,對季氏恨之入骨,厭惡地回答:“我還以為你問其他什么人,竟是問仲由和冉求這兩小子。所謂大臣,應該用正道事侍奉君子,如果正道行不通就可辭職不干呀?,F在他們在季氏家里,不能勸說季氏不做一些越規的事,只能算沒有作為的一般幕僚罷了。當然季氏如要殺父親或殺君主,他們倒不會去幫忙的?!?/p>
這算什么話,除了殺人什么壞事都干啊?這話也太損,也夠刻薄了!
學生們在一起的時候,同樣一句話,從子路口中說出來,孔子就反感,有時譏諷,有時反駁。
有一天,孔子又興致勃勃地大談他的仁義道德經,子路投其所好,偏偏又問,“聽到了有道義的事就可以去做了嗎?”
子路這時已經很少提問題了,知道孔子不是不喜歡與他談仁,而是根本就是有偏見,不喜歡他的人??砷_會討論坐在一起,老是不發言也不給主持人面子啊,但一說又說不到點子上。于是問了一個不痛不癢自認為非常簡單的問題。
可孔子還是不給子路的面子,一下子拉長了臉說,“有父兄在,怎么聽到了就可實行呢?”簡直是偷換概念!
孔子的回答真是牽強附會,刻意要棒殺子路這小子。再這樣下去,子路非拂手而去、辭職不干不可。虧得子路還是個直性子,換一個性格內向點的,非得抑郁癥,跑上尼山頂去跳樓跳江不可。
偏偏冉求感到疑惑不解,他直截了當地問孔子:“聽到了難道還不能實行嗎?”
孔子的臉像變色龍,一下子從鐵青僵硬變得和藹可親,說:“聽到了當然就可實行了?!?/p>
這時,公西華走近悄悄地問孔子:“先生,你對同一個問題,怎么有兩種答案呢?”
孔子毫無顧忌地說:“冉求這人平時做事小小心心,所以我要鼓勵鼓勵他。仲由這小子平時雄赳赳像一介武夫,所以我就要壓壓他的銳氣?!?/p>
天哪,難道這就是孔子的因人施教法!這就是孔子的誨人不倦!
子路原以為孔子口口聲聲說要學生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自己也有這方面的抱負和天賦,雖說熟悉軍事,但對于禮義到底有點外行,因此在孔子還未出名時就投到其門下無非想混出點名堂。子路對孔子說,想到魯國或是衛國做點事,剛開始,孔子說你子路年紀還輕,還要在我身邊歷練歷練,別著急,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勺勇钒蛋迪?,老師你說得對也不對,金子沒有年齡,人是有年齡會老去的。
那時的孔子也是個好色之徒,整天說什么好色甚于好德,與南什么子拉拉扯扯,在魯國的名聲并不太好,沒什么人敢跟隨孔子。跟隨孔子意味著要冒道德風險。這幾年跟著孔子走南闖北,到處游說,本想借老師的風光求得一官半職,好治國平天下??墒强鬃庸拇档哪且惶讓覍遗霰凇_B孔子自己也是牢騷滿腹,“道不行,吾將浮而桴海”,意思是偌大的大中國居然沒一個君王聽信我,子路,咱倆移民去日本國吧!
每到夜晚,皓月當空、群星閃耀,看到孔老師眼望那顆文曲星,仰天長嘯:“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蹦菚r的子路為老師多么抱打不平,多么為老師鳴冤屈。
想不到現在孔子自己的政治理念變了,不再尋求政治權力了,也不到處奔走游說了,也用不著子路為他保駕護航了,因此開始對子路冷嘲熱諷,處處為難。而且還因他曾是季氏舊臣,而心存疑慮。去季氏家謀職當初不也是你老師推薦我去的?子路也憤憤不平。
友誼就像陶器,細縫不補,越裂越開。好長時間,孔子對子路不理不睬,有時與子夏、子張、冉求、公西赤諸人有說有笑,子路一邁進門檻,笑聲嘎然而止。別個學生說話,孔子都能回應,子路說話,經常采用選擇性耳聾。這樣的局面,子路好不懊惱,逐步形成了要離開孔子的想法,不是道德的背叛,而是仁義的求證。
到底是我子路真講仁講義,還是你孔子或者那些孔子鐘愛的門徒們更講仁更講義。只是覺得孔子畢竟也曾經是自己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平時讓他批評幾句就批評幾句罷了,陣雨定有晴時,風浪終將過去。
所以子路多次謝絕各國的好意邀請,按兵不動,也許老師是一時糊涂,會有回心轉意的日子。
子路傻傻地想。
不評先進就不評先進啦,不提拔就不提拔啦,讓我把府庫的鑰匙交給好友子貢也好,把我的財權削掉也沒得說,但你不能老這么給我臉色看,為難我、看不起我呀。
你平時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教學互動嗎?好,反正就這樣子了,我就互動互動。于是,頂撞幾句的時候也有了。
去年冬天,子路推薦他的好同學子羔去費縣當縣長??鬃又酪院蟛恢鲇谑裁礃拥男那?,居然說“你這是殘害那里的老百姓!”
這話有點重了,一下罵了兩個人。子路這次再也忍不住了,當著同學們的面大聲對著孔子爭辯起來:“那里也有老百姓,也有政府機關,也需要有人去治理。何必一定要把讀書算作學習,難道從政就不是學習嗎?你以前不也是到處去游說要權力、要職位、要執政嗎?”
同學們個個嚇得魂不守舍,有的心里在說罵得好,但是身子卻往孔子邊上靠,以示與子路劃清界限。
孔子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于是破口大罵:“我就討厭你這個狡辯的人?!?/p>
孔子以前曾對別人講過,資質在中等以上的人,可以給他講一些高深的道理。資質中等以下的人,不可以給他講高深的道理。子路在孔子心里到底算是中等以上還是中等以下呢?給不給子路講講道理呢?這也許是孔子話語的一個悖論。
孔子內心明白,子路也是個能言善辯之人,加之他的勇猛好斗,熟悉軍事,如果由他去治理國家,對自己的仁政理論簡直是個重大的挑戰。因為如果按子路一套去治國,若成功了,對自己的理論是個反證,證明自己鼓吹的一套是錯誤的。若失敗了,那么他又是自己的學生,會給自己的臉上抹黑。這樣的人物既不可委以要職重任,也不可放虎歸山,應該牢牢掌控在自己掌心之中。
可偏偏子路不吃這一套,不像其他那些書呆子。他既要理論,又要實踐,還時不時鬧出一些動靜來。
也許子路跟孔子時間長了,還了解了孔子太多的隱私和不快。
有一次子路跟孔子周游列國時,落在后面。他遇見一個除草的老農。于是上前問:“你見到了我的老師嗎?”
老人知道他在問孔子,他對孔子一直沒什么好感,說:“你是說那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嗎,哪算得上叫老師呢?”
本來,子路聽過見過也就算了,偏偏那時的子路也時時刻刻要向孔子表忠心,事無巨細都要向孔子匯報??鬃勇犃诵睦锓浅2豢?,你若不說這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現在你一說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嗎?而且還要永遠流傳于世,這是多沒面子的事。但是當著這么多學生的面又不好發作,只能裝作一副很大度的樣子說:“這是一位隱士呀,你快去把他找來見我?!?/p>
這樣高深莫測的老農哪里來肯見孔子。于是子路把實情報告給孔子,說老農不肯來見你。
又有一次,孔子和子路在周游列國時,因找不到渡口,孔子叫子路去問路。
子路又碰到了兩位隱士,一位叫長沮,另一位叫桀溺。
兩位隱士對子路說:“您是孔子的學生嗎?現在整個天下像洪水泛濫一樣亂糟糟,你們同誰去改變它呢?你與其跟著孔子那種虛偽無道的人,還不如跟我們這些逃避現實的人哩。”
這話傳到孔子耳朵,也大為不悅,后來他悄悄打聽到底有沒有這樣的隱士說過如此的話,路人都說從沒聽說有這兩位隱士。這不免使孔子心中生疑,哪有什么老農、隱士?不會是你老兄編了個故事在罵我吧?還當著其他弟子面大聲說,現在傳了出去,搞得全魯國的人都知道這事。
果然,孔子在生病時,就拿那事借題發揮:“你在背后騙我的時間也很長了吧?”
從此,孔子對子路的成見就像一個死結,憑子路如何努力怎么也解不開了。
就像今天,春回大地,萬物復蘇,鷹化為鳩,蟲化為魚,麥熟禾壯,君臣盡禮,理論務虛,解惑釋疑。一問一答、推杯換盞之間本該是師徒之間最好的和解機會??鬃与y得有如此好心情,子路也難得有壯志雄心。
諺語說,龍生九子,連娘十條心。難道要每個學生都和老師的學問境界都一般高嗎?
子路在河邊踱著,心想,連老漁翁都懂得空喊仁義的口號是沒有用的,王征稅,翁驅鷹,膺捕魚,魚吞蝦,自然界有自然界的法則,社會有社會的法則。說有仁都有仁,說無義都無義,不在社會實際的一環中有所變革創新、有所突破,相反墨守成規,壅塞視聽,仁義如何能落到實處?難道治理國家、強國富民、兵強馬壯、安居樂業,國家在諸侯紛爭中不挨打,百姓在列國混仗中不受戰亂之苦,這難道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再一想,不對呀,孔老師也不一定就是反對我這道理呀,明明是咱倆哪里結了痂,可能對我的人品有疑義,對我的人格在否定啊。
子路正沉思著,孔子在曾皙的攜扶下也踱到了沂河邊。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到來了!
“你在跟誰說話?”孔子也不叫仲由名字,也不看仲由的眼神,一臉陰沉。
“我在跟漁翁討論魚鷹捕魚的事。我說老漁翁不夠人道,用繩子扎住了鷹脖子。那漁翁卻指責官府不施仁政,苛征重稅。”
“此乃在野圣人哩。公西赤快把老翁請過來,我要好好請教請教。”孔子放著身旁的子路不使喚,卻遠遠地喊公西赤過來。
公西赤趕緊小步跑到河邊向老漁翁喊話。老漁翁無奈放下捕魚的活計,好不情愿劃竹筏過來。
漁翁問公西赤:“那位老者是誰?”
公西赤回答漁翁:“你不認識吧?他就是咱魯國大名鼎鼎的孔圣人?!?/p>
“那你又是誰?”
“我們都是孔圣人的學生門徒。在下叫公西赤?!?/p>
“哦,就是在各國來回游說國君的孔丘老先生呀!聽說過,聽說過,你們宣揚的仁義學說都傳到我們鄉野村夫的耳朵了。剛才已經被那位小先生教導過了!厲害,厲害!佩服,佩服!”漁翁邊說邊用手指指子路。
孔子看到老漁翁系了筏,插了篙,跳上岸,趕忙退后三步,作揖行大禮。進一步又行禮,又作揖,又進步。再作揖,再進步。大禮行畢,在漁翁面前畢恭畢敬。老漁翁問孔子,“你對我這么客氣干什么呢?”
孔子說:“剛才我沒有聽到老先生的教誨,在下孔丘愿意向您請教仁義之事?!?/p>
那老翁并沒有因為孔子的客氣而變得和氣些,他直白地說:
“孔老先生,你在魯國有封地嗎?”
“沒有?!?/p>
“你在魯國有爵位嗎?”
“也沒有”
“那你在朝廷有職務嗎?”
“現在也沒有?!?/p>
“在其他國家呢?”
“都沒有?!?/p>
“好,我聽人說,君子要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子、諸侯、官吏、百姓這四種人如果都能正其位,謀本業,那天下就會大治。如果這四種人都錯位了,天下就有可能大亂。你說這話有道理嗎?”
“老先生說得很對。在其位、謀其政也正是我孔丘一直的想法?!?/p>
“好,我接下來說,周天子如果不務正業,就會荒廢朝政、禮壞樂崩。諸侯如果不務正業,就會屬國紛爭,戰火四起。官吏如果不務正業,就會橫征暴斂、到處作惡。百姓如果不務正業就會五谷不熟、惹是生非?!?/p>
“老先生說得對極了?!笨鬃舆B連稱是。
“假如大家各歸正業,天下仁義自然生成?,F在,你們這班儒生跑東跑西,到處鼓吹仁義道德,搞得各個國家雞犬不寧,這不是舍本就末、無事生非嗎?”老翁越說越生氣,“剛才,你的學生還指責我用魚鷹捕魚是不仁不義之舉。難道要我抗租抗稅,或者餓死家里的老婆孩子才是仁義的道理嗎?”
老翁說完也不告辭,一推筏,竹筏劃出岸邊的葦蕩,隨波飄去。
孔子依然打躬作揖,對老翁極其尊敬,等漁翁的身影不見了,才站直身子。
孔子藐了一眼子路,生氣地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豎子不可教也!公西赤,咱們回家?!?/p>
蘆葦邊河灘上,只留下子路孤零零一人。他騎的騾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地看著身邊的牛、驢等朋友驕傲地離開老檀樹。
子路拔出青銅劍狠命地向老檀樹砍去! “吱”的一聲,一叉小樹枝掉在地上。
子路有氣無力地躺倒在檀樹干旁。他輕輕地唱著一首近來剛學會的詩經民謠《雄雉》: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太陽開始下山。蘆葦塘里棲息著歸巢的鳥兒。子路還沉浸在夢鄉里,他正在夢鄉里回放著與先生和同學們相處的美好日子。
孔子端坐在教室的案頭前,正大聲音朗誦:
“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巧言令色,鮮矣仁!”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p>
“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省也?!?/p>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p>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p>
……
“小先生!小先生!你醒醒,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家了。”子路的耳邊傳來了老漁翁的叫喚聲。
“我哪有家啊。”子路答道。
“小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今天話說得不太好聽,得罪了孔老先生和你。你被孔先生批評了吧?”
子路沉默不語。心想,你的話只是由頭,要找茬,何處不是?
“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的兒子前年被魯國大夫季氏征兵,戰死在齊國。媳婦沒辦法過日子,只得改嫁。家里就剩下老嫗和小孫子。全家靠我一人打魚養家。前些天老嫗也去世,家里只留下一個小孫子。過幾天小孫子也要被媳婦接走。”
“被你說著了,今天其實是我打魚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計劃把魚鷹賣了,然后獨自一人躲進深山老林,過世外隱居生活了。”
“可是今天起風,就打到剛才你看見的唯一一條魚。心情正郁悶呢,所以對你和孔老先生發了火。實在是不好意思。”
“現在,我聽了你的意見,也不賣魚鷹了,干脆解去細繩,放它們回歸自然吧。那個小孫子我也準備一起帶到深山老嶺。世道艱難,人心叵測,我不想讓孩子成為他爹的升級版。”
子路苦笑著:“我也是說說而已!你不用太當真。我也計劃去衛國了。我會盡量阻止衛國國君向外征戰。實在阻止不了,也不討伐魯國。人各有志,不可勉強,你放心地去過你的隱居生活吧?!?/p>
終于子路下定決心離開孔子去衛國任職。
子路離開時無限深情綣戀地回望孔子的房舍書院。他感嘆這幢房舍的一磚一瓦,一椽一墻都是在他領導下搭建的,他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把所有的愛都投入到這個物質和精神家園的建設中,但這里卻不是他的歸宿。
他想,如果有衛國的國君重用他,他一定要為他赴湯蹈火,死而無憾!
某一日,衛國內亂的消息傳到了孔子書塾。那一年孔子七十有三,垂垂老已!
他大吃一驚,驚呼:“仲由危兮!仲由危兮!”
子路為重用他信任他的衛國國君而流盡最后一滴鮮血。
本來他可以逃脫叛亂,但他卻回頭向著死亡挺進。他似乎在向孔子和同學們訴說,什么是真正的仁!什么是真正的義!什么是真正的道德!他也在向世人抗爭,如果有仁義道德這個精神家園,那么這個知識產權不完全歸為孔子一人所有,應該也有子路的一份。
垂暮之年的孔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兒子去世對他的打擊沒這么大。但子路的死對他的刺激實在是無法形容。
子路去世后的一年,孔子也老去了。
……
雖然孔子是絕世圣人,可誰能說圣人就不會有偏見呢!圣人的偏見絕對傷害無故,絕對會害死人。
這就是我三十多年來讀論語《曾析、冉有、公西華侍坐》篇后的迷惑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