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輕愁（組詩）

趙亞鋒

越攥越緊的石頭

那塊石頭，也許是因為丑陋和粗糙

而漲紅了臉，心臟也差點

停止了跳動。前半生，他被渾濁的河水

那溫柔的鞭子抽打、驅(qū)趕

然后隨意甩在了陌生的岸邊

如今，冷風(fēng)吹著他的后腦勺

雨滴一下一下，想要掏空他口袋里

僅剩的熱度。我知道他的疼

不能用眼淚表達(dá)，只能用忍耐抵抗

雖然沒有多少力氣了，可他越攥越緊的拳頭

如果松開，他還算硬朗的身板

就會馬上散架。到那時

搖頭晃腦的螞蟻和爬蟲

也會聞訊趕來，舔食他體內(nèi)

陽光釀成的蜜。卻沒有人在意

一顆破碎的心如何

握傷成沙

一棵冰草枯死了

沒有看清幾滴干澀的鳥鳴

落在了哪棵困倦的樹上。熾烈的陽光

把細(xì)密的針線納進(jìn)渾厚的土地

這夏天，這空曠的大地灣，卑微的泯滅

總是這樣漫不經(jīng)心

倒流的清水河，一雙蛻皮皸裂的手

搭在山的肩頭，而一只濕漉漉的腳

卻伸進(jìn)岸邊的田地——借她緩慢的速度

我才發(fā)現(xiàn)：地埂上，一棵本應(yīng)萋萋的冰草

卻過早地交出了繁華的時光！

來此乘涼的螞蟻，愈加黑瘦

他停頓，仔細(xì)辨認(rèn)著，在野花眼前、莊稼腳下

倒下去，枯黃，啞默，躺成一根柴禾的這一棵

是不是昨天和他談天說地，并為他

撓癢癢的那一棵

他的若有所思和搖頭晃腦

被俯首沉默的我看到

也被眾多彎腰鞠躬的冰草們看到

秋天的野菊花

九月的天空下，一簇一簇的野菊花

像貧瘠土地擠出的一次富足笑容

每年父親躬耕于此，你也如約燦爛

仿佛駑鈍的鋤頭隨意一出口，就說破了

一個金黃的秘密。孤獨的勞動

收獲了意外的美

對于這朵插在土地額頭的金簪

父親卻視而不見。他正用鋒利的鐵锨

鏟除蔓延的病根，祛除結(jié)痂的疤痕

在雅致而清俊的野菊花面前

粗糙暗淡的父親，黑著臉，大口喘氣

只是固執(zhí)地找尋那顆

沉迷于做夢而忘記發(fā)芽的種子

微微戰(zhàn)栗的野菊花，你是否看到：

一個被汗水褪盡皮膚本色的人間平民

正以誠懇勞動的形式，一鞠一躬

向你這花中的貴族致敬

如 鏡

眼睛也會欺騙心靈——

歲月光潔的臉上，長出了蒼老的斑

以你為鑒，我模仿、較真

在無休無止的復(fù)制和抄襲中

度過被暴露的一生。——我真怕

有朝一日，汗滴和呼吸構(gòu)筑的風(fēng)景

頃刻間，突然破碎

靠得這么近，我的皺紋

一定很清晰，你曾經(jīng)劃傷過我的

尖銳和鋒利，也歷歷可數(shù)。今夜的月亮

是大地的鏡子，掛得那么高

讓我擔(dān)心你的精心梳妝

掩飾不了你兩鬢的霜和嘴角枯萎的笑

——而我用月光治療思念和憂傷

這些舊時的暗疾，多年以來

讓我只能看到生活的倒影

卻聽不到命運(yùn)的回聲

被自己的骨頭敲打

死去的牛，身體里蓄滿

激蕩的回聲

吃完牛肉，手執(zhí)牛骨

他對著一面牛皮鼓

提神運(yùn)氣

鼓槌敲打一下，牛的心

就跳一下。當(dāng)鼓聲如雨點

而他興奮、熱烈起來時

仿佛一頭牛一邊拼命奔跑

一邊高聲哞叫

即使只剩兩節(jié)骨頭，一張干癟的皮子

牛的靈魂被依然從鼓里趕了出來

放牧在貪婪的人間

這個春天

這個春天，山的皮膚依然是綠的

水的眼睛有些發(fā)藍(lán)

包著青絲巾的麥苗——像穩(wěn)重持家的

公婆，隔著幾道地埂，借風(fēng)之語

對頂著黃頭蓋的油菜花——那個涂脂抹粉的

新媳婦，絮叨著作為農(nóng)村女人

在春天應(yīng)該恪守的本分

風(fēng)一陣接一陣。風(fēng)的意思

是要把大地吹得薄一點，再薄一點

好讓那些星星一樣的小草擠出頭來

看看春天的模樣

“有一處雪始終未化。”站在梨樹上的一只鳥

對另一只鳥說話的語氣有一絲冷

而桃花盛開，更多身披黑風(fēng)衣的鳥兒

像幾粒還未充分燃燒的煤屑

他們關(guān)于雪的激烈言辭

高過了一座村莊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