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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人

2016-02-02 15:30:48畢亮
文學港 2016年1期

畢亮

零.老汪

老汪的退休生活單調而乏味。

天不亮,老汪就醒了,爬起床,刷牙、洗臉,然后換上耐克運動鞋,出門鍛煉,有時跑步,有時快走。流一身汗,再返身回家,吃老伴準備好的早餐。他患有糖尿病,吃食相當講究,多是粗糧,小米粥、紫薯、玉米。過去他愛吃炸油條、口味辛辣的湯面,臨退休前,聽從體檢醫生建議,選擇對一些食物忌口。他想工作忙忙碌碌一輩子,總得為自己活些日子,或者爭取再多活幾年,看著外孫女陶陶生兒育女。遇到雨天,老汪不出門鍛煉,他也會起床,站陽臺打打太極,扭幾把脖子、甩兩下腿。一動不動,他感覺骨頭癢,像是有個尖銳的鐵耙在不停地撓他體內那堆老骨頭。

老汪吃飽了早餐,舒服地靠椅背上,戴好老花鏡,翻閱報紙,通常是《參考消息》和《環球時報》。待讀完報,一個上午差不多就過去了。這時老伴也從超市買菜歸來,在廚房煮飯、擇菜,準備中餐。

每一天,老汪重復流水線式的生活。起初,他心里有過抱怨,但眼見比他級別更高的退休干部生活得也就那樣,臉上老年斑長得比他更多。很快,他接受了,看上去還過得有滋有味。

過完國慶節,老汪徹底解脫了。

老汪死了。

死于跳樓自殺。

大院內有人說,老汪可能患有抑郁癥,一時想不開,走了極端。老伴回應說,你才有抑郁癥,你全家都有抑郁癥。老伴說話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傷心過后她想起來,事發那天老汪接了個電話,說出去見個人,回來就跳樓了。她說,當時瞅他一聲不吭的模樣,我就覺得哪兒哪兒不對勁。老汪剛做完體檢,除了糖尿病,其他各項指標正常,他那么怕死惜命的人會自殺,鬼才信。

老伴不信老汪自殺。女兒汪琴也不信父親會自殺。只有女婿路濤清楚岳父跳樓當中的蹊蹺,他牽扯到了王副市長的貪腐案。

一.路濤和汪琴

茶幾象牙白大理石臺面擱一支500ML長方體酒瓶,將近空了。路濤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喝半杯,讓剩下的半杯殘留橄欖色玻璃杯里。打了個酒嗝,他對汪琴說,就按我說的做吧!

緊盯木桌的紋理,汪琴端起酒杯,用舌尖舔了兩口,辣得她把舌頭急縮回去。她聞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從路濤嘴里、從四面八方飄來,像一列快速行進的火車往她鼻孔鉆。屏住呼吸,她將那杯酒灌進口腔,酒液辣得她直咳嗽。咳得肺痛,眼淚水流了出來。

他們的目光一齊轉向電視屏幕,央視二套正在播放“直擊華爾街”,面目精干的男主播轉述美國財政部長亨利·保爾森的言論:“美國政府將不會收購銀行的問題資產,美國政府目前的注意力已經轉向非銀行與消費金融領域。美國政府的七千億美元救市計劃,將不會購買銀行與金融機構那些有問題的資產。”

汪琴探手摸頸脖的鉑金項鏈及頸下的鑰匙形狀吊墜,鏈子勒得她后頸癢。項鏈是他們結婚十二周年,路濤送給她的禮物。她說,沒別的辦法么?

路濤說,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汪琴說,下這么大一盤棋,繞來繞去,你該不是為了那個女人吧,撇下我,跑去跟她生活、跟她過二人世界。

路濤說,都什么時候了,還盡扯些亂七八糟的。

汪琴幽幽地說,誰知道,你什么事干不出來。

望了眼黢黑的夜空,路濤說,汪琴,過去的事,我們別提了好嗎?我們更應該談談現在,如何渡過難關,下一步計劃不算難,你得把葬禮辦得像模像樣,通知我所有的朋友。

汪琴說,我真不愿意那樣,我們并不是山窮水盡、無路可走。

路濤說,是誰在背后捅刀子,落井下石,我得弄清楚,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汪琴說,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樣?有時候,糊涂一點好。我就想糊涂一點,對夏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糊涂點我就不會那么難受,可我不會假裝,裝著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她哭了,默默流淚。她說,路濤,你知道我有多愛你。

舉杯,路濤將剩下的半杯白酒喝凈。他感覺喉嚨有股東西往上涌,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會吐出一堆穢物。如此令人動容的時刻,路濤也能做到冷靜、節制。他說,該講的我都跟你講了,往后,我們過不了從前的日子。

汪琴說,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路濤說,我會把你和陶陶安排好。

汪琴說,家里的事,要跟陶陶交代么?

他們的女兒陶陶在美國留學,俄亥俄州。路濤想起陶陶小時候,大概三四歲,他給女兒洗澡,女兒泡澡盆玩水,她用毛茸茸的聲音說,爸爸,你看我玩,別走開,我一個人在浴室,會害怕的。路濤說,害怕就喊爸爸,只要聽到你聲音,爸爸就會出現。路濤接電話,走開了。女兒喊,爸爸、爸爸!他馬上出現在女兒面前。反復了三四次。第五次,女兒再喊爸爸,他故意沒現身。女兒立馬嚎哭起來,哭得薄薄的身板一抖一抖的。他趕緊現身安慰女兒,再也不敢玩消失。這一次他是真正消失,他想象不出女兒會傷心成什么樣子。他說,陶陶那邊,先瞞著吧,能瞞一天是一天,能瞞多久是多久。

伸手,路濤用食指指腹揩凈汪琴臉頰的眼淚水,他說,這不是一件壞事,你要高興、要快樂一點。他盯著那只沒喝完的白酒瓶看,是喝光它,還是留著。他在考慮,要不要讓自己醉一次。理智再一次占上風。起身他在別墅樓上樓下巡視一圈,撳亮所有的燈,室內猶如白天。他第一次認真打量他住了將近十年的房子,美式田園風格,是汪琴和他共同喜歡的。暖暖的橙黃色的燈光灑在他身上,令他冰涼的心稍微感到一絲溫暖和安慰。

汪琴在沙發榻跪坐著,屁股壓住腳后跟,長久保持同一個姿勢,似一尊雕塑。她捂住臉,用指尖敲擊額頭,發出骨頭和骨頭輕微撞擊細小的聲音。路濤說,該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吧,再檢查一下,別落下什么貴重物品。

汪琴仍在敲擊額頭。她說,裝好了,放心。

路濤說,唯獨你和陶陶,我不放心。走吧,終歸是要離開。他想攏過去抱抱她,對她再講幾句深情的話,但他不知如何開口。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帶薄荷的香水味。

汪琴說,等等,再讓我坐兩分鐘。我爸生前說王副市長給“雙規”了,你跟他沒牽扯吧。據說他還提到一個涉黑組織——聚富會。

此時內外交困,他想人倒霉,喝涼水都會塞牙縫。他突然講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佛渡有緣人。

汪琴繼續用指尖敲擊額頭,像是和尚手握犍槌敲木魚,誦經。路濤抬腕,斜眼瞄手表,盯看秒針滴答滴答蝸行。兩分鐘到了,他沒催她。她閉眼,神態虔誠,大概是在祈禱。路濤目光移向窗外,天空黑暗而沉寂,他在心中點燃那把火,火舌飛舞,整個屋子熊熊燃燒。

不安的氣息在別墅大廳流淌。

他想等她開口,等她從口中說出離開。

二.我們

路濤死了。

我不信。

汪琴又告訴我葬禮時間。她講的兩句話瘦骨嶙峋,沒一點多余的血肉。她的悲傷和失去帶來的絕望。我能理解。

路濤生前曾經跟我提過,計劃未來某一天回鄉下弄個農莊,承包一座山頭,種上大片大片的翠竹,養牛養羊養鵝養雞,過簡單、樸素的生活。他說,一個人最難的是放棄擁有,一時間要他放下,境界有限,他做不到。我說,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路濤低眉望我,似笑非笑,目光仿佛一潭深水。

參加葬禮時,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月光,還有月夜下的路濤、大偉、鹿鳴,我們赤裸膀子,同飲一瓶金威啤酒。誰會想到多年以后,我們四人會形同陌路。撐起黑色傘柄,我在細雨中緩行,憶起來時走過的路。

二十年前,路濤停薪留職,在一個霧蒙蒙的早晨,拎著行李袋踏上了前往南方的旅程。經他召喚,一年后,大偉、鹿鳴和我先后抵達鵬城。

那時無論多忙,我們一個禮拜聚一次,有時兩次。

聚會地點設在路濤崗廈村租屋。每次過去,我們輪流買菜帶酒,菜多半是鹵水拼盤、燒鴨、白切雞、過油花生,酒以金威啤酒居多,偶爾我們也會來點白酒,紅星二鍋頭。

中秋節,我們又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天黑了,四人擠在逼仄的陽臺,一人握一支啤酒瓶,對酒當歌。因為思鄉,大家神情顯得格外沮喪。路濤提議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們聊點高興事,一人分享一個。

四個酒徒沉默。

我想起了離家前夜。抬頭仰望懸掛天空的那輪滿月,我說,我先來,不是高興事,是件難忘的事。

來鵬城臨行前一天夜里,母親在灶屋收拾碗筷,父親把我喊進臥房。臥房里只有一把藤椅,父親指著藤椅讓我坐,然后他到堂屋搬來一把木椅。坐定后,父親遞給我一根香煙,我擺擺手,沒敢接。我抽煙從來都是背著父親的,不敢讓他曉得。

父親給自己燃了支香煙,抽完一口,他又把燃著的煙頭掐滅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父親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看了三四秒,他說,去了南方,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在外面做事,人要活泛點,眼里得有活。我沒搭腔,只是點了點頭。父親講完后,又燃了一根香煙。母親收拾好灶屋,進來臥房,講了些讓我照顧好身體之類的話。

翌日,天麻麻亮,我躺床上,聽到后院雞籠有響動。聽到一陣雞鳴后,我又睡了個回籠覺。八點多鐘接近九點鐘,母親喊我起床吃早飯。走進灶屋,八仙桌上燉了一缽雞,母親正往里頭倒雞血。

吃早飯時,母親接二連三往我碗里夾菜。我講吃不了那么多,母親硬是要往我碗里塞,我又分別給她和父親夾菜。飯后,父親把我喊進臥房,問我要多少路費。我吞吞吐吐說,看著給。父親打開鎖,啟開衣柜,伸著胳膊掏了半天,找出一沓錢,都是五十的。父親反復數了幾遍,最后清出八張,遞給我說,四百夠不夠。我說,夠了,路濤在那邊。父親望著我,把余下的兩張也遞給了我,他說,外邊開銷大,多給你一百!

父親出了臥房,母親又走進來,她在門口潦草地張望了幾眼,趕緊把手伸進褲兜,掏出一百塊錢。母親說,你拿著,在外面吃點營養的,不要告訴你爸我給你錢。我沒有接母親手里的錢,父親以前經常跟母親講,慈母多敗兒,讀大學后,父親再沒講過這樣的話。我笑著跟母親說,剛才父親多給了我一百。母親硬要把錢塞給我,我只好接住了。

去車站的路上,我和父親肩并肩走,父親跟我交代,只要踏實做事,對得住自己良心,別人就會回報你。母親落在后頭,她什么話也沒說。這是我頭一回出遠門。我轉回頭看母親,母親眼里淚水漣漣。

……

路濤說,唐浩,你這一講,我更想家了。

大偉說,掙到錢我就回家。

鹿鳴說,我不想回去,鵬城有我廣闊天地。

銀灰的月光水似的流在陽臺上、流在我們身上。啤酒喝得僅剩最后一瓶,我們一口一口輪流喝,小口抿,舍不得將瓶中琥珀色的液體吸干凈。我說,我的故事講完了,誰接上?

路濤說,我來,我就講講我初到鵬城的求職經歷吧!

到國貿大廈時,為顯示從容,我在大堂休息了片刻,擦掉額頭的汗,挨到兩點五十才乘電梯上18層原點廣告公司。約定時間是三點。

跟前臺小姐打過招呼,她把我領進接待室,里頭有五個人,兩女三男。前臺小姐自報家門叫劉雪,她模樣一般,但身材不錯,皮膚賽雪。看到她,我想起一句老話“一白遮百丑”,對照劉雪,這句話有相當的道理。

三點整,劉雪揣著一沓紙跟在創意總監郭達身后,不是講小品的郭達,這個郭達腦后扎著馬尾。總共六個人競聘一個職位,撰文指導。郭達領我們六人到創作室,劉雪將手上的紙發給我們,是筆試試卷,總共兩道題。郭達交代我們一個小時完成任務,他笑容可掬地吩咐劉雪替我們倒茶水,相當客氣,說完就出去了。

下午接近五點,原點廣告公司李總親自面試我,說快到了飯點,問我晚上有沒有空,吃飯再詳細溝通,順便談待遇問題。聽李總這么說,我曉得有戲了。其實晚上我一點事情也沒有,故意頓了一下,謊稱夜里約了朋友,改口問第二天上午再談行不行。李總爽快答應了。

再次見到李總,我跟他海闊天空侃了一氣房地產行業形勢,他們公司主要做地產廣告。李總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慈祥,完全是看兒子的姿態。我心里明白,他已經認可我了。李總跟我談待遇時,我很想獅子大開口,最終我想還是謙虛一點好,忍住沒開口,說按新員工標準算薪水。李總講了個數字,績效獎金、項目提成另算。耳聞那串數字,我內心狂喜,臉上不動聲色。

……

天熱得邪乎,我剝掉上身圓領T恤,他們也隨我脫。客廳擺了一臺二手立式電風扇,扇頭左右搖擺,發出類似夜間鼠類的吱吱聲。大偉說,你倆把我要講的故事,都給講了,我沒什么好說的,喝酒!

大偉舉起酒瓶,沒來得及入口,鹿鳴將酒瓶奪過去,他說,這瓶酒多金貴,悠著點喝。揚起手,鹿鳴手臂指向遠處的黑暗,用教堂神父莊重的語氣說,那邊“有亮”還是“無亮”。

我說,無亮。

鹿鳴說,祝你們前途無量。

三.大偉

租屋簡陋,只有床、沙發、椅子及一大摞書籍。

屋子的主人是大偉。他床頭枕邊擱了兩本書,一本是美國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的《巨變時代的管理》,一本是高陽的《胡雪巖》。白天黑夜空閑時,他一遍又一遍地讀,想把書讀出花來,想把書中的智慧變成他的腦袋。讀累了,他就擺出象棋,一人分飾兩角,讓“大偉1”跟“大偉2”PK下棋。大偉盡量不讓自己停下來,一旦安靜下來,他就會想起女朋友衛紅。

大偉來鵬城沒多久,衛紅也隨他而來。他們度過了一段短暫而甜蜜的時光,接著小兩口不時為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吵,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走。當然,根源都在“錢”上。

五月周末的一個黃昏,大偉察覺到異樣。

那天是大偉生日。衛紅坐鏡前化淡妝、涂口紅。大偉以為衛紅要給他驚喜。衛紅收拾好那張臉,換了件千鳥格連衣裙,她對暗自高興站身旁的大偉說,今晚公司有事,我出去一趟。她忘了大偉生日,或者假裝忘了。

眼望衛紅出門的背影,大偉感覺心臟處擱了塊冰,寒氣逼人。他尾隨衛紅而去。返回時,他后悔跟蹤她,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他寧愿跟鴕鳥似的,把頭埋進沙堆,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一個人坐在廳里的沙發榻,大偉懶得開燈,就在黑暗中孤獨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兩條腿發麻,這時門開條縫,衛紅回來了。

撳亮廳燈,衛紅目視沙發上的人,她說,大偉,嚇我一跳,怎么還不睡你。大偉發現衛紅嘴唇發抖,臉頰通紅。他本來想說,我在等你,我們好好過。但講出口的話卻是,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他以為衛紅會辯解。她卻不假思索地說,上周。大偉不想聽到這樣的回答,他想聽到衛紅請求他原諒,但不是。半夜,他剝光衛紅睡衣,毫不理會她的掙扎,惡狠狠地進入她的身體。完事后,他哭了,抱頭,躲黑暗里壓抑地悶哭。

又一天,衛紅提出跟他分手。大偉不同意。可不同意也沒辦法,腿長人家衛紅身上,她想走,誰也攔不住。

大偉坐木椅上,雙手捂臉。他說,衛紅,你想好了,真想好了,你走,我不攔你!

衛紅說,大偉,我知道你對我好,以后我肯定再也找不到比你對我更好的人。

大偉說,少扯沒用的,直說吧!其實大偉已經猜到答案。衛紅沒搭腔,默默收拾衣物,裝進行李袋,走出租屋。

后來大偉才知道,奪他所愛的男人是個香港人。他以前知道錢重要,卻沒想到錢比他想象中更重要,跟氧氣似的,離不開。衛紅帶走了租屋內所有的陽光,很長一段時間,大偉呆在冰窖般的屋子里,似一頭戰敗的狼,獨自舔舐傷口。

一個人的租屋,大偉無人交流,他不想找路濤、鹿鳴和我,談他的傷心事。他經常在室內踱步,跟鍋碗瓢盆,跟沙發、床和椅子說話。

大偉對沙發說,告訴你,我不可能永遠原地踏步,咱走著瞧!又對床說,我清楚我的短板,不就是口才不好、臉皮不夠厚么,我練,我就不信下了工夫,摘不到桃子,收獲不了果實。

從此,大偉床頭又多了一本書——《世界名人演講集》。每天臨睡前,大偉閱讀一小時書籍,再花半小時對著鏡子演講。屋內沒有聽眾,沙發、床、椅子就是他的聽眾。他說,你們聽好,演講馬上就要開始……接連幾天,他朗誦了《在雅典五百公民法庭上的答辯》、《要么勝利,要么死亡》、《巴黎的自由之樹》。

起初,大偉在他的沙發、床、椅子聽眾面前演講,磕磕巴巴,像是舌頭打了結,慢慢地,他的舌頭捋直了,講得聲情并茂。若是聽眾們有眼淚,估計都能感動得流下淚來。大偉在公司跑業務,工作似乎也因他的努力,逐漸有了起色。夜里回到租屋,他不時跟他的聽眾們報喜。

他說,今天簽了一單。

又說,今天收獲不小,簽了兩單。

……

終于有一天,大偉拎著五瓶金威啤酒回家,還有鹵豬耳、豬腳、五香花生。他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升職加薪啦!

大偉忘不了那個夜晚,鵬城星空燦爛,夜空因他升職而變得更為迷人。大偉一下用嘴咬開五瓶酒的瓶蓋,跟他的聽眾們舉杯慶祝,代替它們輪著喝啤酒。那邊一杯,他這邊兩杯。那邊說,祝賀,更上一層樓!他說,為明天干杯,相信我們明天會更好!

大偉把肚子喝得鼓鼓脹脹,人也抵達臨醉狀態。他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沙發、床、椅子等聽眾們說,路濤命好,找了個官二代老婆,起碼少奮斗十年。我呢,得靠自己,得把步子邁得快一點,加緊趕路。

四.路濤

十年前,幾乎是一夜之間,鵬城的高樓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樓宇叢林中有些寫字樓、商品樓是路濤公司開發的。寶城區幾乎所有的舊城改造項目,都被他拿下,一一收入囊中。他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古怪的房地產開發商。獨處時,他不喝拉菲、不沾女人、不涉賭局,而是打坐冥想,抄寫《金剛經》修身養性。不時地,媒體還會報道他的慈善之舉,捐建希望小學、為白內障老人無償提供手術費用。

郊外的風吹在我和路濤身上,攜帶一股青草的味道。眺望眼前即將竣工的私人會所,路濤說,真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我說,公司兩千多號人,怎么辦?

路濤說,累,真心累。

修建私人會所,路濤投入巨大心力,從選址到建筑設計,再到室內裝修、選用材料,他都精挑細選、親歷親為。會所建成后,路濤先后舉辦過多次雅集活動,令我印象深刻的有兩次:一次是邀請一位僧侶講佛經,一次是舉辦詩歌朗誦會。前者最終淪為生意人的資源分享平臺,后者則讓路濤領略到詩人們——一群時代的良心集體淪陷。

我以為路濤的會所是為生意而建,說,這地方低調,適合談大生意。

路濤斜眼看我,說,老唐,你這是夸我還是損我。

我說,真心夸你。

路濤說,生意可以在辦公室、在酒桌上談,以后這里是修行的地方,不談國事。他的口氣,不像是開玩笑。我心想路濤胸中裝了個“陶淵明”,他大概想當一名隱者。

路濤經常約我上他位于郊區靜幽的私人會所喝茶,受邀的人另有老友大偉、鹿鳴。古樸的茶室點了印度香,青煙繚繞,滿屋禪意。他們聊著樓市、股票、下一個投資風口,我一杯清茶兩只耳朵擺他們面前,聽他們神侃。路濤冷不丁來了一句,真他媽無聊!鹿鳴和大偉兩人大眼瞪小眼,面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蒼白。我打圓場說,活著,活著就好!

端起紫砂杯,路濤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來,兄弟們,以茶代酒,走一個。路濤聊起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南斯拉夫大使館。他說,還記得么,當年我們四個跟著游行隊伍走在深南大道上合唱國際歌,那時候真好,真傻逼。

鹿鳴說,現在大家都在往前跑,誰想往回走,閑得蛋疼吧。

大偉說,路濤,你是吃飽了撐的。

后來喝茶雅聚,鹿鳴、大偉來的次數少了,成天忙這忙那,再后來,干脆就不來了。我清楚忙只是他們的借口,他們受不了成功人士路濤在他們面前耍清高。路濤說,老唐,錢是掙不完的。

我說,不缺錢的人,才有本錢說這話。大偉和鹿鳴他倆合辦的公司還在學步階段,跟你不一樣,你已經上路了、會跑了。

路濤想說什么,欲言又止。眼望窗外盛開的木棉花,他說,喝茶,喝茶。又說,老唐,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你得下點決心,把賭戒掉。

我的臉紅了,直冒熱氣。

路濤沒注意我,他仔細地盯看茶湯,似在研究水中的龍井茶。

有個陰雨天,我去會所找路濤,在廊道遇見一個面熟的人,等他從我身旁經過,我想起多次在電視上見過他,是主管城建工作的常務副市長。我沒想到他也是路濤的座上賓。后來我打聽到,王副市長信佛。路濤修建私人會所,是否跟王副市長雅好有關,我沒找路濤求證,捅破這層紙。

我跟路濤一起喝茶,喝了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喝到2008年9月,美國雷曼兄弟公司宣告破產。美國金融危機浪潮襲來的那段時間,我身邊好幾位辦工廠、開公司的朋友,過得憂心忡忡,生怕過了今天沒有明天。

雨夜,我接到路濤電話,以為他約我喝茶。電話那頭說,老唐,有空吧,出來喝兩杯。路濤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仿佛來自悠遠之地。那時,坊間已盛傳王副市長被紀委調查,“雙規”期間吞筷自殺,未遂。

我們約在國貿附近的蘇荷酒吧見面。

坐下來,面色凝重的路濤不說話,我也只好沉默,倆人坐吧臺旁的高腳椅上,你一罐我一罐,推杯換盞喝德國黑啤。眨眼間,面前瓶瓶罐罐擺了一堆。路濤說,老唐,這次的窟窿怕是填不平了。我說,路濤,喝多了吧,你還缺銀子?!我清楚路濤房地產公司經營狀況,鵬城在售樓盤有三個,他不至于缺錢。路濤說,外地項目弄砸了,眼下能挺過去就好,挺不過去就得死。我說,我手頭還有幾個錢,明天轉給你。其實我手頭也缺錢,我知道路濤不會找我借錢,只是順嘴講個客氣話。路濤說,不是一百萬、兩百萬的事。又說,今天,咱倆今天不談這個。

那個潮氣逼人的夜里,我跟路濤坐在噪音涌動的酒吧東拉四扯。他是傾訴者,我是傾聽者。

路濤說,人只有落了難,才明白誰是真正的朋友。

我說,那是。我沒跟路濤講我的事,他勸我戒賭,我心里戒了一千次一萬次,可每一次去澳門,都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賭輸回來,隔一段時間,心頭又有一窩螞蟻爬,心癢癢。只好又一次跟自己妥協。

路濤說,我去找過大偉、鹿鳴,大難臨頭各自飛,他們抽不出資金。我清楚得很,若真心想幫忙……算了,不提了。

我說,你們仨不是結盟組織了互助會,互幫互助,我可是見證人。

路濤說,現如今誰會把口頭的承諾真當回事。過去交好的人,見到我,都躲著走。唯獨你老唐,夠朋友。

猛喝一大口黑啤,大拇指和食指捏癟鋁殼罐,我說,真他媽不是東西。又說,路濤,別喪氣,我再去找找他們。

路濤說,沒用的。我聽到過傳聞,潘鶴和他們聯手在背后使壞,有兩家投資機構本打算借錢給我輸血,半路給他們截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人心難測,想吃掉我的人,可不止他們。

我的臉熱得發燙,目光移向鄰座玩手機骨骼勻稱的女孩。我不敢直視路濤的眼睛,盡管酒吧光線暗淡。我說,誰都沒自己可靠。

路濤說,凡事有因有果,我不是一個好人,這大概是報應。

……

沒過多久坊間傳言:路濤安排好家人后,一把火點燃別墅,將自己燒了。這種死法,夠慘烈。路濤弄出的火災在鵬城引起轟動,同行、朋友都知道他資金鏈出狀況,尋了短見。也有傳言稱,路濤跟王副市長的案子有牽連,涉足的那潭水深不可測,不得不求死,以保家人平安。

五.汪琴

穿越天橋,汪琴朝著我站的位置走來。她沒看我,松散的目光直瞅地磚,像是路上鋪滿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地鐵口一堆人潮水似的涌出,淹沒汪琴,瞬間潮水又四散開,烈日下,只剩面露疲態的汪琴和她灰暗的影子。

看得出,汪琴還未能從喪夫之痛中走出來。她環顧四周,目光鎖定我,朝我走來。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我耳畔響起她的聲音,老唐,找個地方坐坐。她似一只機警的田鼠,左顧右盼,又說,我老覺得有人跟蹤我。

我和汪琴順道繼續往前,走去上島咖啡館。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定后,我說,我一直在等你電話。

汪琴說,老唐,直覺告訴我,路濤沒死,他還活著。

矮下頭,目光注視腳上的皮鞋,腳趾頭不舒服。我說,汪琴,我也希望路濤活著,但人死不能復生。火災不止半年了吧,你得放下,接受現實。

望著眼前一盆蔥翠的綠蘿發愣,汪琴像是回過神來,她說,每次出門再回家,家里像是來過人,是路濤的味道。夜里我睡了,床前也像是有人守著我,想睜開眼,迷迷瞪瞪的,就是睜不開。若是能睜開,我就能看見路濤。話畢,汪琴陷入沉思,右手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玻璃桌面。又說,老唐,你戒賭了吧,聽說你在澳門輸了不少。

我沒看汪琴的眼睛,用勺子攪動升騰熱氣的咖啡,抿一口,嗆到,我直咳嗽,快把肺咳出來。我說,找個時間,我陪你去醫院,去看看心理醫生。

汪琴說,老唐,你覺得我有病么?

我說,汪琴,你跟路濤的感情,我能理解。

汪琴說,你理解不了,誰都理解不了。知道嗎,一年前,路濤失蹤過一個月,就在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回到家。問他去了哪里,他死活不肯說。半夜三更,他經常嘆氣,像丟了魂的人,不停說哪兒哪兒都亂糟糟的,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她又盯著我看,說,老唐,你戒賭了吧?

我心里直發毛。端起咖啡杯,我說,喝,先喝咖啡。忙不迭將話題轉移開,說,汪琴,路濤公司倒過幾次手,現在他們接手在做了。我不想在汪琴面前提大偉和鹿鳴的名字。路濤生前,我去找過他們,請他們出手幫路濤一把。他們像對待上門乞討的乞丐,傲慢,還有瞧不上眼的惡意。不幫就算了,甚至大偉還揶揄說,他不是想回到從前,正好公司倒了,一了百了,不想回去還不行。實際上,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真想把賭戒掉,哪怕剁一只手。

汪琴說,老唐,路濤生前經常在我面前說,你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有件事,我考慮了很久,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我說,什么事?

左右瞄了一圈,汪琴神秘兮兮說,你得先向我保證,不說出去。

我說,你還信不過我?!

汪琴說,不信你我就不會約你出來。

我說,好吧,我保證。

汪琴說,那場火災將房子燒得一塌糊涂,燒得滿屋黑炭。警察清理現場,卻沒能找到路濤尸體。又說,老唐,可別瞞我,你是不是知道路濤下落。

我盯著汪琴看,她滿面愁容、眼袋腫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像是中了蠱毒。我說,陰陽相隔,我哪能知道路濤下落,你可別嚇唬我。

汪琴也盯著我看,像是想從我臉上找到唯一的正確答案。但我讓她失望了。我說,路濤死后的日子,我過得并不好,也沒想把日子往好里過。我安排人在網上匿名發帖,講了路濤各種好,揭露大偉、鹿鳴各種不義及落井下石的行徑。我估計他們找了公關公司,很快刪了帖子。我派人再發,那邊再刪。如此反復。有天我接到大偉電話,他邀請我去他們公司坐坐。我說你們廟大,我哪里敢。大偉說有些事需要見面談。我說跟他們沒什么好談的,直接把電話掛了,又繼續在網絡匿名發帖。大偉沒再給我打電話。有個周末,我剛出小區,四五個膀粗腰圓一身黑衣的男人圍堵住我,將我一頓暴揍。女兒多多站旁邊,嚇得嚎啕大哭。

我又說,霉運似乎盯上我,一個臺風夜,我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是車撞車。當場我腦袋跟方向盤碰一起,車在濕漉漉的路面翻了好幾個跟頭,人暈了。跟死神碰面,握了個手,我又逃離出來。我猜他們大概也只是想恐嚇我,想讓我本分點。

坐在咖啡館,我把個人的際遇半真半假倒水似的講給汪琴聽,只有車禍是真的。她的目光戳向遠處,神情奇奇怪怪的。我聽到她一聲嘆息,然后帶著失望的情緒離開。走兩三步,她轉回頭說,老唐,以后別去澳門賭了。

六.我

那場車禍,我撞到腿,腿瘸了。僥幸撿了條命,腦子卻從此不大好使,經常丟三落四。妻子跟我一道出門,站電梯口,她盯著我說,老唐,趕緊的,把大門關上。往下一瞅,我臉一熱,伸手拉上褲門拉鏈。

這類事發生了好幾次,好在有妻子提醒,后來我習慣了,也不再面紅耳熱。直到有一天,妻子回家聞到滿屋煤氣味,她說,唐浩,其他都好說,不關氣閥可是大事,弄不好會傷到多多。

回想出門前每一個細節,我說,煤氣閥,我應該關了。

妻子說,錯就是錯,還不認賬。

我說,再給我一次機會。

妻子說,一次意外足夠毀咱全家。你把賭戒了吧,我擔心借貸公司再來找麻煩。你上次拿著水果刀要剁手,求我原諒你,你知道你那模樣有多猙獰!

我說,筱雨,不會有人再來騷擾我們。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

妻子說,好吧,就一次,最后一次。

半夜,妻子和多多睡了。我睡不著,還在琢磨煤氣閥的事,我確定自己關了。但妻子不信。我想起白天駕車路過崗亭,小區出入口蹲著一個面孔陰郁的男孩,好幾次,男孩就那么雕塑似的蹲著。我想那個可疑的男孩,會不會趁家里沒人,干了點什么。我第一次懷疑有人潛入我家,當然,僅僅只是限于懷疑。

心里一直裝著關煤氣閥的事,我罹患強迫癥似的時時提醒自己,結果還是忘了。不等妻子興師問罪,我主動收拾行李,把房門鑰匙交給妻子,拖著拉桿箱離開。我怕真出意外,傷到女兒。我說,筱雨,你跟多多過吧,我搬去住那套公寓。

妻子說,周末我們會過來看你。

白天,多數人去上班了,我沒開車,而是坐的士回家。現在這個家成了妻子家。我想查看一下動靜,無所事事等在家門口,拿著手機瀏覽新浪新聞打發時間。我等到了那個陰郁的男孩,他戴一頂紅色太陽帽。見到我,他愣兩秒,轉身去按電梯下行按鈕。我對著男孩的背影說,今天我坐出租車來的,你沒發現我的車,對吧。告訴我,你是誰派來的,欠款不是還給你們了。又說,你認不認識潘老板?

男孩說,先生,你認錯人了。

我說,不管你是誰,別騷擾我家人。

電梯門啟開,男孩走進電梯,我跟隨進去。我說,別讓我再看見你。

男孩說,先生,你肯定是認錯人了。

我說,回去告訴他們,把我惹急了,殺人放火,什么事我都干得出來。

男孩的目光像長了翅膀,在電梯里四處飛,卻不敢看我。

搬進公寓那天夜里,我想到了死,不愿再做提線木偶,被別人操控。我想學路濤那樣,放一把火,將肉身燒成灰燼。看到女兒多多各種好,我又貪戀活下去,至少得活到多多出嫁那天,親手將她交給那位令我心生嫉妒的男孩。過去,我們生活在一起時,面對天使般的小人兒,我會窩坐沙發榻,邊伸懶腰邊說,寶貝,爸爸累了,怎么辦。多多便湊過來,親吻我的臉,一側不夠,還會補親另一側。她說,爸爸,給你補充能量。這是我和女兒多多之間耍的關于“能量”的游戲。

好些黑暗的夜里,我睡不著,站公寓窗邊,眺望遠處閃耀的燈火,回想過去的事。一塊臟抹布不停地拭擦我的記憶。我忘記的事越來越多,關于路濤的事,我卻記得,且倍加清晰。

七.夏紫

來鵬城前,路濤在長沙一家報社工作過一段時間,負責娛樂版塊。有家地產公司策劃了一個選美活動“星城小姐選美大賽”。報社主編安排路濤負責這次活動,全程跟蹤報道。活動預賽會場設在熱舞會所,選手夏紫是33號,她出場時,艷驚四座。路濤眼前一亮,她跟周慧敏太像了。路濤在資料里找出她的電話號碼,單獨記在筆記本上,然后打了一條重重的下劃線,以示重點。

夜里路濤打電話給夏紫,表明身份稱是記者,對她作了簡短采訪。通過聊天,路濤感覺得出來,夏紫是個憂郁的女孩。聊過幾次后,夏紫把路濤當朋友處。首輪篩選,夏紫順利入圍大賽前十名,她們中將產生冠、亞、季軍,冠軍獲得者將成為地產公司形象代言人,既有獎金,又有酬勞,名利雙收。

決賽在湖南女性頻道演播廳現場舉行,同樣是才藝表演,夏紫獲勝呼聲極高。整場比賽下來,夏紫拿冠軍可謂實至名歸,可評委選出的結果讓人大感意外,夏紫僅獲得季軍。后來路濤從夏紫那邊聽說,本來她是能拿冠軍的,但她的“后臺老板”不許她拋頭露面,經過暗箱操作,給她弄成季軍。

這事鬧得夏紫心情跌到谷底,她覺得自己跟籠中鳥差不多,沒自由。不久后的一個夜晚,夏紫跟路濤傾訴她的私密,兩年前她給一位官員包養,還給路濤看了她和后臺老板的合影,兩人笑容可掬、舉止曖昧。

在夏紫心情起伏不平的那段日子,路濤在電話里給夏紫朗誦過一首詩《白紙》:

你說你已不是一張白紙

你能是一張白紙嗎

白紙不是你生命的背景

你應是八月,是未滅的火星

是窗子上飛翔的云

即使你真的是一張有斑點的白紙

我也絕不是一只會說謊的畫筆

我要用心畫一條長長的小路

讓那斑點做路面上的石子

陽光下,車輪拉著天空碾出幸福的聲音

路濤說這首詩是他專門為夏紫寫的,其實不是,這首詩是路濤一位詩人朋友羅鋮創作的。夏紫聽到路濤朗誦的詩歌,醉了。她說想立馬見路濤。

在夏紫家里,做愛前,她對路濤說,再給我讀讀那首詩。當時路濤脫光衣服,模樣滑稽,一邊激情四溢地背誦詩歌,一邊剝夏紫衣服。像是巫師的祭祀,像一場隆重的儀式。夏紫格外瘋狂,她騎路濤身上,邊流淚邊擺腰。舞臺上堅硬的夏紫在床上變得格外柔軟,她告訴路濤,不少人背后罵她是有污點的白紙,從來沒人講她是畫有小路的白紙,路濤是第一個這么講的人。不久,夏紫想離開她的后臺老板,跟路濤私奔。路濤沒答應,講盡各種好話,甚至將魯迅的小說《傷逝》搬出來,講涓生和子君的愛情,由于沒有物質基礎,每天奔忙于雞零狗碎的日子,愛情變成亂彈琴。路濤最后沉重地說了一句,愛情需要物質基礎。

隨后路濤離開長沙,奔赴鵬城。他在做地產項目時,遇到一個檻,需要解決資金問題。大偉告訴他,吳行長垂涎女人,必須投其所好,搞搞公關才能拿到貸款。

路濤想到了夏紫。

讓夏紫來深圳公關,這種想法若變成行動,簡直喪盡天良。路濤心里拿不定主意,決定抓鬮,讓老天爺做決定。尋來一張紙,他把紙撕成兩截,一邊空白,一邊寫“可以”。摸三盤,三盤為定。第一盤,他摸了個空白。手有些抖。第二盤,摸的是“可以”。他的手抖得更厲害。第三盤,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伸出手,結果摸的是空白。老天爺不幫他,他心里盤算了一下,還是決定要做。其實一開始,他就已經打定主意。

想到要靠出賣夏紫達到目的,路濤在心里罵自己連“小姐”都不如,她們僅僅出賣肉體,而他要出賣良心、出賣靈魂。

利用假期,路濤回了趟長沙,直接把夏紫帶來鵬城。他是以邀請夏紫過來鵬城玩的名義,將她帶過來的。目睹夏紫溫婉的笑容,他心痛不已,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夜里七點半,路濤在圣廷苑酒店定了一桌飯,邀請吳行長參加飯局。酒桌上,吳行長看到夏紫后,神情古怪。喝著酒,吳行長天南地北侃,路濤有意多給夏紫斟酒,讓她多喝。經人一勸,夏紫喝開了。酒局結束,夏紫喝得酒醉微醺。

路濤攙扶夏紫走到開好的房間,倒了一杯白開水。由于緊張,路濤的手不停顫抖,倒開水時灑了滿桌。倒好水,他小心翼翼從褲兜掏出紙袋,袋內裝有幾粒安眠藥。怕出問題,白天他裝成失眠病人在醫院看醫生,醫生給他開了幾粒安眠藥。路濤倒出一粒,給夏紫服下。轉身走到門口,他擔心一粒藥劑量不夠,中途夏紫醒來。于是,他再次從褲兜掏出紙袋,又給夏紫服了一粒。然后一步一步走出門,走得比蝸牛還慢。

酒店大堂,路濤在吳行長耳旁交代幾句,講事已辦妥。吳行長不清楚路濤給夏紫服了安眠藥,他徑直走去房間。路濤離開酒店,就近在凱豐路找了間酒吧。他想夏紫在吳行長手上不曉得怎么樣,砧板上的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他腦殼里一片混亂,接著又是一片空白。

凌晨一點,吳行長給路濤發短信,讓他過去收拾殘局。路濤聽到“殘局”,心里一陣慌亂,猜想出了什么問題,各種可能都有,比如夏紫中途醒來百般抵抗,吳行長虐待她,用皮帶抽她的細節路濤都想到了。

趕往酒店路上,天上莫名其妙落起大雨,到酒店時路濤頭頂電閃雷鳴。吳行長已經離開,房間的壁燈開著,燈光調得暗淡。房間寧靜,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路濤幽手幽腳攏近床邊,目視沉睡的夏紫,睡態安詳。他脫光衣褲沖涼后,躺夏紫身邊,把現場偽裝成是他跟夏紫一起做愛。

窗外一道道閃電過后,響起一聲聲驚雷。小時候,路濤經常聽老人們講,一個人做了昧良心的事,會遭雷劈。在他們老家,如果一個人恨另一個人恨得入骨,他不會跟對方捅娘罵老子,而是咒罵對方遭雷劈。

臨近天亮,夏紫醒來了,她盯著路濤的眼睛,揚眉微笑。她問他晚上怎么這么賣力,她下身隱隱作痛。路濤默語不言,苦澀一笑,笑容比哭還難看,但夏紫沒看出異樣。他暗地里咒罵吃了偉哥的吳行長不得好死,遭雷劈。

夏紫說她還要跟路濤做一次。路濤擔心她,講以后再做。夏紫堅持要做,她起身拉路濤跟她一起洗澡。浴室燈光下,路濤看見夏紫的脖子、乳房、后背,到處是紫色的痕跡,狗日的吳行長咬的。他一邊洗一邊親吻夏紫傷痕。夏紫看路濤的眼神變得迷離,她哭了,她說路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對她好、溫柔。

回到床上,做愛前,夏紫笑盈盈地要路濤朗誦那首在長沙時為她寫的詩。這首詩歌不是路濤的原創,夏紫一直蒙在鼓里。路濤張開嘴,開始聲情并茂地朗誦《白紙》。路濤用溫潤柔軟的語氣朗誦著這首詩歌,中間眼淚水止不住流出來,他的心一陣陣絞痛,帶著哭腔勉強把詩歌背完。夏紫用手揩干路濤臉上的淚,直夸他這次朗誦詩歌是最有感情的一次。

夏紫的話像閃電擊中路濤,他暗罵自己不是人,豬狗不如。他說,夏紫,你恨我么?翻身,夏紫感到體內某個地方不舒服,她說,被恨的人,是沒有痛苦的,去恨的人,卻是傷痕累累。我干嗎要恨你!

八.潘鶴

他剛脫掉女人寶藍色裙子,枕旁手機響了。

是個沒存的手機號。那邊勸他放棄寶城舊城改造項目,講話口氣比鐵還硬。他坐床邊接電話,女人發現,剛才還殘在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說,你當我是嚇大的!

女人伸出白皙的瘦手拉他褲門拉鏈,他拿手擋住,用眼睛示意女人停下。他盯著女人的鎖骨看,性欲一截一截減退。

那邊清楚他的老底,知道他是大偉、鹿鳴的幕后人。那邊說,潘總,你上有老下有小,小心一點好。

他說,你這是威脅我?

那邊說,看你怎么理解,做人得識時務。

他說,我倒是想見識見識你們的手腕。他揚手抹干凈額頭沁出的汗液。

那邊說,潘總,你等著,我們最好見面聊聊。

然后他聽到一陣忙音。點燃一根香煙,他心煩意亂抽起來,作為一個地產界重量級拳手,他不知道對手是誰,藏身何處。

女人湊過來,嗲聲嗲氣說,還做嗎?

他說,我得趕回公司,忙點事。他伸出干燥的手掌,摸了兩下女人光滑的額頭。抽完一支煙,他拎起手提包,匆忙離開。

在地下停車場,他剛打開車門,身后刮起一陣風,圍攏來兩個人。當中一人手持利刃,頂他腰間,堅硬、冰涼。他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走,我們老板想見你。

他聞到不祥的氣息,胸口一陣悶痛。

他們跟他一道上了他的車。他和持刀人坐后排。另一人開車,將他的路虎越野車駕駛至郊外。他眼睛被蒙住,不知身在何處。一只有力的胖手推他下車,走走停停,他隱隱聞到一股香火氣,像是走進寺廟。他猜,他們已到達目的地。

隨后他被綁在一張木椅上。一個聲音說,潘總,歡迎。

他鼻翼翕動,說,你們這么見不得人。

一巴掌扇他左臉上。又一聲響,巴掌扇他右臉。遠處傳來一個聲音說,住手,我們不是野蠻人。瞬間室內安靜下來。他又聞到了香火味。他說,這是哪座廟,和尚念的是什么經?

來人說,聚富會,潘總可有耳聞?

他說,去年舊城改造拆遷,兩家釘子戶,一戶給挑斷腳筋,一戶砍了手掌,是你們的人干的,我倒是有耳聞。現在王副市長倒了,樹倒猢猻散,聚富會長不了。

來人說,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說,一個不念經的和尚。你岳父都自殺了,沒想到你真還活著。這塊地,我來過兩次,我記得你點的印度香。唐浩告訴我你活著的消息,我不信。王副市長那船人,都以為你死了,沒想到你玩了個金蟬脫殼。

來人說,潘總是聰明人,但我不喜歡跟聰明人交朋友。手機響一聲,有條短信。他盯看屏幕,“潘鶴知道得太多,不留活口”。又說,上面想你死,你想怎么個死法?

他說,大家都是求財,寶城區舊改項目,我們可以合作一起做。

來人說,你玩的花樣,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一邊做大偉、鹿鳴幕后人,一邊又操控唐浩在我身邊探聽消息。說吧,想怎么死?

有人啟動電鋸,室內響起鋸木頭聒噪的聲音。

他說,中央投入4萬億救市,等著看吧,樓市垮不了,有錢大家一起掙。他后背已經被熱汗、冷汗浸得濕透。

電鋸聲瞬間停了。廳里靜得恐怖。來人突然說,莫弄臟這塊地,安仔,上藥。他們撬開他的嘴,灌進不知多少粒藥丸。他搖頭擺腳掙扎,卻無濟于事。不久,他睡著了,似初生嬰孩。他永遠不知道,吞下的是安眠藥。

那伙人將他抬進他名下不常住的一棟別墅。沉睡的他躺在別墅二層臥房松軟的床榻,床單雪白刺眼。

九.縱火者

租屋客廳三個人圍坐一桌,玩撲克牌斗地主。聽口音,他們是湖南人。當中的胖子手氣出奇的好,一把牌撿了三個炸彈,將另倆人炸得丟盔棄甲。

一個說,不玩了。

另一個說,沒屌意思,起不到一把好牌。話畢,他起身,朝冰箱攏去。他走路兩條腿一高一低,可能是兒時罹患小兒麻痹癥,留下后遺癥。拉開冰箱門,他摸出一罐青島啤酒,沖桌邊兩人說,要不要來一罐。胖子說,來兩罐。另一個說,晚上干活,少喝點。瘸子從冰箱掏出兩罐,說,光頭,你他媽到底喝不喝。光頭像是在考慮到底是喝還是不喝,目光聚焦到泛黃的墻面,他說,來一罐。瘸子再從冰箱摸出一罐。

他們又在桌邊圍成一圈,這次不是玩撲克牌,而是喝啤酒。

瘸子說,要是有盤花生米,就著喝酒就好了。

胖子說,等干完這票大的,老子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瘸子說,那筆錢我得留著,給我兒子治病。

他們喝著啤酒,天慢慢暗下來。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響,是城中村獨有的味道。光頭手機響起鈴聲,是旭日陽剛唱的《春天里》,按接聽鍵時,他的手抖了一下。那邊說,你們都準備好了?

光頭說,安老板,只等您一聲令下。

那邊說,跟你交代過多少遍,別喊安老板,就喊我賈老板。

光頭說,曉得了安老板。又糾正說,賈老板,曉得了。我們只負責放火,別墅沒住人吧!

那邊說,放心。

光頭說,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那邊掛電話,光頭也把電話掛了。

瘸子發現光頭抖手。他說,光頭,你是不是怕,看你話都講不轉。

光頭說,放把火,又不殺人,怕么的。

瘸子說,不怕你起身走兩步,我看你駭軟腿、卵都嚇趴下了。

光頭說,你媽逼,不講話沒人當你啞巴。

胖子目光掃了一眼瘸子,又掃了一眼光頭,他說,都他媽少說兩句,我們是一個團隊,團隊要有團隊的樣子。

半夜,他們潛入一棟別墅,澆了滿桶汽油,點燃一把火。第二天,他們看電視新聞,才知道別墅有一個男人,是個姓潘名鶴的房地產商人,給大火烤熟了。光頭罵罵咧咧說,狗日的,我們被姓安的耍了,有命案在身了。他摸手機,準備給安老板打電話,手機殼冰涼。他的手又在抖。電話沒打通,那邊關機。五分鐘后,他又撥一次,電話仍然關機。

光頭跑去洗手間屙尿,手機響起鈴聲。不等對方說話,光頭說,賈老板,事情鬧大了,死人了。

那邊說,淡定。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好爛肚子里。

光頭說,只怕沒有不透風的墻,一條人命,不是小事。

那邊說,這次報酬多付你們兩成。到時,你們再干一票,報酬另算。

光頭說,不干了。

那邊說,報酬加三成。

頓了兩秒,光頭說,我們兄弟幾個再議一議。

他們商量時,瘸子說,反正已經下水了,我干,我兒子動手術需要大把錢。胖子說,就算干,也得先把這次的酬勞拿到手再說,一碼歸一碼。光頭說,你們同意,那就再干一票。

十.路濤和我

七月,鵬城進入綿長的雨季。

潮濕的氣息令人難受。我任何事都不想干,坐椅子上發呆,任由時間流淌虛度。耳鳴、鼻塞、流涕,我想我是病了。

每年七月,我都會生一場病,感冒或者發燒,要不就是扁桃體發炎。有位耳鼻咽喉科的醫生建議我做個小手術,割除扁桃體,但我沒接受他的好意。我想再小的手術它也是手術。取出藥箱,擰開農夫山泉礦泉水瓶蓋,我吞下兩片阿司匹林,踅回床榻,捂緊空調被,悶頭睡覺。

門鈴響。

我懶得起床開門。可門鈴鍥而不舍響,響一陣,鈴聲止住,手機又響起聒噪的聲音。是順豐公司的快遞員,讓我接收一份快遞。

爬起床,開門取快遞。是朋友寄來的請柬,朋友公司前海項目舉辦開工典禮,邀請我去捧場。擤了把鼻涕,我又躺回床榻,迷迷糊糊睡著了。手機鈴聲將我從睡夢中拉回到現實里。手機屏幕上是個陌生號碼,那邊傳來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男聲說,是我。

脊背一陣發涼,我說,路濤,你還活著?

路濤說,嗯,還活著。這個結果很多人不愿看到。有空的話,出來碰個面?

鼻子嗡嗡兩聲,算是答應了。

風雨交加,郊外夜晚的停車場空無一人。我開車提前到達約定地點,撥路濤電話,告訴他,我已抵達。

路濤說,你一個人來的?

我說,當然。

穿一身雨衣的路濤出現在我眼前。他整張臉被遮得嚴嚴實實。雨滴在我們身前墜落,狂風攜裹著雨絲呼嘯而過,路燈昏黃的光灑在我倆身上。路濤說,老唐,你還是老樣子。

伸手摸了兩下瘸掉的左腿,我說,這腿廢了,我算是回不去了。路濤說,是的,回不去了。他的語氣有種宿命的味道。又說,你戒賭了么?我盯著雨霧中的黑影,沉默。三米開外長相蓬勃的大榕樹在風雨中飄搖。路濤說,老唐,你應該說話,給我個解釋。你干的那點事我一清二楚。

我說,路濤,我不瞞你,我也是被逼的。

路濤說,你若是念及一點兄弟情,沒人逼得了你。

冷風呼嘯而過。環顧四周,我說,為了家人,我不得不出賣你。

路濤說,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當然,是在過去。沒想到你也會參與進來,一開始我就起疑了,敵人太多,我只好放一把火,將自己藏起來置身暗處。

我說,路濤,我對不住你。

路濤說,我查過,你去澳門賭,是潘鶴設下的局,他在澳門承包有幾處VIP賭廳。

眼望黑暗中斜落的雨滴,我說,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回不去了。

一個黑影從雨霧中晃出來,是個戴帽子消瘦的男孩。近看,是紅帽子。我記得這個古怪、面孔陰郁的男孩。路濤望著我,他說,這是我兒子。

我說,你兒子?

路濤說,夏紫生的。

我說,路濤,你到底跟我說的哪些話是真的,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路濤說,聚富會,你聽說過吧?

我瞪大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路濤,像是看一個陌生人。我說,過去你常說要把自己藏起來,藏得夠深的。那次在會所見到王副市長,我就該想到,你說的是一套,行的是另一套。一直以來,我以為你在努力做一個好人。

路濤說,大多數人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我曾經想跳出去,又被一股力量拖拽回來。我放不下執念,佛渡有緣人,渡不了我。

男孩矮下頭,目光盯著他腳上那雙淋濕的紐巴倫休閑鞋。我聞到刺鼻的怪味,是近處垃圾堆散發出的氣味。

我說,車禍是你安排的?

路濤沉默。

左手指向男孩,我說,煤氣閥是他弄的?

路濤繼續沉默不語。

我說,你跟汪琴合演了一出戲,對吧?

遠處黑暗中傳來一陣狗吠,我等待著,等待對面的人給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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