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文人古銅器鑒藏知識考察
——以《燕閑清賞箋》為中心的探討①

①本文所用的版本出自1988年巴蜀書社出版的《遵生八箋》所載《燕閑清賞箋》一箋。本文的“晚明”指嘉靖至崇禎時期的明代。晚明文人所收藏的古銅器，通常指明代以前的銅器，尤其以三代銅器為重。

張 濯 清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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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文人古銅器鑒藏知識考察
——以《燕閑清賞箋》為中心的探討①

①本文所用的版本出自1988年巴蜀書社出版的《遵生八箋》所載《燕閑清賞箋》一箋。本文的“晚明”指嘉靖至崇禎時期的明代。晚明文人所收藏的古銅器，通常指明代以前的銅器，尤其以三代銅器為重。

張 濯 清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摘要：晚明文人熱衷古銅器鑒藏，他們在實踐中對相關(guān)理論知識進行了系統(tǒng)記錄、整理并著書立說，《燕閑清賞箋》是其中代表作。該書詳細介紹了關(guān)于古銅器品鑒、辨?zhèn)魏唾p玩等方面的鑒藏知識：以古銅器的銅質(zhì)色澤、藝術(shù)風(fēng)格、工藝鑄造等為重要的參考維度的品鑒標準；目測觀察、親手把玩鑒別兼用考據(jù)方法的辨?zhèn)尾呗耘c了解仿古技巧知識相結(jié)合的辨?zhèn)畏椒ǎ灰怨陪~器養(yǎng)花、古器新用、古器奇用等為主的賞玩方式。以《燕閑清賞箋》為代表的這類有關(guān)鑒藏知識的著作，對當時的古銅器鑒藏產(chǎn)生了較為重要的影響，不僅成為晚明文人“古雅”生活哲學(xué)的一部分，而且更進一步被內(nèi)化成為一種象征古代傳統(tǒng)典范的文化符號，透露出晚明文人古銅器鑒藏的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心理。

關(guān)鍵詞：晚明；古銅器；鑒藏；《燕閑清賞箋》

明中葉以后古銅器鑒藏日漸復(fù)興，不少文人沉溺收藏，雅集博古蔚然成風(fēng)。他們借此適意自娛，閑居養(yǎng)生，并視之為回歸古典的一種途徑。就全國來看，當時江南地區(qū)是古銅器鑒藏的中心,而杭州由于交通便利，逐漸成為該地區(qū)的樞紐之一[1]89。高濂是這個地區(qū)鑒藏群體中的代表人物，他生平喜好收藏鐘鼎卣彝、書畫法帖及文房器具，聊以自娛，他退陷此地并很快融入了一個鑒藏交游圈子[2]66。在鑒藏中，高濂廣泛地融匯了這個群體的收藏認知和實踐經(jīng)驗，并記錄在《燕閑清賞箋》之中，影響較大，從中可探究當時文人古銅器鑒藏理論知識、實踐性知識及其所產(chǎn)生的文化價值。

一、品鑒知識：古銅器的分類方法與品評標準

從制作時代講，作者高濂在書中將所藏古銅器區(qū)分為三代古銅器、秦漢古銅器、唐宋以來古銅器。高濂還從器物的名目、功能進行區(qū)分，包括飲食器，如鼎彝、提卣、盤、盂等；陳設(shè)器物，如銅鏡、燈具等以及銅印章、銅質(zhì)衣帶鉤、錢幣、席鎮(zhèn)等雜類器物，其中高濂尤其推崇三代鼎彝和秦漢銅鏡。他在對古銅器進行分類的基礎(chǔ)上，又分別從形制、斷代、工藝、款識、功用、辨?zhèn)蔚冉嵌冗M行論述，品鑒所藏古銅器的優(yōu)劣品級。如他將所藏古鼎分上、中、下各級品鑒，“方鼎以飛龍腳文王鼎為上品；光素者如南宮鼎為次賞；若周象簠鼎、瓜腹雞腿方耳、環(huán)耳敞口鼎爐等俱不堪玩，屬下品”[3]454，從中可以看出，高濂以古銅器的銅質(zhì)色澤、藝術(shù)風(fēng)格、工藝鑄造等為重要的參考維度，論述了其中詳細的品鑒標準。

第一，以古銅器色澤品鑒。書中提到出土的古鼎彝器常呈現(xiàn)青綠、褐色、水銀或黑漆等色，其中以“淳青綠，一色不雜，瑩若水磨，光彩射目”者為最好；“褐色”“水銀黑漆”為其次；有雜色的“青綠色”為再次一等。出土古銅鏡則“以銀背為上，鉛背次之，青綠又次之”；但若鉛背銅鏡埋藏久遠，則又會變?yōu)榧兒谏^之“黑漆背”，比“銀背”銅鏡更為珍貴[3]447。高濂認為古銅器的不同色澤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首先，不同色澤的形成與銅質(zhì)精純度有關(guān)。銅質(zhì)較純的古銅器常呈青色，“銅質(zhì)清瑩不雜者，多發(fā)青”；雜質(zhì)較多者，則顏色發(fā)綠，“質(zhì)之渾雜者，多發(fā)綠”。其次，與保存環(huán)境有關(guān)。高濂認為出土古銅器的顏色變化與埋藏條件相關(guān)，如有些出土古銅器表面呈水銀色，是受尸體所涂水銀影響。一般而言，古銅鏡表面水銀色較多，是由于在古墓中離尸體較近；而鼎彝器距離尸體較遠，所以沾染的水銀色較少；鐘磬等距離更遠，故幾乎不會有水銀色形成。若是傳世古銅器，其表面則會出現(xiàn)青綠斑點，狀如“云頭片”“芝麻點”“ 朱砂斑”“綠翠雨雪點”等。

第二，以古銅器的工藝水平品鑒。高濂認為古銅器的工藝制作以三代最為精湛，后代均有所不及，大體“秦漢之物不及三代，唐宋之物不及秦漢也”。書中指出三代古鑄銅器的工藝精湛主要表現(xiàn)在：質(zhì)地精純，較少“砂眼”“不勻”；刀工、地紋“方圓深竅”“有如刀錘雕刻”；花紋風(fēng)格“爽朗”、周身如一，紋內(nèi)地子光滑。相較而言，唐宋銅器雖工藝精巧，卻有失質(zhì)樸、古雅，難與三代銅器比肩。唐宋人所鑄造的銅器更時常“改式改紋，務(wù)尚形似”，以為精巧，實則呈現(xiàn)丑態(tài)，猶如“丑婦效顰”[3]449。可見，高濂對古銅器工藝品評的標準不僅在于精細與否，而且在于是否具有古樸雅致的神韻。

二、辨?zhèn)沃R：古銅器的辨?zhèn)尾呗耘c仿古技巧

當時古銅器作偽之風(fēng)盛行，所以在收藏過程中必然少不了辨?zhèn)巫R真的環(huán)節(jié)。高濂在書中多次記錄了其親歷的辨?zhèn)谓?jīng)過。如有一次他在市場上見到一方技妙如神、工巧精絕的“亞虎父鼎”，其內(nèi)外都是“水銀色”，“無一痕紋片”，起初眾人都以之為真器。但經(jīng)高濂再三把玩，辨別出此器系偽器。作偽者以破碎的“古水銀方鏡”截成方片，又以四面冷焊之法予以拼接，再取古爐的耳和腳焊接成鼎耳和鼎腳。經(jīng)他道破后，眾皆以為然[3]452。由此可見，高濂是具有一定水平的鑒藏家，他將當時仿制、偽造古銅器的步驟以及詳盡的古銅器辨?zhèn)畏椒ê托迯?fù)技巧詳細記錄下來，配合上文所提及的品鑒標準共同使用。

首先，通過目測觀察鑒別。古銅器辨?zhèn)涡枰阅繙y的方式仔細觀察器物。這種方法需要鑒藏家有足夠的收藏經(jīng)驗，才能慧眼識珠。

其次，通過親手把玩進行鑒別。一方面，有助于琢磨出器物的品質(zhì)高下。當時山東、陜西、河南、金陵等地皆存在偽造古銅器的現(xiàn)象，其所偽造的古銅器，形制雖合古制，其花紋款識亦是從古器物上翻模下來的，粗看分毫不差，但若入手仔細摩挲，仍可感覺到“入手自粗”“氣質(zhì)自惡”，與真器“迥然別矣”。另一方面，有助于辨別出一些作偽手法。如真古器物在流傳中，由于年代久遠，器物周身的花紋和器表常“無一處完整”，大都存在鑲嵌物剝落或為青綠銹結(jié)遮掩的現(xiàn)象，但有“或隱或露”之妙，高濂稱之為“古雅出自天然”。但若是后人作偽，則其損壞處常是整片脫落，“狀土剝落”；或是用“法蠟遮飾”，以制造古舊的效果。有經(jīng)驗的藏家通過用手觸摸，便真假立判[3]451。

再次，可以兼用考據(jù)的方法進行辨?zhèn)巍２丶彝ǔ？梢詤⒄战?jīng)典，如《宣和博古圖》《印藪》等書籍所著錄古銅器式樣進行比對。高濂提到當時在關(guān)中、洛下有“翻鑄假印”之風(fēng)。偽造者將所造印章做舊后冒充古印，以假亂真，且不易辨識。他介紹這些偽制漢印的印文雕刻筆畫往往“刀筆自負”，做舊時又常“刻損邊旁，殘缺字畫”以制造“古意”。作者依《印藪》所載“六秩內(nèi)，無十數(shù)傷損印文”，指出古印即便有傷痕，也是由于入土?xí)r間久遠，水銹侵蝕所致，或是在剔洗印文中泥沙時無意間造成損傷，卻少有字畫殘缺的情況[3]459。高濂認為藏家可以通過查閱文獻的方法來辨?zhèn)巫R真。《燕閑清賞箋》即提到根據(jù)印文字形、行文風(fēng)格等對印章進行斷代。高濂曾見到一方印，印文為“某氏私記，宜身致前，迫事無閑，愿君自發(fā)，封完印信”，他認為“封”字在唐宋以后才為人所使用，漢代人卻不使用此字，“封之一字，古亦無之，后人創(chuàng)始古之白記，即封字意也”，高濂以此斷定此印為唐宋時所制。

此外，高濂在其日常收藏實踐中，多能準確辨?zhèn)未嬲妫@與他對偽器的作偽過程與步驟了如指掌不無關(guān)系。《燕閑清賞箋》中詳細記載了當時古銅器仿制、作偽的步驟。當時人們通過對銅器鑄器剔摩、上底色、上青鹽水、醋坑窯藏、以蠟擦拭等一系列程序，以求古意。人們根據(jù)所需的不同視覺效果，采用不同的處理方法，例如，若需加深器物顏色，可以用“竹葉燒煙熏之”；若欲器物更有古意，則可將器物埋入鹵咸地中一二年。通過這些步驟仿造出的銅器，與真器相比，幾可亂真。當時藏家遇到殘缺古銅器時，也會以仿古的形式予以修復(fù)、補救，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改鍬”。這些在古銅器修復(fù)過程中的巧思與匠心亦在書中有所涉及。

三、賞鑒知識：古銅器的巧取妙用與賞玩趣味

古器養(yǎng)花。晚明人們對所藏古銅器最常見的賞玩方式是以古銅器養(yǎng)花。早在南宋，人們就已認識到用久埋土中的古銅瓶缽來栽培花果，不但能明艷花色、延長開放時間，甚至還有令其結(jié)出果實的神奇功效[4]12。晚明人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將之發(fā)揚光大，如書中載有“書室育蒲養(yǎng)蘭之具”，即是一種叫“瓠壺”的銅器，可用于注水灌溉花草。高濂書中進一步指出器物在使用時應(yīng)考慮其塞口是否緊實、質(zhì)地是否厚實，偶爾也需考慮紋飾。如晚明人灌溉花草常用的有古銅酒壺、古銅酒瓶，此外亦常以觚、尊、兕之類酒器作為插花之器，但觚、尊均為敞口器皿，花束不易聚攏，因此晚明人探索出在器口打造錫質(zhì)套管來收束花草之法，即以套管入器內(nèi)收口管束花枝，不令斜倒。此法亦可用于插珊瑚枝之類的裝飾品，仇英《竹園品古圖》中位于幾案左側(cè)的青銅觚，便是例證。書中對用古銅器插花的賞玩方式亦有記載，如要插取的花卉較多，則可將粟紋四環(huán)壺、方銅壺、匾壺、弓耳銅壺五器組合并用插花。此外周代的蟠虬瓿、魚瓿、罌瓶以及蟠螭、螭首二瓶亦可作“多花之用”[3]456。這些插花的經(jīng)驗，正反映出當時人們多用所藏古銅酒器作為書齋“育蒲養(yǎng)蘭”之具的現(xiàn)象。

古器新用。《燕閑清賞箋》中大量記載了古、今對銅器新奇的取用方式。高濂熱衷于為所藏古銅器分配新的用途，僅《論古銅器具取用》一文所提到的古銅器取用方案即已不勝枚舉。如他將昔日古銅器中的禮器、供器，用于陳設(shè)、香薰、清供、堂上焚具，或是“堂中幾筵之供”。同時還根據(jù)器物大小分配不同的用途。如根據(jù)古銅鼎形制之不同，提出大小兩用：“大者陳于廳堂，小者置之齋室。”

古器奇用。針對一些小型的古銅器，當時藏家也常將之改作他用，提出了很多新奇的用法。在實際運用中，他們或以古銅盤、古銅洗作為盥洗器物，如選取雙魚紋或是菱花紋的“洗用以盥手”；或選取“三乳足”“圓足”“旁有獸面翻環(huán)”者，注水用作“幾筵主賓酬酢滌器”，頗得古人遺意；或以古銅腰束絳鉤用作書室中“懸壁掛畫、掛劍、掛塵拂等”；或以古代錢幣用作畫軸，謂“古之布錢，有金嵌字者，可作界畫軸用”；或以銅質(zhì)杯、盤、盞用作筆洗，“伯盞盤，季姜盂兩耳杯，制小，可作硯旁筆洗”；或?qū)⒐陪~席鎮(zhèn)用以鎮(zhèn)紙壓書[3]457，將先秦車馬器修改為筆筒、硯滴；或?qū)⒐陪~器改造成理想中的仿古器物……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晚明士人所藏古銅器常被藏家改制、變革其使用方法，以布置書房、廳堂環(huán)境，這種做法被認為是非常雅致的行為，謂之“借此悅心，當與同調(diào)鑒家品藻”。

總體而言，晚明文人對古銅器收藏的態(tài)度是以賞鑒清玩為主，兼有考據(jù)。他們認為將所藏古銅器精心布置，就能營造出完美的古雅生活境界。正如張岱家“滿耳秋聲”的書房“不二齋”中就擺放著“不移而具”的鼎彝尊罍，搭配四壁連床的圖書、因時而異的花草植物，宛如隔世桃園、清涼世界一般清凈[1]26。晚明文人在環(huán)境布置上既講究淡雅之風(fēng)，又追求多姿多彩、變化多樣的設(shè)計形式，悠閑而富有情趣。即便是外出山游寺宿時也會隨身攜帶古銅鏡，如將“軒轅球鏡”懸掛于臥榻前，稱為“聊取意耳”[3]457。可見在晚明文人的日常生活中，古銅器已逐漸成為居室陳設(shè)、游具品物、玩賞摩挲和養(yǎng)殖花木的器物。他們這種對古銅器的鑒賞與收藏卻又絕不僅僅停留在玩古的層面。正如明代《玩古圖》題跋所言：“玩古乃常，博之志大。尚象制名，禮樂所在，日無禮樂，人反愧然。作之正之，吾有待焉。”即賞玩古器物貌似“尚象制名”，實則是尊崇禮樂的“博之志大”之舉，這頗能代表當時文人名士的收藏心聲[5]1340。

四、結(jié)語

晚明時期，與《燕閑清賞箋》類似的書籍還有《清秘藏》《羅鐘齋蘭譜》《彝齋藝菊譜》等，不勝枚舉。特別是當時印刷術(shù)已日臻成熟，此類書籍得以大量刊印、廣泛流通，一些備受推崇的著作被不斷重刻、反復(fù)刊行，有的甚至同時被刻成數(shù)種不同版本，使得書中的古銅器鑒藏知識得以迅速傳播和推廣。在當時實際的古銅器收藏實踐中，人們常常以此類書籍作為參考，甚至有的藏家出門上街，亦隨身攜帶一些此類書籍的縮印版，以便隨時查考。

此類著作大多是當時文人在對古銅器收藏進行審視和研究后編撰而成的，既是對前人觀點的批判性繼承，具有較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又多有創(chuàng)見，使得古銅器的一些價值被發(fā)掘出來，形成了較為全面、系統(tǒng)而客觀的知識系統(tǒng)，為當時更為廣大的古銅器收藏群體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品鑒標準和知識信息，不僅推動了古銅器研究的發(fā)展[3]454，促進了民間古銅器的仿制、仿古技藝大幅度地提高，而且豐富了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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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顏曉軍.董其昌杭州諸問題綜考[M].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12.

[3]高濂.遵生八箋[M].成都：巴蜀書社，1988.

[4]趙希鵠.洞天清祿集[M].叢書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

[5]蔣文光.中國歷代名畫鑒賞[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4.

[責(zé)任編輯：岳嶺]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320(2016)01-0038-03

作者簡介：張濯清(1987—)，女，河南省南陽市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史的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