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燕



1976年6月,有一位發射指揮員接到上級的任命書,去一個新型的衛星發射基地籌建技術隊伍。對他來說,這是不可估量的一個重大轉折。
這一年,對中國人來說,也是難忘的一年。兩位偉人:周恩來和毛澤東相繼去世。他們生前曾對一項偉大的工程非常重視。周恩來總理早就指示國防科委要“集中兵力搞通信衛星”。
那時候,普通百姓對通信衛星非常陌生,很多人幾乎沒聽說過。那時候,耳熟能詳的是“批林批孔”,報紙,廣播,學的文件全是這類內容。更何況一個普通人,也不會對天上還沒發生的事情給予關注。但掌握國家命運的領導人和業內人士,都知道我國通信衛星工程正式開始實施,定名為“331”工程。
通信衛星不同于一般的衛星,它必須和地球同步。因此,它也叫地球同步通信衛星。而且,沒有大推力火箭是不能承載這一使命。當時具備這個能力的只有美、蘇、法、日四個航天大國。我們要是研制并成功發射通信衛星,航天家族中又多了一個新成員。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的國家需要通信衛星。我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通信衛星。舉個簡單的例子。中國女排在國外賽場上爭奪冠亞軍,國人想看這場比賽,對不起,中央臺就得租用別國的通信衛星,才能把信號傳回國內,讓守候在電視機前的熱心觀眾和體育愛好者,一飽眼福。據說,有一年,一個重大的體育賽事,看到一半,電視信號突然中斷,讓好多體育愛好者失望之極。可有誰知道中斷的原因嗎?那是因為租用衛星合同到期,人家掐斷信號,不給你輸送了,圖像沒有了,你就看“雪花”吧。但你能指摘人家什么?人家按合同辦事,以分秒計算,沒坑蒙拐騙,你要是還想看,好,拿錢來,續合同。人家就這么牛!誰讓你們這么大一個國家,天上沒有一顆自己的同步通信衛星呢?
這就是我要寫的主人公侯福,那一代創業者中的領軍人物,一位在通信同步試驗衛星發射指揮臺上叱咤風云的將軍。
這個人天生就是當將軍的料,身材魁梧,聲若洪鐘。即使把他放在古代,也會是一員披堅執銳,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猛將。
指揮大廳。燈火通亮。墻壁上懸掛著大屏幕。火箭頂著衛星龐大的身體豎立在發射塔架上,一副傲視天下的樣子。霧樣的白色氣體不斷地噴射出來。決戰的時刻即將到來,就等指揮員一聲令下。可天公偏不作美,剛才還萬里晴空,不到一小時,老天就變臉了。烏云像一匹匹野馬狂奔著趕往發射場上空,雷聲也瘋了般地大吼。這是想嚇唬誰呢?指揮部不得不召開臨時緊急會議,要氣象部門匯報氣象情況。氣象部門給出的結論是:一小時后場區無雷雨。“你能保證嗎?”他不放心地追問一句。當聽見斬釘截鐵的回答:“我們是立了軍令狀的”。他這才放心地回到指揮的位置上,等待下達“按時發射”的指令。
三十分鐘后,發射場上空密密匝匝的烏云,像被一只大手抓了一把,露出了縫隙,這縫隙越開越大,居然有一顆幽幽發光的星星,憋不住了,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神乎其神地望著地面。它片不比“發控臺”上任何一個指示燈大,可它帶來的卻是好兆頭:發射窗口打開了。
這會兒,老天真幫忙!
盡管剛才的天氣讓他一度神經緊張,心都被擠壓得隱隱作痛,但他極有自信,深知只要老天不作對,離成功一定不會太遠,甚至馬上就會到來!
這次發射的代號為:“331-2”。
“331-1”已在三個多月前完成。因為三級二次點火出現異常,沒能將衛星送入預定同步軌道。這次是修正過后再次發射。他對這次發射充滿了信心。
又一刻鐘,他聽見總指揮果斷地下達發射口令,
陣地“發控臺”傳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點火!”
轟的一聲,滾滾的火團,將巨大的火箭和衛星托舉起來,像條巨龍,拖著火焰,向著深邃的夜空慢慢地飛,把大地震得微微顫動,仿佛有一股力量進入它的胸腔,撞擊出“嗚嗚”的鳴響。
19時20分。
1984年。
4月8日。
歷史和人們記住了這一時刻:中國第一顆地球同步衛星發射成功!
一位開國元帥發來賀電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飛躍。
一些國家報紙電臺紛紛發表評論,認為這是中國航天技術的“一個里程碑”,“表明中國的運載火箭是強大的”。
人們熱烈歡呼。握手。擁抱在一起。操場外有人點燃鞭炮,噼里啪啦炸得山響。場面熱烈得難以言表。而侯福枯坐在副總指揮的位置上,一直沒動。他努力控制著情緒,告訴自己不能激動。可他眼里還是含滿了淚水。八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期待這一時刻的到來。這八年的路,走得有多辛苦多艱難,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現在,他面對眼前空白的大屏幕投出的不是目光,是記憶和思想的大門打開后的一種神情,此刻,大量儲存在記憶里的往事,像被激活了一樣,正幻化成一個個鮮活的鏡頭,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播放……
在侯福的一生之中、有過很多次突如其來的重大轉折。每次轉折,都對他的人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甚至改變他人生的軌跡。如果十一歲那年,他的大哥不拿著鞭子,趕他去上學的話,他的這輩子會是什么樣?是否像大哥一樣地生活、這一生都走不出黑水村呢?坐在指揮大廳總指揮的位置上,是否更有點難以想象?
如果沒有大哥,他肚子里不可能有墨水。是大哥向父親建議讓他這個小弟上學。大哥說,咱家四兄弟,不能沒一個認字的,將來賣個豆腐,也得有個會記賬的。父親同意了。他這個當小弟的,卻很不屑,嘴一撇說,我不記賬,我也不上學。他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上學哪有放豬打豬草好玩兒?上學不跟坐老虎凳一樣讓人不自在嗎?他這個在鄉野里瘋慣了的頑童,屁股早已長出釘了,哪能安分坐在教室里上課?可大哥說:“你還敢出去瘋,我打斷你的腿。”大哥真的好狠,手里舉著鞭子,硬是將他從村的西頭,攆到村的東頭,生生地把他趕進學堂,交到老師手里,才放心地離去。他至今都記得大哥舉著鞭子對他的那份嚴厲管教。那一年,他十一歲,好大的個頭,和大哥齊肩高了。
他終身感念大哥。他肚子里的那點墨水、有一半是他大哥用鞭子趕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