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國彪



我一直相信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或經歷是屬于宿命的。我與西藏的兩次邂逅、和布達拉宮的兩次謀面都有這種成分。
2012年夏天,與簡明、謝克強、王妍丁等幾位詩人一同來到拉薩。如同到北京逛故宮一樣,熱情的主人安排我們到布達拉官一游。也許是高原的緣故,含氧量稀薄的空氣呈現出獨特的質感,而上午的陽光新鮮潔凈在風中嘩嘩作響。抬起頭,拉薩的陽光讓我的眉頭忽的一皺,先是感覺到一股惆悵,接著是一種滿足。就像藍天白云和陽光映襯下的布達拉宮,不由自主地讓人升起一股神圣感。
布達拉宮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由下及上,分為多層。參觀布達拉宮可以從山下的廣場大門進,也可以從山頂的后門進。這一次我們的行程是由下而上,從眾信徒頂禮膜拜的廣場正門進入,一級級而上,至最高處后門出來。這個行程與我2004年參觀布達拉宮時的路線正好相反。一正一反,八年的時光,使布達拉宮在我的經歷中有了時間的縱深感。但一切如舊,房舍相同,陽光依然,仿佛進進出出禮佛的人都沒有任何變化。
八年的時光,恍如一夢,而我行走的腳步如同在夢中邁動。那是高原的風雪吹拂著漫無邊際的空曠,也是高原的牛羊用皮膚感知大地的脈動。也許在神秘的高原,那種超越生命的藍清洗了世間的一切,只留下了遙不可及又伸手可見的時光之梭,讓這里的人們把愿望種植進腳下的泥土,并且能夠開花結果。而我的八年時光在布達拉宮是一盞酥油燈的燃燒,也是一幅唐卡的靜靜垂落。生命的灰塵依舊漂浮在門檻一側。
參觀的一路,我們都彼此無話,盡情放縱自己的內心,希望在布達拉宮中能夠找到青藏高原或者藏傳佛教的神奇密碼。進進出出虔誠拜佛的人,以及宮殿內陌生的經文和飄揚的經幡、精美的銀器似乎都是進入的通道,但最后差不多結局都是無功而返。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們陸續走出后門,來到滿載陽光、轉經筒和販賣牛角銀飾叫賣聲的山坡街道。一些人去商店尋找送給親人朋友的禮物,一些人站在街邊休息。我屬于后者。
對于拉薩,我始終無法進入它的精神世界。此時,在十字路口,對面是一群忙著采購的僧人,天空下他們面孔溫和把世俗和佛緊緊聯在一起;而我身后的漂亮女孩嗓音清脆去赴晴朗的約會。這是怎樣一個未知的世界,那些像道路一樣鋪向靈魂深處的詞語我不能認清,也只能從表象上尋找答案。
在青藏高原很多地方是看不到樹的,惡劣的氣候和高海拔的缺氧使樹成為很難生存的物種。但拉薩樹是很多的,尤其是在布達拉宮周圍生長著很多粗大的柳樹,相傳是當年文成公主進藏時栽種的,也因此被叫做公主柳。
就在我準備到一棵粗大的公主柳下歇息時,忽然發現那棵樹下還坐著一個人。他蓬頭垢面,身上的青色藏袍泛出一股黝黑的光澤,身前包裹著一塊厚厚的油氈布,手上綁著兩塊木板。這是一位從遙遠的藏區到拉薩朝圣的人。可能是經歷太多風雨的緣故,他的膚色黝黑而粗糙,讓人無法一下看清面部的輪廓。見到我向他走過來,他羞澀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在通往拉薩的各條道路上總能看到一些將心靈交付給圣地的人,他們往往從家鄉出發,風餐露宿,用自己的身體丈量大地。他們一步一個頭,緩慢地穿行在隆起山峰、陷落深谷以及搖晃的月光之間,為的就是完成一個信念。這是一種簡單的生活,一種生命和時光的慢,他們讓鐘表失去意義,讓追逐成為不可能的行為。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并試著向他問了一聲好。令我驚訝地是,他的漢語非常好,完全沒有交流的障礙。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簡短的對話。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旺嘉。”
“你來自哪里?”
“青海海東。”
“你用了多長時間來到拉薩?”
“3年。”
“你今年多大了?”
“40歲。”
“成家了嗎?”
“沒有。”
就這樣一段簡短的對話后,旺嘉繼續前行,我的同伴也開始呼喚我上車。在回賓館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和旺嘉的交談。我試圖從中找到一條進入旺嘉內心的通道,但始終也沒有成功。也許我們是分屬兩個世界的人,內心對外界的感知方式完全不同。就像八廓街上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圍繞大昭寺手握經筒轉寺的藏民,雖然腳下踩的是同一片土地,但內心堅守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那些比陽光醒得更早的藏民,由經幡豎立的桅桿開始祈求來世的幸福,他們口誦經文面含微笑,轉動的經筒中有起伏的山梁和月光的哈達。而八廓街商販的叫賣、游客的腳步與他們無關,現實的寺廟和內心的佛是他們行走的道路。
思索中,我仿佛聽到了寂靜的喧囂,聽到大地深處的酒喚醒更深處的酒和巖漿,聽到在青藏高原的更遠處一個寂寞的嗓子在行走中不自覺地放出的歌聲。而這些都最終歸于佛,歸于法相莊嚴的黃金杯盞。
人的一生中會有很多的十字路口進行選擇,它指向未知生活的不同側面,也往往令人搖擺不定。但旺嘉和像旺嘉一樣的人們在前行的過程中,沒有十字路口,甚至不需要路標,因為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拉薩布達拉宮、佛和圓滿。
他們行走,不管身前是陽光還是風雨,也不管身后是喧鬧還是寂靜。他們沒有時光的記事本,也沒有靈魂的留言簿。無論遠近,飄動的經幡永遠是內心的彩虹。
這些都是我的臆想,和旺嘉無關。
而《磕長頭的旺嘉》一詩,只是當時場景的一種客觀描述,我無力解開的迷只有交給具有大智慧的讀者朋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