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士君


槐花盛開的時候,去往大黑山鳳凰谷,只需跟著一路的芳香走。在通往鳳凰谷的路上,排列著一株株高舉著潔白花朵的槐樹,清風徐來,便涌動起芳香四溢的波浪,在前面引領著,在后面簇擁著,陪伴我們開啟一段春暖花開的旅行。到了鳳凰谷口,則是大片大片的槐林,漫山的槐花在這兒已不僅是波浪,而是一望無際如雪的花海了。
撥開層層香霧,就是掩映于樹叢之中的關門寨。關門寨,位于地勢險峻的峽谷之口,居谷為關,用山石砌筑的寨門,是進入卑沙城唯一的關隘。《資治通鑒》載:“張亮率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其城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文中提到的西門,就是關門寨。
走進關門寨,就像推開一扇虛掩的仙境之門,門扉之內是一條連接內心與山水的通道,這條通道就是長約數公里的峽谷——鳳凰谷。山谷兩側的峭壁狀如兩只巨掌相合,中間僅露一道縫隙,似乎把更多的詩情畫意隱藏于雄峰疊嶂中。1926年,一條由古城通向山里的道路完工,《新修大和尚山官道記》碑文中這樣描述:“寺觀環之,水石潤之,丘壑之美,林泉之幽,使人恍然忘歸。”這段文字是對鳳凰谷寫實與寫意相互交融的真切摹繪。
明代,金州城又稱榆林,據明嘉靖六年(1527年)《榆林勝水寺重修記》碑文中記載:“榆林城東去二十里許有大黑山”。《遼東志·地理》記載:“榆林,不知起自何時,地產榆,因以名。”可見當時此地山川野疇已遍植榆樹,而金州自古就稱得上是植被豐茂草木蔥蘢的“森林城市”。
大黑山處于華北植物區系與東北植物區系的交界地帶,植物種類繁多,擁有柞樹、赤杉、黑松、刺槐等木本植物120余種,草本植物400余種。盡管史書中記載的榆樹并不多見,但是大黑山中的植物大多數都集中在鳳凰谷一帶。于是,這座素湍綠潭、云遮煙籠的山谷就成為植物們的大型“秀場”,它們在這個舞臺上或濃妝艷抹,或素面朝天,或恣肆張揚,或暗香浮動,在不同的時令呈現出各自的精彩。初春,緋紅的桃花、粉白的杏花、紫色的杜鵑擁挽成絢麗的云霞在山麓間舞動;盛夏,古藤老樹相互纏繞,參差披拂,翠葉搖曳;秋天,柞樹、楓樹和鹽膚木等色葉樹萬木爭榮,層林盡染;冬日,青松高潔,傲雪凌霜,玉樹瓊林,素裹銀裝。而此時,我看到的是樹木們你婆娑成一篷蒼翠,我橫斜出一抹新綠,正在為金秋時節驚艷的亮相醞釀著情感,花草們則不會放過任何一次爭奇斗艷的機會,你剛嬌羞的吐蕊,我就以怒放的姿態打開自己的艷麗。“大黑山國家森林公園”的旗幟,就這樣被花草樹木扯動,盎然而蓬勃地飄揚。
在鳳凰谷有一處狹長地帶,兩面峭壁如刀削斧劈,抬頭仰望僅見一線之天,在石縫筑巢的鳥類眾多,間或有野雉或雅雀鳴叫著盤旋于山谷之上,這里就是鷂子口。所謂鷂子,指的就是雕。據《金縣志》記載:清代,金州曾設雕場,專門選制官員品級翎戴,每年向朝廷進奉雕翎共計四百余副。這些高級雕翎均由金州獵戶捕獲選定,足見當年本區珍禽異鳥之多。鷂子口附近有一處高達百米的懸崖,據說早年常有道士從這里墜崖,謂之“羽化成仙”,懸崖因此被稱為“舍身崖”。舍身崖上有一個雕窩,過去曾有大雕棲息,金州人視其為神雕,倍加珍愛。如今,神雕自然不見,但是在峭巖縱橫的崖上,卻有一只“石雕”昂頭傲立,振翅欲飛。我想,那只神雕一定是將靈魂賦予了這塊石頭,讓它在形似與神似之間,日復一日追尋著自己前世飛翔的雄姿。
這里有許許多多的石頭形狀各異,栩栩如生。關門寨口有天然石像,如將軍挺立,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被稱為“將軍石”。再往前有一塊“鴛鴦石”,許多情侶會在此傾訴著海誓山盟。還有的像菩薩打坐,似神人私語,“豬”在懸崖上悠然散步,“駱駝”在峭壁間負重行進。正興致勃勃地走著,遠處突現許多“伏兵”。原來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奇特地貌,砂巖石芽經風吹日曬和水流切割,形成一根根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小石柱,猶如天兵天將。這片石林又叫萬笏朝真,因為奇形怪狀的石頭,如同文武百官上朝參奏時手中拿著的笏板。
山崖間懸掛著晨曦晚霞,就像一面變幻莫測的帷幕,一任石頭在上面演繹出惟妙惟肖的物象,恰如柳宗元在《鈷鉧潭西小丘記》所寫:“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這是從具象到抽象的思維轉換,從客體到主體的審美觀照。我堅信這些石頭都是有生命的,它們的體內也會有細胞的分裂和基因的組合。凝天地之靈氣而質樸通潤,聚日月之精華而奇趣橫生,在目光的摩挲下,石頭開始由粗硬變得柔軟起來,顯現出風雨磨蝕后靈動晶瑩的光澤。那種天生麗質的色彩,寵辱不驚的神態,沉穩淡定的風骨,會讓我們情不自禁地繞過一切的物理構成、化學聚變和地理積淀,而直接觸摸到它們的溫度和情感。
這兒還有一塊更有來頭的“來鶴石”。傳說漢代遼東有一個人叫丁令威,他自幼云游四方,在南方拜師修道,千年之后變成一只仙鶴飛回,曾在卑沙城西門唱道:“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壘壘”。傳說中的丁令威雖已成仙,但故園之戀卻使它無法擺脫世俗心懷,回歸后物是人非又愁腸百結,便只好駐在山里,守望著家鄉。而他落腳的那塊石頭,被人們稱作“來鶴石”。丁令威其實是漢代一位被神化了的道教人物,東晉文學家陶淵明曾記入《搜神后記》,杜甫、王維、周邦彥等人也在詩詞中有所吟詠。這則故事在同屬遼東地區的遼陽、千山等地都有傳播,大致內容也多有契合。盡管所有傳說終會凝固成石頭,但是那種懷鄉思歸的情感也會跟隨石頭一起堅守著,從開始到永恒。
作為大連國家地質公園的重點景區,鳳凰谷就是一部石頭的史書,書中的每一個篇章都是日月星辰鐫刻的經典。由于地處遼東地質變遷的特殊地段,這里可集中地觀察到各類典型的地質地貌。或孤峰兀立,呼之欲墜;或斷崖橫亙,怪石嵯岈;或幽谷深邃,峰回路轉。身臨其境,仿佛步入色彩斑斕的地質宮殿。
據地理學家考證,漫長的地質演變使大黑山巖層從上到下形成三個部分。最上面是8—6億年前震旦紀的石英巖,石英巖下面是大理巖,最下面則是28億年前太古宙形成的糜棱巖韌性剪切帶,這是遼南地區最古老的巖石和地層。鳳凰谷地帶的巖性主要為石英巖,受2億年前印支運動和燕山運動的影響,巖層中構造裂隙極其發育,歷經億萬年的風化崩塌和水流切割作用,形成了蔚為壯觀的峽谷地貌。endprint
在這里有一處奇異的地貌——棋盤格式節理。山巖上所有的巨石都是方方正正的大石塊,仿佛都被人工切割了似的。這是兩組垂直相交的節理裂隙,將巖石切割成均勻的巖體,在巖壁上構成棋盤格的形狀。棋盤格式節理民間俗稱萬卷書,相傳里面有一部天書,誰能讀懂誰就能得道成仙。
億萬年的漫長究竟是怎樣的長,億萬年的永遠到底有多遠,這種長遠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此刻,在我眼里,鞍山運動、印支運動、燕山運動……不再是地球構造演變的術語,糜棱巖、石英巖、大理巖……不再是地質學對巖石分類的名詞,而是大自然天工造化最為生動與寧靜的詮釋,是歲月深處滄海桑田永不湮滅的秘密。石頭構成了一盤震古爍今的棋局,春花和秋月成為了與季節對弈的棋子。石頭凝煉出一本闡發玄遠的天書,春風和秋雨為峰巒編織出仙源萬象。
沒有什么物體能像石頭一樣,廣泛地分布在生活的周圍,與我們形影不離,只不過它們會以不同的形態呈現。也許是修路架橋建房構屋的實用石頭,也許是精雕細刻筑園置案的文藝石頭,但更多的是就像我腳底下這些普通石頭。它們生性散淡、隨意和自由,任由來來往往的步履所打磨,還有另外一些組成了起伏跌宕的鍵盤,被清泉日夜不息地彈奏著。
在鳳凰谷,清泉與山石就像與生俱來的伴侶。泉是石的夢境,石是泉的回憶,清泉給山石賦予動感,山石為清泉襯出柔姿。每一滴水珠都是一個靈動的音符,沿著時空交織的樂譜順流而下,匯成一曲空谷天籟,叮咚不絕,宛轉悠揚。時深時淺的旅痕印入波流的碎影,踩著躍動的旋律,平平仄仄,嘈嘈切切。
再向里走便是滴水壺和飲馬灣,這是山泉的主要源頭。滴水壺,地質學稱下降泉,是山體內部儲存的水沿著節理裂隙滲出表面而形成,此處山體狀似茶壺,因能聽到滴水聲而得名。滴水壺對面是飲馬灣,相傳唐安東都護府薛仁貴在此處飲過馬。兩股泉水從古到今長流不斷,水從石壁的罅隙中滲出,水量大時,滿谷云煙,水量小時,飛珠濺玉。兩泉南北相距僅十數米,而水色卻一深一淺,味道也迥然有異。
清澈的水流滑過山石,拂起溪床上綠絨般的淺草。錯落有致的玉峰,連同葳蕤的綠樹和倒掛的藤蘿,在水中搖曳著翠碧的倒影。水岸的花朵在空蒙的意境之中,浸潤著生命的繽紛。此刻,我一面漫溯在絲綢般柔滑的波紋之間,一面捕捉山野水光瀲滟的肌理和表情。
水在綿長飄逸中漸漸逶迤,山在層層遞進通向深幽。山谷盡頭是十八盤,民謠說:“十八盤,十八盤,一步一層天”。從十八盤俯瞰腳下,一步一道風景,一步一番天地。
從十八盤上去,迎面即是仙人橋和仙人臺。仙人橋是由無數巨石組成的寬兩米、長五米的通道,上面草木叢生,遠看仿佛綠毯覆蓋的石橋,從這里到仙人臺極其險峻,一般人只能嘆為觀止,望而卻步。所謂仙人臺,是一塊形如方桌的平整巨石,一面與仙人橋相連,其余三面皆為百米高的斷壁絕崖。巨石周圍環列著多塊凳子形的小石頭。由于大黑山山險林茂,洞幽澗深,所以有雕、鹿、虎、狐、蟒等動物在此生息修煉。相傳每至月明,它們便越過石橋聚會暢飲,由于已修煉得道,故以“仙人”稱之。這種聚會應當是動物世界各抒己見的高端論壇,來自群峰眾壑的動物們,一邊切磋修道悟真的體會,一邊探討著彼此關切的話題。它們是山里的原住民,千百年來都在守護著對家園的眷戀。
仙人臺周圍的深谷云蒸霧繞,可謂神秘莫測,置身其中會有一種飄飄欲仙之感。有登臨此臺之人曾深有感慨:“仙橋飛架抵仙臺,有緣不求仙自來。摘星勿需展直臂,小駐一刻醉三載。”
清末詩人、書畫家董萬洲在游覽大黑山時,留下“千層石蹬連云路,萬壑松聲撼海濤。玉液涌從深澗底,洞天高踞半山腰”的佳句。同為詩人的金州籍庠生徐續生也寫道:“幽壑回環幽壑曲,一峰過去一峰來。水流咽石聲喧耳,山色迎人綠滿苔。”如果說大黑山是一首山水詩,那么鳳凰谷就是這首詩的詩眼;如果說大黑山是一幅風景畫,那么鳳凰谷就是這幅畫的點睛之筆。
翩飛的花瓣浮漾水上,刻滿時光的石頭浸于水中。當清泉向遠方托付著另一程心意相通的表述,并且流經所有想念的時候,誰在浮動的煙嵐里舞起一泓清泉的水袖?誰又會與我一道在陽光的氣息中感念山水的恩澤?
在鳳凰谷,有兩個詞匯,一個是石頭壘砌的“雄峻”,一個是山泉流淌的“清幽”。這兩個詞匯無需更多雕琢便是一篇美文,這樣的文章定然不是由筆墨描述的,而是由腳步和遐想抒寫的。石頭鋪就了旅程,泉水撥動著夢幻,來或者不來,它們都會在這篇千古傳揚的美文里,等待我們的皈依與徜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