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芬,1982年在《海燕》發表處女作《靜坐喜床》
我與《海燕》,寫下這四個字,心情不平靜了好久,以至于好幾天來,都害怕去面對電腦。在我的人生中,有諸多個階段,在某個階段與某個事物發生某種意想不到的關系,似乎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事情,可是我與《海燕》,卻并不那么尋常。因為在我們的關系里,有著太多隱秘的無法言說的情感,由陌生到熟悉,由希望到向往,由喜悅到痛苦,剪不斷理還亂。在差不多三十多年的時光里,我渴望牽掛,我期盼靠近,我寧愿遠離,我向往遺忘。而事實是,只要有人提起,哪怕只是一個字,神經頓時被撥動,心頓時澎湃激蕩,并因此進入深深的懷念。仿佛她是你的血緣親情、是你的故土故鄉,根本無須用心打量,隨時隨地,往事和往事里的人都會涌現,在你的心靈上留下一圈圈漣漪。
與《海燕》最遠的往事,要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1982年,我的處女作《靜坐喜床》在第5期雜志上發表。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在我故鄉的遠處,有一個名叫《海燕》的雜志。我把一篇日記送到小鎮文化站,被文化站老師轉到縣文化館,之后在一個文學創作學習班上,經文化館老師指點修改,又被轉交《海燕》。我像一個第一次來到岸邊的游水者,不知道此岸對著的彼岸在哪里,更不知道兩岸之間的水到底有多深,是否能夠游過。當有一天彼岸顯現,一篇由日記改出的散文《新嫁娘》經多位編輯老師的潤色,以《靜坐喜床》的題目發表,一長串打撈我上岸的恩人名單便在我的生命中浮出水面。我的從鄉村走出的第一步,從此開始,我的與《海燕》宿命般的連接,由此注定。因為作品發表不久,我就被大連市文聯推薦到遼寧文學院作家班進修,而有了這兩年,才有了我脫掉農民身份,進縣文化館工作的可能。雖然這一程還有很多市文聯、省作家協會老師的幫助,但沒有《海燕》對我的打撈,一切都是一紙空談。
事實上,剛剛走上文學道路的80年代,我的很多作品都在《海燕》發表。那時候,我不知道外面還有別的什么雜志,就像我當初不知道大連有一個《海燕》。我身陷鄉村,信息閉塞,我身上壓著厚厚的土層,一層層拱出地面太難。我在《海燕》這塊土地冒出須芽,便認定了她才是我生長的沃土。事實上確實如此,筆會、文壇、文學界,我由此入門;什么是散文,什么是小說,什么是小說中的現實主義、現代派,我由此打開天窗。一個不知文學為何物的鄉村青年在做起了作家夢的同時,痛苦也便由此揭下帷幕:文壇是一個社會,你向往在這里如魚得水,經驗和智慧的不足卻讓你每每碰壁、失望;文學是偉大的藝術殿堂,你渴望快速成長為其中一員,才華和學養的不足又使你每每焦慮、痛苦、寢食難安。當然,與此同時,希望也便由此注入心靈的每一寸空間。文學是我的生命,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這么以為;后來好多年,我確實把文學當成生命,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而這,不能不說有《海燕》的啟蒙。
《海燕》把我帶到文學里來,我和她的關系,卻經歷了完全不同的三個階段。前十年,《海燕》于我,是一本雜志,是一個個好心的編輯和老師對我的關懷,更是一個遙遠的生活的別處。所謂生活的別處,是說不管她給你帶來痛苦還是希望,喜悅還是向往,她都是你沉重的現實之外虛妄的存在。就像在暗夜中飛翔的蚊蟲追逐遠處的光―― 一個愛文學的人,不過是一只在暗夜里追逐光明的蚊蟲。我向她投稿,我向她訴說,我等待著關于稿件的每一封來信,我盼望與之見面的每一次筆會和活動。在那樣的年月,因為有她,我與現實的緊張關系得以緩解,我與文學的陌生關系得以改善,我與夢想的疏遠關系得以拉近。我因此,孤獨在現實之中的靈魂似乎有了一個遠離現實的寓所。她看不見摸不著,卻招之即來揮之不去……然而,我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命運之手推動下,混淆了現實和夢想的關系,模糊了遠方和別處的關系。我是說,1995年,我居然從莊河文化局調到大連《海燕》雜志社,一夜之間,我與《海燕》,再也回不到從前。我由原來作者和雜志的關系,一躍變成編輯和編輯部的關系;由原來心靈的所屬,變成了程序和秩序的所屬;曾經的希望和失望,喜悅和痛苦,便統統有了新的復雜的模樣。
這是我與《海燕》的又一個十年。為了能上《海燕》工作,命運之手的推動之外,還有朋友、大連市委宣傳部、大連市文聯、《海燕》編輯部領導的合力支持和幫助。事實上他們合力才是命運之手的全部,我從來不能忘記看到命運呼喚時心底的興奮和喜悅,似乎住進了《海燕》,就住進了文學的殿堂,從此,跟文學有關的所有問題、跟精神有關的所有問題,都會得到徹底的解決,而事實上并非如此。
在這十年里,曾經的恩人、導師成了我的領導和同行,曾經的同行變成了我的作者,曾經的寫作著的我變成了只能把寫作當成業余愛好的我。作為編輯,因為懷揣文學的神圣感,我有從許多來稿中發現好作品的熱情,卻沒有編輯文字的能力,雖然領導從來都對我網開一面,可因為常常沒有自信而倍感惶恐;作為作者,因為把寫作當成生命的全部,我希望經常獲得鼓勵和支持,雖然沒有任何人對我實施打擊和排斥,可我常常能感到身處環境的束縛和壓力,尤其當寫作的我把神經磨得刀刃般鋒利,與體制的碰撞便有了帶血帶肉的痛苦。
我與《海燕》,經歷了痛苦的十年,這不得不歸罪于我的鄉村經歷。童年和少年在野地里長大,我有著一棵野草一樣狂野的心,一些年來改變身份,有了工作,被程序和秩序約束,我便覺得我在經歷生命的暗夜,便無時無刻不希望從暗夜里逃離。卻不知道,《海燕》也是生長在程序和秩序里的一個機構。她雖然歸屬于文聯這樣的社會團體,不是政府職能部門,可正因為她不是政府職能部門,在相應的秩序中,還要經歷改革的挑戰,我這樣的一分子,便有了四處碰壁的遭遇。
很少有人知道我在這段時光里的痛苦,就像很少有人知道我從一個農民變成一個機關人的痛苦。它僅僅是我個人的體驗,在別人看來,我是在無病呻吟,可在我這里,它特別巨大。它籠罩了我的生活,痛苦在每一天都歷歷在目,于是,我又在我的現實中向往別處,也就是說,當我的精神寓所變成我的工作場所,我又在拼力逃離。
這是我的另一個十年。這十年里,我離開《海燕》,我開始了專業寫作,我的生活沒有了體制的邊界,我的思想和身體都回到了童年的荒野,自由自在。在最初的時光,我喜不自勝,欣喜若狂,我甚至忍不住奔走相告,仿佛逃離《海燕》,就逃離了桎梏,就獲得了解放。可在經歷了相對的自由之后,我又經歷了可怕的空茫,因為當你是一個在寬闊的馬路上行駛的車輛,沒有了與邊界的碰撞,沒有了跟現實的緊張關系,你也就沒有了寫作的壓力和動力。當你成了一片飄在半空的羽毛,在突然的失控中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無措,便理所當然。
后來我知道,總能感受到生活的邊界,總能感受到和生活邊界的碰壁,是一顆寫作的心的必然遭遇。你因為寫作而敏感,你因為敏感而感受自由的受限,你因感受自由的受限而看清人生、人性、生命的存在境遇,這是上蒼賜予一個寫作者的福分。認識到這一點,我開始調整自己,我走出家門,走回鄉村,努力去以另一種方式建立和生活的關系,這一切,與《海燕》無關。有關系的是,在我重新走回故鄉大地的幾年來,我常常能夠想起我還在故鄉大地的年月,《海燕》與我生命的重要。我懷念那樣身體匍匐在現實中精神棲息在遠方的青春時光,我懷念那些向我伸出熱情之手的編輯老師,那些我共事過的同事和朋友……其實,《海燕》在我離開之后,也經歷了在體制中的幾度沉浮和掙扎。我深知我的同事、朋友們心靈的痛苦和期盼,深知為了讓《海燕》仍然成為有文學夢想作者的精神家園,一些同樣有著文學夢想有志向的后來者付出的艱辛和努力,因此,每期《海燕》雜志來到,看到“海燕”兩個字,我都怦然心動。我害怕打開,又特別想打開,我害怕聞到書頁中過往的氣味,害怕看到堅持者在堅持中疲憊的神采。然而,我還是打開了,我無法逃避對往昔的追憶和懷念。經過時間的淘洗,往昔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我打開了,重聞了往昔的美好,卻并沒有看到疲憊的目光,她依然精力飽滿,神采奕奕。或者,她努力精神飽滿,神采奕奕。
祝福你,永遠的《海燕》!endprint